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贪图新奇、好追根究底的殷丽华是一架偶人报时自鸣钟,从西洋引入,大离所无。
给陆书宛是一件美丽至极的霓裳羽衣,抖一抖恍若收集了满天星光。那孩子从小舞姿出众。
闲不住的展龄晶则得到一个古怪的玩具,名叫琉璃砂,可以将之塑成各种各样随心所欲的形状玩物,更能制作种种精巧机关。
何玮平,是小有名气的书痴,爱书成癖。文锦云送他一本绝版书藉,不仅内容,甚至材质、装潢都是闻所未闻。
剑灵在清云,纵然衣食尊贵,娇生惯养,最缺少的就是“个人化”的私人藏品。文锦云一出手即投了每人所好。如她所说,“小小礼物,不成意思。”而剑灵欢天喜地,逢年过节也不过如此。
锦云笑吟吟地最后向着胡淑瑶走来。
胡淑瑶已偷视她半日,忽然心慌羞赧,低头退后。
“妹子。”
耳边亲切语音传来,温软的手同时握住了自己。
“妹子,我一见了你,好似见到自己亲生妹子一样,可不知有多少喜欢。”
文锦云轻轻地说,这等亲昵的言语,她很少说,却不刻意。胡淑瑶愕然抬头,恍然间所有的寂寞、伤心、委屈,尽情反映过去,在白衫女子的眼底流泻出来。
她并没取出给她的礼物来,仍握住她手,怜惜万般地望她:“好妹子,我在这里住的日子也有限,你能随我到梅苑,住上几天么?”
胡淑瑶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一向固执羞怯的少女,对于这位几乎素昧平生的文大姐姐,流露出全无保留的信赖。
文锦云心里生出些微犯罪感。
这孩子纯洁一如水中央的白莲,身处清云园中,依旧是个隔世的人。这样把她拖累进来,对她太不公平。
薛澄燕站在树底下,执着新得到的那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在手心敲着,眼里射出耐人寻味敌意的光,冷冷的,探究的。
梅苑在外园,难免人多杂芜,锦云吩咐迦陵先归,肃清那边垂髻以上男子,二人方坐车前往。
其间李盈柳已派人打 发请了两三遍,替京都回来的人设宴洗尘。胡淑瑶自不肯随去,托言身子乏倦。迦陵用锦幛围起空庭,淡黄阳光融融照射下来,梅苑午后出奇安静,形成一片与世隔绝的独立天地。
胡淑瑶斜倚软榻,这个地方是她所不熟悉的所在,但不知为何,有一股没来由的信任,不觉朦胧睡去。
隐隐约约在云端潜行,进入清云三四年以来,她从未觉得有如此心安,如此温暖。即在姨妈或师傅院中小憩,亦颇不如。
但这样的安静和谐之中突然揉入一丝生硬,有什么尖锐而明亮的东西,极痛楚极深入地刺进来。就象深秋午后慵懒日光,突然焕发明滟耀眼的光芒,却使人心意彷徨,打碎平静。
锦幛外,白衣青年单身伫立。
长年来饮酒醺醺的眼内,难得如许清醒,却有锋芒如额间宝石光华不定。
咫尺之间,他竟不能再往前挪动一寸。
银红衣衫的女子,染血的额头,空魅词腿晃⑿Φ难劬Γ明知是他一生无法解脱的桎梏,她那样解脱安然地去了。
他痛苦阖眸,无声退开去。
锦幛内的少女皱起眉,在榻上转了个身。那种生硬的感觉消失了。
醒来时白衣女子已然坐在一旁,把薄纱长衣轻轻拢到她肩头。
“姐姐。”在初识的人家躺倒午睡,这在淑瑶是从未有过之事,并不觉得有多少勉强,反而涌起微微喜悦。
文锦云含笑打量面前少女,适才午宴,李盈柳听说她把她接至外园,惊诧之余,又是自嘲又是挖苦,说道:“她是千金小姐,看起来也只有你这千金小姐才合她的性气。我这俗不可耐的师傅,只有干巴结讨不了好的份。”
“妹妹来清云几年,怎地仍似没半分武功底子?”
