紫衣女子叹了口气,大异往常的疏朗豁达,眼内略现迷惘,喃喃道:“我哪里是过多苛责,我只是恨不能……能弥补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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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指点虚无引征路 文晗
2.文晗
华妍雪伤势发作得凶猛,去得也快。云姝亦觉大奇,想是因她修练文晗心法有了一定内力底子,进境比预想中快。
病痊后,迎枫照常带她们游逛。
照迎枫的说法,清云园的每条道上,每个岔口,都有弟子执勤把守,为了保持园子景象,着意安排得不易发觉,等于是暗中有着无数双眼睛,可不知道究竟在哪儿。清云园其实人不少,因为规矩太严,纵有几十上百个人在一处,也静悄悄不大听到人声。
园子里住得久了,华妍雪真是无比想念外面的嚣闹嘈杂,撒开了脚丫子漫山遍野跑的旧时光景,也因此更加记挂那钻石般闪亮的男孩,记得他抱着自己跃马风驰,他的呼吸咫尺可感。清云救援赶来,带她回园之时,旭蓝抱着她恋恋难舍,“小妍,等你好转,别忘了再出来看我。”
黑宝石般眼睛在深邃幽远的黑暗里,笑意盈然,一颗颗黑宝石闪闪烁烁,化作星空灿烂。
然而再要出去谈何容易。谢红菁关照过半年内,华妍雪不得大喜大忧,激烈运动,众人都怕又生意外,对她处处限制,施芷蕾尤其对她管头管脚,生怕她再有一点点不测,没人肯提一字“出园”。
但这次发病,却无意中明白一件事。云姝的交谈,以为她在昏迷之中是听不见的,却不知她那时已经苏醒,只动弹不了而已。
原来云姝对她优待,不仅仅由于芷蕾,她们所说的“那件东西”,当指那枚玉珞。如果不是那天摘了下来让云姝见到,或许也不会如此用心来救她。清云一般小弟子,若是未拜师,便从最低一级的无名弟子做起,但她不拜师,云姝对此却也只字未提。甚至自己纠缠着玩耍、出园,大是不合规矩,许绫颜明知绝非芷蕾的主张,也都一一依了。如此相待种种,不可谓不好,难道自己竟会与清云有关联?
蝉噪无眠。把玉珞拿在手里反复看,从小到大,刻不离身的陪伴,最熟悉,也最陌生。养父常说起在深山丛林中捡到她的经过,彼时身上裹一袭月白绸缎袍子,唯一表记就是这块玉。
它呈五角星形,通体翠绿,通透明净,无一丝杂色,触手生温。它或者是一块不错的玉,但决非什么独一无二的罕见珍宝。因而谢红菁说是“有点象”,但“并不见得”。
隔壁闪着一点火光。华妍雪披衣而起。
施芷蕾在灯下,一只手拿着什么东西,另一只手支着下颔,怔怔出神。
“芷蕾。”
房门虚掩着,华妍雪推开门走了进去:“怎么了?你有心事么?”
施芷蕾低头一笑,摊开手掌:“你看!”
一块白玉,圆形,龙凤纹缠护,灯光下,莹润珠光变幻流动,面上刻着有字,华妍雪拿起来看:“冰衍。”
“这是什么?”华妍雪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玉珞,就算是外行,也看得出来比她那块名贵珍稀,象这样的玉,才是天下唯一。
“我不知道。义父从没向我说过。惟知这玉非寻常之物。我出山之日他方给我戴上,他要我爱护这玉,如同爱惜我自己的生命。”施芷蕾长眉微蹙,声音恍惚,“小妍,他们瞒我的事情太多了。义父和叔父什么都不肯说,到了这里,还是没人肯告诉我什么。我从哪里来,我是何处人,小妍,你糊涂,可知我比你更糊涂?”
“你的义父……他知道吧?”
