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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灰——云十洲【完结+番外】

时间:2024-05-15 23:14:34  作者:云十洲【完结+番外】
  四面八方卷过阵阵阴冷的风,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想起除开成湘,十里亭附近,至少还同时有过瞎眼老太婆、浮华恶少及其家丁等七八条至死不明祸从何起的人命,冤死鬼们自地底下吹出冷彻骨的阴风来。
  她不敢多做停留,匆匆跑开,远离这不祥之地。
  远远的,见到五条人影,争先恐后迎上前来。无论她到哪里,这五个人都跟定了她,尽管她除了恐吓呵斥,从无半点好处给他们。“至少我已有了五个人。至少我已有了一点基础。”她想道,“好好珍惜,我不能再错失什么。”
  在清云,四年来,斤斤计较于师长的欢爱恩宠,剑灵间的竞争先后,身世迷踪,肆意任为,消磨了万般顽劣,消磨了满腔激情,也消磨了少年壮志。
  然而真正看到了天下到底有多大的时候,儿时点点滴滴磨人恼人的绮思情怀一点点如梦初醒。
  “我不会总是一无所有哪。不会总是无依无靠的清云小弟子。哼,云天赐很神气吗?瑞芒的世子便了不起吗?那郡主又好了不起吗?……若注定了无依无靠,那么,总有一日,我自己便是自己的依靠,自己便是自己的倚仗!”
  满怀沸然,如有一把火,在心底深处热烈燃烧起来……一霎时云散天清,她微微昂着头,即将隐没于天际的月华忽地点亮她的眼睛,闪闪发光。
  便若初鹤唳空,一飞向天。
第三七章 夜夜可怜哭寂寥 生别
  华妍雪回到杨府,众人对她的突然离去和回来虽有些诧异,却并未过多盘问,原来沈亦媚昨天一早出城,也是今日方归。
  她神情大异,全非初到时的指挥若定,谈笑风生。眼圈儿红红,肿得厉害,精神委顿,仿佛哭了一夜。华妍雪闯进来的时候,杨独翎正焦急万端地走来走去,不时望妻子一眼,不敢逼问。方珂兰也在,低头远远坐在不起眼的角落,似乎有些尴尬,在这种时候,不好出面,也不好说话。裴旭蓝缩在后面,目中的哀愁似水一般浓浓溢出。
  华妍雪一眼看见这哀愁的少年,心神大震,好容易在夜半噩梦下收束起来的情绪顿然又跌至分不清焦燥、慌乱、恐惧甚至懊悔自失的深渊。
  裴旭蓝见着她,倒似见着了主心骨,立即跑向她,低声问:“你去哪里了?”
  华妍雪答不出,他垂了双目,幽幽道:“我怕你又出事,杨伯伯找你一整天。阿姨回来了……她竟那样。还有……”
  他停了一会,吃力地说完:“他走了。”
  “他?……”华妍雪手一抖,赶忙掩饰过去,“你父亲?”
  “哼!”少年愠怒掉头,“我没有父亲。”
  他转身,又象说给华妍雪,又象说给自己听:“我只要师傅。我只要师傅好好儿的!”