胡淑瑶正自丫鬟手中接过面巾,擦脸的动作一顿,心头涌起不快。斜阳倦慵、梅林横斜,空气里弥漫着久疏的慵懒与华贵,偏生提及她最不乐意提及之事,她反问:“姐姐何以练起?母命难违么?”她说话从来不似这般大胆,但“母命难违”四字出口,想当然尔,自认合情合理。
文锦云微笑,慢慢地说:“我从小随父而居,母亲则时来时往,即使在京都,也见少别多。有一年母亲问起我要不要学武,我至厌舞刀动枪的不雅,断然拒绝,她便也不提了。”
胡淑瑶瞪大了眼睛,虽不语,若有不信之意。
第三三章 银筝夜久殷勤弄 夜凉
“那年花朝,她难得有暇,团圆家宴,膝下有我和妹妹,自以为天上不如。父亲央她起舞,他吹箫以和。母亲居然就答应了他的要求。”
文锦云忽一起身,举臂舒腰,就在那片空落的庭院中轻轻旋舞起来。
夫妻情谐,幼女承欢,家庭融融……是否也只仅有那一次呢?
那一夜,清风飒然,枝叶微动,满天花雨随人起舞,纷纷扬扬飘然飞旋,笼遍白衣黑发,翩若飞仙。
吴怡瑾的师父,人称剑神,除了武功剑术卓绝以外,于天文地理、奇门八卦、琴棋书画、医卜星相等无不通晓,不意见着了吴怡瑾,――她才只十岁,生活困顿而入ΑK的师父本要赎她出来,但入清云已付过卖身银子,再赎出宛若买卖货品,师父不忍她受此轻辱,不惜以自身投入γ畔隆
锦云轻叹一声,若无这一时的怜惜,他带了那年少的女孩子远远避开尘俗,避开Γ何至后来遍尝数不清的人间辱难。
“我却不知道,母亲幼时舞姿出色,成年后轻易不肯起舞,那一夜完全是为了我,我看到满天花雨纷纷飘落,又绕在她身周,似散不去,簇若云霞,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她趁机问我,学了武功,就能使花雨如此,问我要学么?于是我就轻而易举上了当,哪知道吃苦受累学到现在,莫说花瓣飞舞,连空折花枝也做不到。我想母亲武功再高,那也是做不到的,必是暗中玩了什么小把戏,诱我上当。”
她带笑说着,眼角处却悄悄滚落清泪。她一舞虽不使花雨飘飞,却使得流霞日晖,分外闪亮纤丽起来,同样看得羞怯少女眼眩神迷。
“要是我……也一样要上当的啊。”胡淑瑶长长吁了口气,惊羡神情尚未褪去,忍不住低低地道。
她生于诗礼之家,父亲有生之时,便不大看得起清云,素少往来。直至,瘟疫忽忽一夜染遍全村,父母双双撒手西归,不得已,把宝贝女儿托付进园子来。她从小深受教统,对清云一切无不反感,而一见了身世、心性都有互通的文锦云,即起相知。遥想时人风华,却也神往。
锦云止舞,话题扯开去,渐渐说些别的。李盈柳交给她一个重任,怎么设法使这看起来羞怯软弱,实则执拗无比的女孩子,肯学武功。她已盈盈十五,也不指望她能学会什么惊人技艺了,只是,人在江湖,总希望她学一二样自保的本事。锦云因一舞而“上当”,可眼前少女毕竟远非她六七岁时可比,因此稍一露意,便即收回。
胡淑瑶侧着头,怔怔冥想出神,忽问:“姐姐回来,是为了沈夫人麽?”