“也许。我问他我生身父母究竟是谁,他不肯讲,只告诉我母亲姓施,为避难暂从母姓。”
“嗯,那你还是比我好呢。你知道自己母亲的姓,他们只是暂时瞒着你,自然将来有一天会明白一切的。我可是……”华妍雪有些酸溜溜的,“被父母抛弃了,不要我了。”
“那也未必。”施芷蕾反过来安慰她,“你别多心,也许你父母无奈抛下你,留下这个玉珞不就是为了留一个相认的表记?”
华妍雪不置可否,把那玉翻来覆去细细再看。施芷蕾取回那玉,手指紧握,直捏到指关节发白,华妍雪奇道:“你干什么?想捏碎它不成?”
“你看它很硬是不是?”施芷蕾微笑,“但并非如此,它很奇怪,有时竟可柔若无物。”
“怎么会呢?”华妍雪大为好奇,忙又劈手夺过,左捏捏,右掐掐,那玉在灯下毫无异状,反倒是自己的手指隐隐发痛。
施芷蕾仰头侧思,眼睛里有一丝困惑:“我便是记不起来了啊,我明明记得它能化为绕指柔。但我无论试多少遍,都偏偏难能。”
华妍雪摸摸她额头:“你记不起,你又记得。天,芷蕾,你该不是想得走火入魔了?”
“胡说!”施芷蕾笑啐,旋即又深深迷惑,“那天,我是说你受伤的那天,我见到父叔之坟,然而此外,似还发生一些事,和我身世有关,恐怕也和这玉有关 。可无论我怎么想,也记不起来了。”
华妍雪一笑:“这我可帮不上你,那会儿我真是什么也不知道,差点做了枉死鬼。”
她看着施芷蕾流露出歉疚之意,忙着岔开去,“即便如此,你今晚偏又怎么想到这些,至于半夜三更睡不着?”
“不。小妍……”施芷蕾低声,眼中募然有了光采,指住玉璧上“冰”二字,“那天师傅带我们出园,我看到这两个字了!”
“什么?”华妍雪一呆,看她。出园的那天,因她一病,不知不觉过去多日了。芷蕾深藏着这一件秘密在心,素日却与常人无异。
施芷蕾语气肯定:“虽然隐在苍松翠竹之后,车子很快过去了,但我看得很清楚,不会有错。是一块指示作用的石碑,上面写的,就是这两个字!”
“嗯。”华妍雪应了一声,瞧着那两个字,隐约浮起某种奇特之感,只是沉吟,“冰衍、冰衍……”
“怎么?”施芷蕾紧张起来,“你也见过它的?”
“不是……也许……你等我想想,”华妍雪努力想着,苦恼地敲敲头,“好熟悉呀,真的好熟悉!”
施芷蕾倏然立起,拉着她的手,语音微颤:“什么熟悉?熟悉什么?小妍,你好好想想,快想想!”
“文晗心法!文晗心法!”华妍雪豁然想通,大叫,“这两个字,和文晗心法的笔迹是一样的!”
施芷蕾脸色苍白:“是么,你能确定?就这两个字呀,你能确定?你的心法呢?”
“文晗心法”焚毁大半以后,妍雪后悔,加倍爱护,迁到语莺院,也带了过来,文晗心法的字迹早已深镌于脑海。“冰衍”这两个字,因是题名,笔力意境开拓,心法则匆匆草就,略见散乱,可那灵隽清逸的笔意,无疑如出一辙。
两人奔至妍雪房中,找出那本心法,再三核准,确信无误,两个孩子激动得双手发抖。
写书人,不知姓名与身份,刘玉虹等人几次提到,都只称“慧姐”。只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人决非寻常人,刘玉虹说过,只要她肯收为徒,这徒儿亦不必从无名弟子做起。
“我的伤连谢帮主都束手无策,却求助于她,我瞧她多半是清云十二姝之一。”华妍雪思绪飞转,“为何从不露面?”
