募地记起了那天行入帮之礼,正中纱屏上绘着各代前任帮主的像,除了创始之人是个男的甚是惹眼以外,还有一件奇特处,旁边三名女子,两个画得是正面,有一个却是侧影,连容貌都未绘出――莫不是这就意味着,那位帮主因获罪罢黜,已没有资格出现在前任帮主的绘像之中?
她怎会获罪?是何种大罪,以至于一代帮主,落得凄凉如斯?她是个无辜受冤的好人,抑或十恶不赦之罪人?
这些问题,从来没有考虑过,在这一刹那间,潮水般纷至沓来,从极细小放至极大,占据了整个脑海,令得她莫名生出胆怯了。
施芷蕾低声说:“要是你不愿意,那么,就算了。”
暮色逐渐掩来,昏暗的颜色重重叠叠堆在身上。
华妍雪打起精神,笑道:“进,当然进!这么好的机会,怎舍得放弃?再说,天也晚了,咱们看样子回不去了,只能求幽绝谷留咱们住一宿啦!”
向竹林只走了十来步,就发现不对。竹林道路隐含阵法,看似美丽修长的竹影暗藏凶险,短短十来步,便已迷失方向,幽绝谷口在竹林后面若隐若现,看去仅有百米之遥,又象是隔着千峰万壑般可望不可及。
她们等了许久,没半点声息,指路石子不复再现。华妍雪咬咬牙,跺足道:“既闯进来了,那就没有回头路。不管它,我们走!”
“慢着。”施芷蕾心细,弯腰凑到一棵竹子底下仔细瞧着,脸露喜色,“你看!”
华妍雪照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棵竹子的根部,紧贴一瓣紫色竹叶,把手指去碰了碰,它不掉下来,指尖微感刺痛,那竟是用松针钉在竹上的。再看其它竹子根部,也有几棵钉着这种紫色竹叶。显然是有人特意用松针钉上去的。――竹叶犹新鲜,钉上竹子的时间当在不久之前。
“就是那人留的罢?可这是什么意思?”
“我猜还是指路。估计那人十分小心,在这里不方便露面,就采取这种方法。”
“要是我们粗心一些,发现不了这竹叶,就发现不了这个暗示了。”
“嗯,……”施芷蕾沉吟,“明知很难发现,还是做得如此隐蔽,就是说即使我们找不到入谷进口,那人也不打算进一步指示的了,当是怕为人知晓。”
“别管那人打什么主意了。”华妍雪不耐烦,思索这竹叶含义,“竹叶是紫色的,不取这里数不胜数的绿色竹叶,反用紫色,必有用意……是了,紫止同音,钉着紫叶竹子的方向,禁止前行,意味着死门,那么走没有紫叶的路,就走的是生门!”
施芷蕾同意:“有理。”
若是寻常人发现有竹叶指路,自然不假思索按这指示来走,两个小孩却是反向思维,并且高度统一。
且行且认,一路顺利。不过百来步,两人轻呼一声,惊喜交集:已经出了竹林。转过山坳口,景物再变。
清云园精致典雅,美奂美仑,小至一亭一廊,不失豪门名园风范。可这里,全然一派乡间气息,几分花田,两椽茅屋,花影摇曳,流泉潺潺,此情此景,清幽欲绝。
茅屋前后左右皆种满鲜花,晚风中清香四溢。两人到了这里,忽然屏声慑气起来,连走得一步,都尽量避免弄出大点的声息。
还没走近花圃,茅屋门呀然开了,走出一名十六七岁的青衣小鬟,满面讶异:“你们是什么人,何故擅闯禁地?”
一见有人,华妍雪故态复萌,不复方才的小心翼翼,抬眉笑道:“我们啊,嗯,是见这里风光甚好,进来玩玩,顺道儿歇歇脚,别那么大惊小怪,怠慢客人哟。”
那青衣小鬟大概做梦都想不到有人说出这么惫赖的话来,更加吃惊:“这里非寻常之地,两位既非许可而来,那就请回吧。”
“哈!”华妍雪正待胡闹,忽听冷冰却不脱稚气的声音抢在前面说,“传闻前任沈帮主待罪而居,原来在此休生养息,真是闻名不如所见。”
说话的是芷蕾!不但那青衣小鬟,就连妍雪都吓了一跳。芷蕾说话,从不稍逾分寸,极有法度。这么肆意放诞的冷嘲热讽,倒象她华妍雪的风格。
“你……你们是什么人?”青衣小鬟更加戒备了,声音也严厉起来,“胆敢无礼!”
