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失和(1)
“我自然不会随便冤枉你们,听郑管家说审问时没有一个人承认,是吗?”林宁把燕子扶起来。
“我们确实没做,能承认什么?只怕是强加在头上的罪名,随便你们怎么说。”有个男声补充道,“既然如此,早晚都是死,不如有话说个痛快明白。反正不是我们做的就不是我们做的,别想栽到我们头上。”
“你们也先别抱怨,今晚都整理一下,既然你们各执一词,明天这件事我会亲自弄清楚。”林宁掷地有声砸下她的承诺。
说着行动起来,把男女分开各安排房舍,让人打水送水,使他们好好清理一番。
林宁带着菊蕊回西苑去,傍晚两人慢慢散步,她并不着急,脑子里还在过着自己在柴房丢下的承诺:明日她必须审问他们,以期早日弄清楚结果。
想着想着,腿不由迈上了另一条岔路。菊蕊没有做声打扰她想心事,跟随着她。
林宁意识到自己走岔了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一座灰突突的祠堂前。多久没有来过这里了!自从她和季远凝矛盾渐多后,不是吵架就是被禁足,自然没有心思来这里。
这座祠堂她再熟悉不过,刚刚搬进季园的季远凝牵着她站在这里说,阿宁,我们用这座祠堂纪念你我逝去的亲人多好,让他们无助的灵魂有个皈依寄托之地。
如果他们想我们了,可以在这里回来看看,我季远凝到底混出了人样,你跟着我生活衣食无忧,绝不比别人差,阿宁做我季远凝的太太,我只会让你幸福快乐,不再有忧愁难过。
她当时从他耳后看过去,穿过他刚毅的侧颜,果决的语气不容置疑,她记得自己回答了“好,随你”的话语。
于是这里立了季远凝父母的牌位,还立了自己的父母和弟弟之灵位。很久没来祭拜了,她带着菊蕊走进去,意外的是案上香炉插着刚刚燃尽的香,几人牌位前的贡果祭品还透着水灵灵的新鲜,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牌位亦被人擦拭过,一切都整洁如初。
她微有些感慨,跪下来祭拜着父母,对着爸妈弟弟的牌位磕了三个头,心中默默祝祷。起身时忽然看到祠堂后有个小门,她好像从不曾留意过这里。
于是她和菊蕊怀着好奇一起打开这扇门,才发现这里堆了好些杂物,甚至还有曾经放在这祠堂的一尊佛像,很有些年头,该彩绘的地方油漆脱落不少。再穿过佛像,还有另一处门,再打开是废弃的厨房套着卫生间,原来这里别有洞天 !
林宁带着菊蕊回到杂物间,望着这尊还保留着威严的佛像,忽然有了主意,拉着菊蕊道:“走,我们去找郑管家。”
第二天,很快一早就传话下去说林宁今天来审问他们,不想等到傍晚夫人还没有出现。
所有人聚在一间房里等了好半天,就是没有看到夫人的踪影,也没看到郑管家带人过来,燕子和几个丫鬟们早就叽叽喳喳开了,自从昨晚男女分开后,又洗漱整理了自己,难得睡了个好觉,居然有点感激夫人,见夫人没来,不由有几分担忧的猜测。
就在众人的焦急等待中,忽然门被打开,进来几个家丁,不由分说直接拿布袋套了每个人的头,赶着他们向前走。
“这是带我们去哪里?”燕子被黑布袋蒙住头,有股害怕感油然而生,她问出声,舒缓恐惧的情绪。
“不要问,到你们该去的地方去。”押着她的家丁回答道。
他们停了下来,被一字排开,头套取了下来。秋后昼短夜长,天黑得很快,火把点起来了。燕子发现林宁和郑管家就站在祠堂门口。
林宁前迈了一步,道:“今天我们当着神佛的面,好好审审这个案子。我听郑管家说,你们每个人都不认在东苑的饭菜里做了手脚,既然没个准头,不如让佛祖来辨明这件事。
所以今晚你们都得在这个祠堂里度过,这里面我特意让法师请来一尊神佛,我相信它一定能够明辨是非,告诉我真正的答案。你们听着,法师说他已经通过灵。佛祖告诉说,如果谁身上或手上有白色灰印,就一定是那个做了错事的人,其他人也不必害怕,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现在你们请进吧,我会命人在祠堂外面守着的,如果你们有人擅自离开,别怪我不留情面。”