施芷蕾想了想道:“我拜师时,正副帮主,十大星瀚都出来过,名字里并无一个慧字。”
“也许清云十二姝并不就全是星瀚级以上人物,要不问问绫夫人。”
“不要!”施芷蕾断然否定,“师傅有意隐瞒,问了她,非但不会说,反令她们以后更加注意。再想追究原因,更加不能了。”
华妍雪笑道:“你放心,我必不令她起疑,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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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越发炎热,晚饭后,施华与许绫颜三人在院中纳凉。流萤小扇,明灭点点。华妍雪有一句没一句闲扯,话题渐渐扯到文晗心法上去,说:“最近练的,我有些看不懂呢。”
许绫颜意态悠闲,懒懒散散地斜倚竹榻:“哪里不懂,念给我听罢。”
华妍雪笑道:“我真奇怪,救我的那人,难道人间蒸发了?她撂下一本书,我看不明白,岂不是救人只救了一半,却要别人来收拾场子。这人做事,怎地那样不道地?”
说时,拚命递着无声的眼色,施芷蕾会意,微笑问:“师傅,我也奇怪,那文晗心法是谁写的?小妍是她救的?怎地从不出来呢?”
许绫颜沉默了一会,慢慢地说:“小丫头不必撺掇蕾儿了,其实不必瞒你。她叫沈慧薇。你的伤是经脉受损,非有人有这份功力打通经脉不可。你昏迷以后,刘师姐连夜带你赶回清云,请她出手疗伤。”
“她也是清云十二姝之一么?她住在哪?为什么总不出来?”
“慧姐是本帮第四代帮主,可是获罪罢黜。困居幽绝谷,迄今已有八年。唉,冰衍沈慧薇,就此……”许绫颜忽的住口,脸色微微变了,仿佛懊悔自己说的太多。
冰衍!这两个字落在施芷蕾耳中,隆隆犹如滚雷。那个人,果然和“冰衍”有关系!她一时间气变色更,身体僵直。
华妍雪却只顾震惊。――“困居幽绝谷”,换言之,便是贬黜以后囚禁在那儿的!沈慧薇,有那样一份深厚内力救她的人,竟然会是一个囚犯?!
她颤声问:“我能去看看她吗?”
“别胡说了。”许绫颜蹙眉道,“蕾儿?”
施芷蕾淡淡应了一声:“师傅。”
“夜深了,你乏了么?我不听见你说话。”
“我在听,师傅,小妍要去看她呢。”
“不成!”许绫颜断然,“小妍,那儿是不能去的,听到了吗?”
施华从未看过她有如此不容半点玩笑的凛冽,都不再言语。
那晚是个例外,之后任凭如何转弯抹角,旁敲侧击,许绫颜坚不多说其人一字。
第七章 指点虚无引征路 幽绝
又到月初,许绫颜出园的日子,两人按照计划,遣开他人,顺利溜出语莺院。
许绫颜不小心说了五个字,“冰衍沈慧薇”,而正是这“冰衍”两字,明确无误地将芷蕾那块玉和清云园挂上了联系。
这两个字,可能是江湖绰号,便如“无情剑”,也可能是清云前帮主昔日居住之地,就象“语莺院”。但可以确定的是,沈慧薇目下是个囚人,住在一个叫“幽绝谷”的地方,那自然是在山里。
两人直接朝山里出发,为避开清云弟子监视,有意偏抄小路,进入连云岭山麓。
走了一阵,便发现,她们已经迷路。就是想回转语莺院,也不可能了。她们从前跟着迎枫游玩,有人带领亦未用心,万料不到清云园是如此寥阔深远,道路穿插错综复杂。这才开始后悔,连云岭纵横八百里,万一那“幽绝谷”并不在清云内部,这样盲盲无从的找法,直是海里捞针。
“有致亭。”华妍雪念道。她精神总不能持得长久,顶着炎炎烈日走了许久,早是汗下如雨,气喘如牛,“有致亭,去坐坐吧。”
那是一个斜坡上的亭子,四角飞翼,方位极佳,可遥勘全景,远处山谷青峦,清云数条大道恍在脚下。不过大道看似极近,当真要走过去,却还有一大段距离,更兼支路斜出不计其数,不是对这一带胸有成府,绕上一圈仍得迷路。
施芷蕾担心她的状况,道:“你觉得怎样?我们已经迷路了,若是你很累,我们回去罢。”
“回去?”华妍雪向来的脾气,不肯半途而废,“当然不可以。况且,迷路了又怎样回去?”