她忽然把眼光定在妍雪身上,似乎认了出来:“啊,原来是你!”
“谢夫人到!”
一对纱灯,照着谢红菁行色匆匆。她来得好快,华妍雪又意外又失望,负气别过脸去。
谢红菁自来不带感情的语音:“通报慧夫人,这两个女孩人都来了,施姑娘是故人之后,就请慧夫人出来见一面不妨。”
华妍雪一怔,这冰雪女子居然肯从她心愿,但随即谢红菁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透出雷霆之怒:“你好大的胆子,必是你怂恿芷蕾擅闯禁地。”
谢红菁言下分明,华妍雪可听出来了:只因芷蕾想见,她便顺从她的意愿,让之一见。至于妍雪,却是撺掇芷蕾,是那害群之马,造祸的主儿!
华妍雪心下大怒,表面上,只歪了歪头,笑道:“我们进来瞧瞧有没有蝴蝶可抓,嘻嘻,谢帮主这么快就赶到啦,是舍不得我们抓走蝴蝶?”
谢红菁面上更是挟了严霜,怒道:“住口,不许你和我油嘴滑舌!华妍雪,我不给你些教训,你真不知规矩二字从何起了!”
便在此时,小鬟扶着一个女子缓步走出,谢红菁收了声。华妍雪一眼看到,突然之间,好似傻了一般,满怀怒火早已不见,浑忘记斗口使气,目瞪口呆地望着走出来的人。
那女子穿一件湖水蓝的家常旧衣,浑身上下毫无妆饰,扶墙站定,淡定气质登时笼罩全场。她明明已不再年轻,可是绝世风华超过了任何一个清云园中年轻美貌的女子;她面色苍白,容色间颇有几分憔悴,然而,那雍容华贵的谢帮主、神采飞扬的刘玉虹、柔若春水的许绫颜等等,无论多少人,也只得黯然失色。
她裣衽施礼,唤了声:“帮主。”
谢红菁破天荒还了一礼:“慧姐,这两个孩子擅入幽绝谷,虽然无礼,但人已来了,因一个是故人之后,一个你也见过了,因此我冒昧请你出来。”
她点头不语,眼光扫过两个孩子,目光清柔如纯和之月色。
华妍雪脑海中一片空白。沈慧薇……她就是沈慧薇,她就是那个救她的人!心跳加快,呼吸停滞,胸口堵着几乎便要哭出声来,却有异样欢喜升腾而起。
谢红菁突然变得遥远无比的声音:“芷蕾的父母……都已过世,清云接了她来,眼下随着绫儿。”
那女子微笑颔首,一顾芷蕾,目光随即移开。青衣小鬟搬了一张竹凳出来,她欠身道:“属下告罪。”坐了下来。这不合规矩,在任何场合,只要清云园内尊贵无双的谢帮主不落座,是没有人敢于当面坐下的。但看两人表情,似觉此事再寻常不过。
华妍雪抢上一步,叫道:“师傅!”
这句话收到效果,那女子莫名其妙地朝小女孩看过来,谢红菁声色俱厉:“妍雪,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华妍雪两颊通红,眼睛亮的出奇,笑道:“你们好罗嗦,整天要我拜这个做师傅,认那个做师傅,我一个也不要,早晚给你们烦死 ,这样罢,就让慧夫人做我师傅算了!”
那女子有些儿不知所措,只得看着谢红菁。
谢红菁脸色变幻,一开始是震怒,甚至有怀疑之色,逐渐收回那样的震怒,转为莫测高深,末了,仅是负手而立,默不作声,表示置身事外。
她竟无意过问!华妍雪一乐,忙自我介绍:“师傅,我是妍雪,你见过我啦,你救我的。我是很喜欢你呢,今后一定会听你的话,好好学武。”
一面说,伸手拉住她的袖子。那女子动了动,似想推开,最终没这样做,咬着下唇,尴尬道:“可是、可是我不收徒弟。”
华妍雪脑子里轰然一响:“你不收徒弟?……为什么?”