  华妍雪悲哀地注视着少年清俊的侧脸,清和平淡中,透出几分负气之色,好看的唇形微微抿着,若隐若现的冷笑,比哭还伤心。
  他说的是违心话,重亲情、生性柔和的少年,如何不盼望自己有一双慈爱的父母?他纵还未肯心甘情愿叫成湘一声“爹爹”,心中却早已承认父子事实。成湘半夜不告而别,给少年的伤害之剧可想而知,然而华妍雪竟不敢劝他,不敢宽慰,更不敢告诉他――成湘夜会王晨彤,大概率想要除掉她,此事为慧姨而做,更有为成全儿子心愿而做的意思在内。
  可他没有成功。非但没有成功,反身死客地,他或许并没有想着不告而别、弃儿不归,然而这一点,却已经成为无法更改的事实了。成湘,不会再回来了,裴旭蓝,从此再也见不到他生身父亲了。
  华妍雪徒劳地努力,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所有的言语都不妥当,都不能说。她太了解旭蓝,万万接受不了生父被人残酷杀害的噩耗。养母已故,生母为恶,刚刚相认的父亲撒手人寰,那个仇人近在咫尺,却甚至没有能力报仇雪恨。不,不可以告诉他,必须把这件事情,暂且瞒下来。
  至于她先得到了情报,却根本没有通知任何人,坐视惨案发生,这一节她更是连想都不敢想起了。
  叹息,抓住了少年郎,既象在安慰他,又象寻找安慰,低低地叫着:“阿蓝,阿蓝。”
  那边沈亦媚似有所感,终于抬起头来,哀哀注视这两个小人儿,清澈之极的眼睛蒙上一层雾气,轻声道:“我见到她了。”
  只说了一句,她泫然欲泣,以手掩面,半晌不成音调。
  杨独翎浑身发冷,她不说,他还有欲追根底的心。说出这一句话来,他简直连问的勇气也没有了。
  沈慧薇受擒那天夜里,向他倾诉心怀,那般绝望,那般哀怜,不带一丝一毫生气的目光,闪现目前。
  她仍是这样么?她一生经历多少危难困苦,难道说这一次竟没有奇迹了?她真的不想再挣扎过去了?
  虽然极力盼望妻子去向亲姐姐问个端详,甚至能奇迹问来一个搬救兵的讯号。然而杨独翎一直知道那只是自己一腔情愿。
  那个女子,从来不肯要他援手。那个女子,从来不肯受他半分恩惠。
  纵有为她有粉身碎骨不能报的一死之心,他一生,只是束手,做一个局外旁观的人。
  华妍雪忽然静静地道:“阿姨,她不太好罢?你很难过,其实……反正是那样了,你不必说了的。”
  忍了满腔的泪,在这一语中,沈亦媚怆然泣下,颤声道:“小妍……难为你……怪不得她这般喜欢你。”
  ――沈亦媚向方珂兰提出欲见一面的要求,本来以为要大费口舌斗一场的,不料方珂兰仅是淡淡一笑,立刻答应了她的要求。
  接下来,她经过了两个时辰的漫长等待。被通知沈慧薇不能出至外园,请她移步前往冰衍院,那个据说已经整整困了姐姐四年的牢笼。
  冰衍院底层厅堂,由于常年少人气,四处糊着几年前的旧窗纸,暗森森一团模糊,更有一股非同寻常的冷气蔓延开来。――分辨不出那是将转暮秋,天气降温的前兆,还是人心底里逼仄出来的冷。
  隔着一条长形桌子,看到坐在对面的囚衣女子。
  即使允许她出来见外人,――在清云看来,帮外之人亲如父母也成了外人,――她手足依旧未曾卸下镣铐。
  她安静抬头,看着沈亦媚如履薄冰一步步走进,看着她妹妹于刹那间闪现出震 惊得不能自已的目光:“姐姐……姐姐……”
  沈亦媚痛哭着要奔上前,然而被两名执兵刃的清云弟子拦截。她大声咒骂,极力挣扎,她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盟主夫人的身份,也足够让清云弟子头痛,不敢用强力,又不敢让她过于接近。
  但她突然见到沈慧薇的目光!她看着她,一半淡然,一半黯然。不过那样远,仿佛渺渺于远方。
  “姐姐!”沈亦媚哭叫,“我不能看你这样子,姐姐,你养我,你救我,你宠我,你给我一切一切最好的,我不能看你这样子!”
  沈慧薇微微摇首,只不说话。
  方珂兰绕了出来,一摆手,两名弟子退下。起手搭在沈亦媚肩上:“杨夫人,你请坐。”
  沈亦媚支持不住,坐倒在长桌面前的椅子里,又气又怒,顿将一腔怒气发作于面前女子:“我姐姐为何不说话!你逼她的对不对!你不让她说话?!”
  方珂兰苦笑,道:“好多年没见了,不料你嫁了人,做了母亲,还是这样不讲理。我不让她说话,又何必恳告她出来见你?她但凡愿意开口,我这会也不必冒出来做你出气筒吧。”
  沈亦媚不管,只顿足大哭:“兰姐,你们这样的欺侮我姐姐!我要你赔我姐姐,赔我姐姐来!”