文锦云微微一惊,带笑答道:“也是,也不全是。我在京都,原不过权宜之计,如今那边连帮主也在,我万事插不下手。倒是这边少人了,因此禀过了帮主,她也赞成我回来。但我向来不在此,来了也只是闲人一个。”
胡淑瑶沉默良久,低声道:“沈夫人是什么样子的呢?我……从没见过。”
文锦云道:“你初进园时,慧姨尚未拘禁,理该见过的。”
胡淑瑶摇头,往昔印象薄如秋云,不胜怅然。她初到梅苑时,心情着实甚好,说的话远多于往日,这时复归沉默。锦云见她眼神恍惚,言谈心不在焉,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又不明白她何以提起沈慧薇,细细想了一遍,怎也排不出这女孩子能与慧姨有何瓜葛,不觉心事亦沉。
是夜,但闻一缕笛声清发,幽咽不绝。淑瑶披衣而起,见月色清明照阶,风送笛声,从短垣以外越了过来。情成故调,凄清冷落,却又隐隐有自况之意。胡淑瑶反复玩味,竟如同她心内发出的一般,徘徊不忍遽归。
月照晚穹,与树影花枝溶于一处,天上地下,流光与随。她不知不觉,随乐曲逐步走出院落,穿曲径回廊,陡见小院围栏,暗影里一个白衣男子背身坐着。
她吃一惊,抽身要退,乐顿止,那男子转过头来,狂喜忽改惊疑。
胡淑瑶看清了人,倒不惊慌了,只是满脸通红,进退两难,只得福了一福:“宗大哥。”
宗质潜蹙着眉,努力分辨目中人形,如幻如真。
月暗疏影,旧时女子活生生的站在那里。影伶仃,神单薄,满怀重回人间之惊惑。
“小蔷……”白衣男子眼神急遽变幻,失声叫出,“小蔷?!”
胡淑瑶愕然后退,但围廊下人已扑了出来,扳住她肩头,热烈气息挟酒气迎面至:“小蔷,小蔷,是你,……你还在,你不曾死?……小蔷,我原知道我错了,对不起你,但求你不要避我!”
胡淑瑶初时惊慌,又兼羞怒。她在清云统共识人不多,认识宗质潜,还是因为当初进园来,因失家悲恸,表姐刘银蔷多方照管,带她到宗府也玩了两次。表姐死后,听说这位豪门子就此变得疯疯癫癫,理智失常。但无论如何想象不到,居然到了人也分不清的地步。听他语音哭笑不分,慌乱中,又有没来由的感动。
他静了静,长叹道:“这三年,你都不来。今日她来了,你也来,终是不信我。小蔷,我叫你这样信不得,……如何是好?我却如何是好?”
他反复自问,醉里迷茫信若真。单只抱着怀中的身子不放,似怕一松手,这阴阳相隔之人重化烟云而去。淑瑶想说一句“你认错了人”,可冲上喉头的酸涩堵住口唇,死命说不出,忍了许久的泪终于夺眶而出,一时悲凉若丧,转念:“他不论怎么真真假假的糊涂,待表姐尚有一份情义,可在他心里,除了他师傅和师姐,再无旁人。”宗质潜说得越多,她无声哭泣,越是厉害。
“质潜。”
冷寂的夜里,那声音依旧平和宁定。随之一只手伸过来,把无力挣扎的女孩子抢了出来。
文锦云着夜行黑衣,看着失常的男子,说不出是悲恻抑或怜悯,仿佛隐隐还有着一些痛惜,口气淡然:“小妹妹叫你吓坏了。”
宗质潜全身一震,心头登时清明,含着落魄酒意的眼睛肃然澄清:“原来、……是表妹,对不起。”
靓丽轻扬的刘银蔷,与内向矜持的胡淑瑶,这表姊妹两个,在某种特质的内涵,竟然有着惊人神似。
胡淑瑶满脸通红,匆匆挣脱了锦云护持,含 泪奔去。锦云紧追了几步,质潜道:“云妹妹,请留一会。”
文锦云微一颤,停下脚步,却不回身。
久久打量暌违的人儿,――只得她的背影,他苦笑起来:“当初你落落寡合,可是你现在……我几乎要不识了。”
文锦云低首不语。
他醉里簪花,风前横笛,盘桓半夜私心只望见她一面,可见了她,又疏又远又生硬,只觉天下虽大,没话可以再与她说。
忽然冷笑:“你有要事,别教我给耽搁了,请便,请便。”
“质潜。”
他摇摇晃晃趔趄而行,文锦云反唤住了他,柔声说道:“逝者已矣,往事俱迁,你要好好振作。现在这样,总是一半因我连累,我心里也不安。”
宗质潜冷声道:“并不为你。我爱怎样便怎样。早些年我就不想管那一大家子凡务俗事,我是不肯勉强自己的。”
文锦云几乎冲口而出:“致令老母担忧,弱妹担肩?”但明知他的脾气,只叹了口气,倒宁可他这样冷漠无常,还有些从前的模样,当下改过话题:“这几年,我不好突兀地问二妹,找你又没机会见面,一句话老是梗在心里:质潜,你为何不把孩子接回来?”