林宁说完,眼见他们一个个走进了黑乎乎的祠堂,大家都进入之后,她让人把火把也撤掉了。至此场面全部交给了郑管家。
林宁叮嘱道:“如果他们有提前跑出来的,一定要通知我。”
“是,夫人您放心,今晚会有人轮流把守,且等明天的结果。”
“交给你了,小郑。菊蕊我们回西苑等消息。”林宁说完带着菊蕊离开了。
“这样能行吗,夫人?”菊蕊忍不住问了一句,看夫人的神情没有回答自己的问话。
一夜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林宁记挂着祠堂里的事情,起了个大早往祠堂方向赶过去。
没有人提早出来,郑管家带着人已经在祠堂门口等她了。时辰到了,祠堂门打开,里面的人慢慢依次走了出来。
林宁不错眼仔细打量他们。每个人除了神情萎靡疲倦,衣服有点脏,检查后身上手上并没有白色的灰印。郑管家向她征求意见,林宁道:“看来你们确实没有说谎。”
“夫人明鉴,我们的确什么也没有做。我们对先生忠心耿耿,都是他一手挑来的仆从,绝不会做不利于季园的事情。”
有了厨子的一席剖白,其他人自然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我们实属冤枉,夫人明查哪,夫人救命哪。”
林宁有些相信他们。因为她和郑管家商量后,费尽心力在祠堂里特别安排,如果有心虚之辈一定会蹭上远离佛像处刷好的白色墙灰,里面有意布置得阴气森森,撤去灯火后她巡视一番都觉得可怕,何况下人们呆了一整夜。她还想起来菊蕊做的老鼠实验。两相印证,应该无误。
看来此事不是季园里面的人所为,难道真的是外面带进来的?那么到底是谁?姚阿杏为何没有反应呢!
第五章 失和(2)
她选择相信他们,发话道:“我相信你们,现在你们都回去休息吧。”
众人一听各个如释重负,向夫人道谢后纷纷离去。
“郑管家,我实话告诉你吧,我那天看见姚小姐了,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在门口同你讲话。”既然排除了其他,怀疑的矛头指向姚阿杏,不开诚布公如何探得事实真相?
“夫人您?” 郑管家乍一听惊了一下,“您知道了……”
“是的,我知道那天来家里做客的是姚小姐。我看得开,现在我只想查出是谁想害远凝,所以你要认真回答我,那晚你送姚小姐回去,她有什么异样之处,一点点细节都不要放过,这很重要。”
这确是推心置腹,亦是诚心相询,郑管家仔细揣摩,答道:“那天姚小姐上车时无意中说了句好热,我想她是喝多了自然反应。另外我在司机旁边前排副驾,她安静地坐在车后座,一直到她进门,只是用扇子扇着风,着实没有其他的异常。夫人,我有个想法,您是不是该再询问一下张医生,这种药物的具体情况?”
林宁听得出来,郑管家的建议带着审慎,他大抵不想得罪别院的那位。但是细想起来,郑管家的话在理。
她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就差人去请。”
“夫人我去。”菊蕊自告奋勇。不多时她回来反馈,说张医生去了江城,这么说林宁只能宁耐一时。
师爷把锦阳饭店小伙计的话告知了池三爷,后者坐在轮椅车上似笑非笑。他恶狠狠锤了自己残疾的腿,若不是季远凝和莫五那个家伙联手设局,怎么会报废自己的一条腿。那柄匕首扎进大腿时,那股撕心裂肺的疼,现在腿找补不回来,又丢了半生谋划的礼户部,下任舵主之位再轮不上,他手中没有权力,谁还会惦记着一个残了的三爷?始作俑者季远凝,池三爷的眼中钉肉中刺,迟早要他付出代价。
师爷说,这件事先不着急,时机到了自然如此这般,池三爷连连点头称妙。
时机不负有心人,果然来了个契机。
根据清册记录,马二爷最近新收了一个学徒,考察期满,按惯例由引荐人带来准备“赶香堂”,此刻必须由礼户部提前布置好的家庙门口接受答问。
礼部的守门人问,来者何人?