  那般的撒娇撒泼,众皆愕然。清云,即使无法无天、娇憨生事如华妍雪,也从不会有这等行径。沈亦媚外貌年轻,到底是有子女的人了,再料不到会这样。殊不知沈亦媚从小与方珂兰、许绫颜等人玩在一起,彼此之间原是闹惯了的。
  方珂兰无可奈何,拍着她背以示安抚,叹息道:“我是不懂你姐姐,你大约也不懂。”
  沈亦媚一滞。――是的,她不懂。谁懂?这个世上只有谁懂?!
  这么简单一句话,沈慧薇目光却是沉沉一恸,死死咬住下唇。
  要刺伤她、要让她粉身碎骨的痛楚太容易了,只需轻巧巧一句话。
  方珂兰转头道:“慧姐,你不是有东西要给亦媚?那就拿出来吧。我答应了的,都在我身上。”
  听到这句话,沈慧薇苍茫不知何处的目光终于略微动了动,迟缓的落到妹子身上,沉沉眼波里分明有话要说,良久,却只摇头,说道:“妹子,回去吧。我……见你一面,很欢喜了。”
  铁镣啷当,她站起来。
  她不是不爱妹子,不疼妹子了,但那是遥远的事了,遥远得似乎一切都发生在前世。她人在世间,心早已不在了吧?
  “姐姐!”沈亦媚急叫,挣扎哭道,“姐姐,你要说什么?姐姐,我知道你在这里不开心,不开心,你和妹子说明白。我们想办法救你出去,赎你也成,三姐姐当初不也脱离清云的吗?姐姐,你不是还要查访三姐姐后人?你为什么这样,为什么这样?!”
  沈慧薇欲行未行,半侧了身子听着她哭闹,待告一段落,才摇头,道:“天底下无不散的筵席,事到如今,何需难过?我……已无不足。妹子,你今日去后,不必再来。只当你姐姐,十四年前早就死了。”
  “十四年前早就死了?!”杨独翎震惊,“那是――”
  沈亦媚掩面哭道:“那是三姐姐死的时候。姐姐在三姐姐自尽之时,心便死了。”
  “吴姑娘……”杨独翎喃喃,眼光忍不住折向妍雪,“她不是心心念念要找她后人?这次逃出园子,也便为了印证其事。有此一念在心,方才挣扎活命,但事情并未水落石出,何以突然之间生机全无?”
  华妍雪木然而立,难受之极,心下又隐隐起了些反感。慧姨一切均为了那人,众人口中的“三姐姐”、“三夫人”、“吴姑娘”,慧姨心里永生的瑾郎,慧姨为的只有瑾郎,其实和她什么身世全然无关,换一个孩子被怀疑为瑾郎之后,慧姨照样关切周全,爱无不至。不久之前,慧姨还曾不惜冲关来救她,数日光景,竟似又灰心十分,比前般挣扎都不如了,那一定是有因由的。
  不由涩声道:“那自然是因为,得到了印证。说不定那三夫人的后人,从一开始便没有存活下来,她晓得自己白白忍受了一十四年。”
  她语音低涩冷腻,透着刻骨寒意。方珂兰闻言微微眯起眼,这女孩子当然没猜对……可也接近真相了。沈慧薇先前为了不知她的身世,苦苦挣扎,但日前文锦云已经告知,有那样一个孩子,在瑞芒。她既知下落,又知那个孩子活得好好的,那么,还有什么不能了的呢?
第三七章 夜夜可怜哭寂寥 画像
  裴旭蓝心情如沸,大家都不开口,他忍不住问道:“……不是说原本想给阿姨一件东西,后来也没取出?”
  沈亦媚茫然摇头:“没有。她总共只说了那样两句话。唉……我们姊妹近廿年未见,在她眼里,我只能算外人了罢?”
  杨独翎脱口道:“不。我知她绝不如此……”
  沈亦媚看了看他,连气也懒得生,几个小辈都在场,她也不欲分辩。只见儿子坐在花厅角落,听了父亲这句言语,脸色忽地煞白。她皱皱眉,忽见一个下人在厅门口探头探脑,喝道:“鬼鬼祟祟干什么,有话进来说!”