施芷蕾似笑非笑横了她一眼,徐徐打量周围景色,除草虫鸣啾以外,看不到附近有人执守,但必定是在某些路口,有着她们看不到的人。
“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我们走到现在,并没脱离清云的眼线吧,自然一呼即应。不过,这一次既不成功,我想,师傅她们一定会猜到我们想做什么了。”
“那还不至于。”华妍雪指住自己鼻尖,“别忘了有我在你身边,都是我怂恿你去找幽绝谷呢。”
施芷蕾摇头:“哪会?你想问那人所在,完全理直气壮,师傅都说到点了,你要问必定早就直截了当问了。她无意中透出过两字,本就不免疑惑,眼下不问而寻,自然不是你的事而是我的事。”
华妍雪无语可对,只有佩服她心思缜密,甘拜下风。
施芷蕾神情恍惚,注视山峦起伏,沉默了一会,突然道:“她们什么事都瞒着……小妍,你说清云园倒底是否好意?”
华妍雪被问住,结结巴巴回答:“只怕、只怕没有恶意吧?她们可是一路保护你来的。”
“我义父和叔叔为此而死。”施芷蕾平淡语气下面,隐隐藏着危险的味道,和她尚显稚嫩的嗓音,似不相符,“清云园来接我之时,故作神秘,遮遮掩掩,行动殊非光彩。”
华妍雪震惊地看着她,这个女孩儿,一天到晚不声不响,可她心里倒底在想些什么?突然之间,似乎两人十分遥远,她和她坐在一起,走在一起,分分时时不离分,可她真的了解她么?
但这念头也只一转而过。想来芷蕾从小流离颠沛,遇事比他人多想几层,亦是应有之义。
歇息片刻,继续出发。
这一程尽向偏僻中行,没多久只见四围青山,充盈清森冷郁之气。一条砌石山径赫然呈现,向两个地方分别延伸。无论向着哪一边看,都是草木深茂,似往连云岭山腹深处而去,两人饶是大胆,面对深不可测的延绵山岭,也有些害怕。
山路幽僻,落了满满一层木叶,风儿卷起那些颜色尚自青翠的落叶,寂寞翻卷。
一声鸟鸣,小鸟飞出林梢,带着十几片木叶飘落,同时“砰”的轻响,一块石子落在落叶地上。
两人 互视,心头砰砰直跳,这粒小石子的出现,决计不是凑巧!无暇多思,就按着那石子所指向右边疾行。
这条小路弯弯曲曲,不时有岔道斜出,每到分歧路口,就会有石子指路。明知这事透着蹊跷,但想云姝做事的风格,一向喜欢故弄玄虚,就象上次她们客栈逃脱,明明尾随于后,不到紧要关头,却不露面。不妨就按照这指示走下去,看一看到底是谁,在玩什么花样。
约摸一盏茶时分,迎面大片竹林,疏烟如织。竹林前面,醒目立着一块石碑,施华不约而同轻轻叫了一声。
石碑上赫然三个红色大字:幽绝谷!斜阳夕照,“幽绝谷”三字色迹鲜红,望之不寒而栗。
指路之人,竟把她们引来幽绝谷。两人倏然转身,身后只有小道蜿蜓,落叶积寸,风响沙沙,哪有半个人影?
华妍雪问:“进去么?”
施芷蕾微微一笑:“当然没有过门不入之理。”
那调皮的女孩子反有些迟疑。一刻之前,她想找到幽绝谷、想见那人的欲望或比性格沉稳的芷蕾还要强烈,但见到了这么一个意在警示的石碑之后,心情却复杂起来。
无法解释那纷乱心绪,只是说不出的心烦意乱,心头砰砰作跳,紧张不已。――幽绝谷中的沈帮主,倒底是怎样一个人?她救了她性命,已影响到一生。但是,自己会喜欢她么?她又会喜欢自己么?她们之间,果如刘玉虹所言“有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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