宗质潜募然回头,莫名问:“孩子?”
他满脸迷惘全非做作,文锦云犹自不信,追问道:“银蔷临终前说的话,你不记得了?”
宗质潜茫然道:“她……她说什么来着?……她满脸是血,她又笑,叫我质郎……我对她讲我要娶她,守住她一辈子……”
宗家遗传的歇斯底里症状顿然发作,他脸色变得煞白,步步倒退:“我不记得,不记得!”
叫了几声,复又抱住头:“银蔷,银蔷!是我负你!是我负你!”
文锦云自听说质潜痴狂之症以来,一直便留心着银蔷最后提到的那个孩子。算一算时间,料她生儿不足满月,便上京寻访情郎。但不知那孩子留在哪里,清云可曾知晓。银蔷倘若未死,这事是一桩大丑闻,断乎不容她厮认亲生,但如今伊人坟前是质潜亲刻“爱妻”字样,而刘玉虹只得这么一个孙子、许绫颜有一个外孙,那孩子无形中成了宝贝。但等来等去,未闻宗家认子,心里早有疑惑。她这次回来,欲为慧姨助力,自己也知困难重重,一颗心便更加放在那个万金之子身上。
然而此刻亲口一问,宗质潜象是毫不知情,却只觉浑身的冷气冒出来,这男子,竟毫无担当,传家重任现派了妹子去抵家天下,避世三年,竟还认不清当初银蔷为他而死的真意。
“不错!你负她!你引她未婚而先孕,你害她生而无味自甘求死,口口声声负她累她,却躲在梦里,不肯醒,不肯承认。连有关她的事,你一切皆不想!宗质潜,你心里,除了欲念私情,还有甚么?!如何是一个男子的担当!”
她怒极质问,心头苍凉,如水浸天。
宗质潜原抱了头大叫大嚷,这些话也不知听进去没有,然而叫声渐止,仍抱头不动,却似呆住了。
文锦云犹豫再三,终于缓缓近他面前,低声道:“质潜哥哥,你回到从前好不好?我……我有事求你啊。”
第三四章 茫茫万事坐行空 怪人
裴家治丧。
死者本人并没多少显赫地位,但由于她儿子的缘故,这场丧事风光无比,十分热闹。清云弟子,包括上五级人物在内,但凡邻近期颐赶得过来的,大都亲往吊唁。自然影响到其他不少武林人士,慕名前往。发丧那天,连当地最高阶武职提督金大人,也亲设路祭。
无数人前往的真意,只是为了目睹近几个月来声名鹊起,虽不如另一小女子华妍雪之盛,但无疑如影随形密不可分的清云新秀裴旭蓝,那个俊美得比钻石更加闪耀的少年。
一向给人以温暖、笑脸迎人的男孩,在此次丧事中却表现出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态度。
他沉着应对,先后拒绝了清云数一数二人物方珂兰、王晨彤等派人主持丧事的提议,坚持一切均由他亲自操办。
他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所有繁务冗节,悲伤而不失礼地向每一位吊唁来者答礼致意。罩在粗麻孝衣里、身形尚未长成的美少年,似乎一下长大,成熟了起来。
送殡出城,停灵的那晚,裴旭蓝迟迟不去入睡,只在如水月色下,抱膝独坐。
风,吹过来,卷起落叶萧萧,是倦怠的秋冷。
而这段日子,也是少年心中的深秋。
65/86 首页 上一页 63 64 65 66 67 6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