  那下人忙进来禀告:“夫人,小的才刚收拾成大爷的屋子,见着几样东西,恐是紧要之物……”
  方珂兰不由自主一震,她陪着沈亦媚回来,自然为了要见成湘,不料才到这里,就听说成湘不告而别,但沈亦媚这里正为姐姐之事乱作一团,她实在找不到机会发问。听那下人说了一句,她先紧张得站了起来。
  沈亦媚不耐烦道:“紧要之物,拿来我看,唣些什么?”
  那下人自知撞在枪口上,笑嘻嘻摩挲着手掌,道:“小的……不知夫人要看,收妥了放在那屋里,可没带过来。小的这就去拿。”
  “且慢。”
  杨独翎好歹还存几分冷静,喝止这名下人,转向旭蓝道:“贤侄,你父留下的,理当你去代他收起,日后他回转来,再交还便可。”
  裴旭蓝犹豫,那下人笑道:“小的略识几个字,看那上面写的,确是留给裴少爷的……”
  沈亦媚再度截断,恼道:“哎呀,说话断断续续的,也没个灵清,真真被你气死!旭蓝,那你还不快去?”
  裴旭蓝低头负气:“我不要。”
  华妍雪挽起他手,柔声道:“他写明留了给你的,就是你不要,也该去看看的,是不是?走啦,我陪你去。”
  裴旭蓝此时心乱如麻,父亲等不及正式相认,甚至不曾告别,便再一次弃他如敝履而去,少年心怀,始终无法接受。可经不起华妍雪少见的软语相央,不由自主随着她走。谁也不曾招呼方珂兰,方珂兰神情惨淡,终也默默跟了上去。
  原以为成湘出去后很快将归,发现他离开之后,没人特地到他房间里来。不料这一天两夜的功夫,毫无动静,今早杨独翎才让人开门打扫,顺便瞧瞧房中可有什么特殊情形。裴旭蓝呆呆看着空屋,这是成湘临时居住,没有摆放什么私人物品,如今收拾过了,更加桩桩件件条缕清晰,人去楼空物非。桌面上一个小小包裹,附一张纸,写着:“蓝儿亲览。”
  华妍雪上前,替旭蓝打开包裹,里面两本拳经剑谱的书册。除此而外,未留一语给儿子。
  华妍雪道:“他把拳经剑谱留了给你,阿蓝,他多在乎你啊。”
  一股悲怆慢慢涌上,浸过心头。那原是昔日笑傲武林的男子一身绝学,可见他念着儿子。他也未必就想这样一语不着地交给儿子,只是以防万一,如今真成了不告而别留下的唯一念想了。在裴旭蓝看来,这不过成湘略尽一点父子情缘,从此恩怨俱了,永不相见的决绝。他愈加恨绝,固执着说:“我不要。”
  华妍雪柔声道:“别这样,也许他有为难。阿蓝,你想想,他何以匿名隐身十几年,毁容烧炭又为了什么?”
  这两句话份量够重,裴旭蓝动容,不觉缓缓伸手接过:“小妍?”
  他叫了一声,便不再说。华妍雪藏着心事,破天荒的,也不敢多置一辞。
  裴华心神大乱,注意力都只在桌上,方珂兰却留意到床上还摆着别的物事,床沿叠放洗晾后的衣物,枕边一副卷轴,插口问道:“那是什么?”
  那下人起先见二人情绪不大对头,刚在沈亦媚那里闹了个灰头土脸,不敢贸然插话,方珂兰问,这才笑道:“是成大爷的洗换衣裳,还有一个卷轴,咱们没敢打开来瞧,不晓得什么呢,原来就收在床里头。少爷,要不要一起收着?”
  华妍雪蹙眉道:“你都拿过来吧,还问什么?他人都不在了,不给阿蓝难不成给你?”这话却说得不大妥当,“人都不在了”,意甚不祥, 华妍雪飞快瞟了旭蓝一眼,见他没有在意,略略放心。
  方珂兰早已抢上一步,抖开叠好的衣裳,衣物极简单,两套洗换用的常服,其中一件被裴旭蓝用铁枪撞伤的外裳,胸前破了一大块,满是血渍,换下洗了,却没扔掉。方珂兰欢喜微笑:“阿蓝,他没走啊,他的随身衣物还在这里呢。”裴旭蓝默然接过那件破了个大洞的衣服,愣愣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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