那女子再次求救的朝谢红菁看,后者只如不见。她似被激怒,轻轻推开十岁女孩的手,站了起来:“我发过了誓,今生不再收徒,你不用叫这样一个孩子来纠缠于我。”
她的声音很温和,此时带上了两分愠色。妍雪心里一动:她误会了,她大约也想到了幽绝谷外的竹林奇阵,两个小孩自然靠着指点才能进来。
谢红菁道:“慧姐请留步!”她一震,停下脚步,扶住茅屋门,淡淡道:“帮主有何吩咐?”
华妍雪跑了上去,拉住她,嚷道:“为什么你不肯收我做徒弟?师傅,我喜欢你,我也不是来纠缠你的,你不喜欢我么?我可以改的,我可以叫你喜欢我的!”翻来覆去是这样一句话,不禁气恼于平时的灵活机变都到哪去了,心头一急,两行泪水顺颊滚落。
蓝裳女子微微笑了起来,拭去女孩脸上泪痕,柔声道:“你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可是我发过了誓的,我……”
谢红菁皱了皱眉头,不客气地打断:“不,慧姐,我不允许你发的那个誓言。我能理解你的痛苦,可那不是你一生不收徒弟的充足理由。你要做任何事,我不敢来管你,比方说你执意住在这与世隔绝的幽绝谷。”
那女子一直没什么反映,妍雪注意到,只有说到此处,她才飞快看了谢红菁一眼,接下来仍然保持着温和如水的表情。谢红菁续道:“但收徒,今天这丫头是第一个,她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你执意不收,在很大程度上就关系到清云园未来的发展,我绝不可以答应你!”
那女子低下头,暮色里看不清她的表情,半晌,缓缓说道:“请恕属下违命,帮主可以责罚,但我不会改变心意。”
她慢慢走了进去,门在华妍雪眼前无声无息地阖上。
第八章 光动绿烟隔岸竹 拒绝
对于华妍雪拜师这件事,谢红菁态度出人意料的暧昧。那女子据说是清云前帮主,因罪罢黜,平常原是遮遮掩掩,秘而不宣,提也不准多提。一旦被发现了秘密,倒反而恨不得把她塞给华妍雪做师傅似的,那禁地亦不再是禁地,甚至准许妍雪堂而皇之造访,第二天又专程派人把她送到了幽绝谷口。
华妍雪也顾不上细思这内中有何奥妙。见到沈慧薇,竟象是见着了平生所无从想象的人,那样近,那样亲切,她是那样仰视。有从未有过的暖流在心头竦动,――或者那便是“爱”,对至美至亲者出于天然的爱,发于内心的慕孺情怀。
当她再度踏上山间小道,四周的风,轻轻卷起地面寂寥落叶。她慢慢走着,脚步,如同变化多端的心情,一步步进前,一分分沉重。越近幽绝谷,一个事实便越分明的放在眼前:在拜师这件事情上,肯通融的是谢帮主,而不是谷中幽居的那人。
悄然捏住了挂在颈中的星形玉珞,她身世所留唯一念物:“爹爹,妈妈,你们一定要帮我,我要跟着慧夫人,拜她为师。”
穿过竹阵,着实费了一番心机。竹根下的紫色竹叶标记一点都没有了,昨天两人有意摘掉了一些,但今天一片叶子也不复留着。幸而她记性甚佳,又曾着力记过道路,一路走去尽走生门,等到穿出竹林,方位和昨天有点不一样,但眼前还是那道屏风一样的山崖了。
华妍雪兴奋地跑了起来,扬声大叫:“慧夫人!慧夫人!”
花影里有人抬起身来。妍雪冲过去,因为跑得急了,胸口一阵疼痛,只顾喘气,一下子声音梗在喉咙里,说不出话。
她正在料理花儿,坐在一张杌子上,正午的光照,令她苍白面颜添了血色。看着远处跑来的小姑娘,有一如昨日那种平静详和的笑意,对于这孩子的出现,早在意料之中,又有些无奈。
“师傅……”
沈慧薇一抬手,阻止了这样的称呼,温和说道:“你吃饭没有?”
华妍雪吓了一跳,她做足了准备,准备接受再一次拒绝,哪知对方开口说的,竟是这么一句平平常常的话。
“师傅,我……你答应了?”
沈慧薇微微笑了,妍雪觉得她其实很是爱笑,而且那样宁静致远的笑容,令人看来无比舒坦。她从身边取了一枝竹杖,站了起来,道:“我这儿只有粗茶淡饭,唯恐怠慢了华姑娘。”
“华、华姑娘?”妍雪觉得不妙,“师傅,我叫小妍,叫我小妍吧。”
沈慧薇不作声,竹杖点地往屋子后头走。
华妍雪跟着她走到屋后,远处山壁流泉倒挂,飞溅如珠玉,泉边怪石嶙峋,点缀着几株老梅,折枝横斜,树无片叶,姿态古拙虬劲,在石与水的映衬下,宛入画中,不由赞了一声。
有石桌石椅,她已坐下了,听到赞叹,倒似有些不安。
华妍雪走过去,又叫:“师傅!”
她有些苦笑:“华姑娘这样叫,折煞待罪之人了。”
“师傅!”妍雪发急,一个只管叫,一个只管躲,还是一无进展,“师傅你说什么呀?――我是你救的呀,你还记不记得?……你救了我,还写了文晗心法给我,那时我便想着,我要拜你做师傅。刘夫人、绫夫人她们都同意,就是谢帮主说要看缘法,所以我老见不到你。可我还是看到师傅啦,不是缘份是什么?师傅,你明明都已教我入门,想不认也不成啊!”
沈慧薇微笑道:“嗯,原来是因为文晗心法。它除了帮你疗伤,再无别的用处。练个一两年,不必再理。园子里刘夫人,方夫人,武功见识都远远较我高明,以华姑娘这般人材,跟着我这个废人,实非上选。”
华妍雪泄气地说:“说来说去,师傅就是借辞推脱罢了。我要拜你为师,才不管谁的武功见识高低,你不要我,是嫌我太笨吗?”
青衣小鬟拎着一个木桶走来,盛两碗米饭,只有一碗炒青菜,一碟子生黄瓜,放于二人之前。
沈慧薇见她只管注意那异常简单的菜式,解释道:“我茹素持身,已有多年了。”
华妍雪点头:“难怪你脸色苍白,看上去身体很不好的样子。”
沈慧薇失笑:“看上去身体不好么?我倒没有觉得啊。”
这一次是真正被逗笑,相见以来,还是头次见她放下心事的笑靥,明明朗朗,妍雪一下看呆了。她倒底是个怎样的人啊?为何她的举止形容,竟能如此端庄自然、优雅无极?小姑娘稚气地生出一股强烈愿望,恨不能摩仿她神气,学她动作,甚至是学她的声音和她的笑容。
“不怕,我吃得惯。”端起饭碗,小丫头急急表白,“师傅,我是山里猎户人家的女孩儿,吃惯粗茶淡饭。”
沈慧薇点了点头,道:“华姑娘的口音,似是尧玉群山那一带的。”
她是没话找话,以使不冷场,华妍雪可想说的紧:“我爹爹原来在秦州洪荒以打猎为生的,后来遭逢山林大火,一村人都差不多烧死。我爹爹带我还有两个哥哥侥幸逃了出来,一直逃到尧玉,仍干他的老营生。我现在的妈妈,是爹爹后娶的。”
“洪荒?”沈慧薇眼神有一刻恍惚,随即温柔地看着小女孩,“可怜……没娘的孩子……”
“有娘没娘都一样的啦。”华妍雪笑道,巴不得把整个心儿都剖出来给了她,“我是爹爹在山里捡到的,所以我原先的妈妈,也不是我亲生妈妈。第一个养我的妈妈我不记得啦,现在的妈妈,也很疼爱我的。”
13/86 首页 上一页 11 12 13 14 15 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