学徒答,我是某某,特地来赶香堂。
守门人再问,经过此地要抱香而入,你身上可带香油钱
学徒答道,连一枚大洋在内,共一百二十九枚,敢问可够?
守门人对上切口,如常伸出手,学徒送上 129 枚银元后,他还伸着手晃了晃。见小徒有些呆愣,他再次晃了晃手,意思是还要加。
在守门人的经验中,以往遇上这种情形,为了顺利赶上香堂,学徒多多少少都会加点辛苦钱。所以这礼部的职位是令人羡慕的“肥肉”,不论什么香堂,师父为求吉利顺利和排场,总会向礼部的人员递赠些好处。
同时“赶香堂”的学徒为了顺利进家,也会向礼部投出些许暗示,就有了“如若顺利进家,日后定当重谢”之类的潜规则,细水长流,天长日久。
却没想今天这个小徒,跟守门人卯上了,干瞪眼就是没有多余的钱款拿出来。
“规矩你不懂?”守门人开口问道。
“我钱给够了。”学徒道。
“除了定例,还有辛苦钱,这才是真规矩。”守门人道。
“我认为这不合道理。”学徒答得不卑不亢,“规矩是人人心服都得遵守的东西,是拿得出手的公理,而你们毫无章法的堵门要钱,只不过是以权谋私。”
说得守门人居然愣住了,于是学徒和引荐人就这样站在门口等着碰了钉子不太高兴的守门人开庙门。
引荐人委婉劝了几句,说身上带了钱的话,哪怕是多一枚银洋也算意思意思,耽误吉时可了不得。
学徒回了嘴:就他们这样欺人,不是钱不钱的事情,不蒸馒头争口气,非要论这个理儿不可。
怼得引荐人无话,准备自己从腰包里掏“铜子儿”,又被眼前的楞头青发现,按住他的手,正色道,今天若您掏钱,大不了我不赶这个香堂,现在我还算不得正式的弟子吧。
礼部的守门人第一次遇上这么不知变通的,加之这小徒弟坚决的态度,把他的气性激发起来,一时之间僵持在门口,谁也不让谁。
马二爷带着一众弟子在庙里等候,掌礼人不禁急了。赶香堂的时间甚至比婚丧嫁娶还要严格,就为图个吉利。天门山因漕运而兴,连切口小令都讲求讨吉利,落座吃饭都不可说盛饭,因为“沉”和“盛”字谐音,是跑水路人忌讳的字眼。掌礼人的说话节律程序都有些微规则,再耽搁久了,仪式就不能按部就班进行下去。
左等不来右等不来,还是庙里马二爷的弟子打开庙门,这位小徒一脸不乐意,进来就嚷嚷要评理。马二爷问明白前因后果,下令说今天赶香堂的程序暂停,让人把礼户部的掌事季先生找来,问问他如何管的手下。
眼看本是一场吉利喜庆的赶香堂就要变成公案的讨论现场。季远凝得到通知,匆匆忙忙赶到灯烛烟火缥缈的家庙 里,今天这里除了少数礼部的人在张罗走流程,满场都是马二爷的徒子徒孙们,季远凝带着几个随从进来时,扫了眼场子,把香案前站着的事件核心人物――守门人和那愤愤不平的小学徒尽收眼底。
他在马二爷面前站定,脸上带着笑容向二爷拱拱手,道声恭喜。 “何喜之有?”马二爷不动声色看向他,早就领教过季先生的本事,就等他的处理。 季远凝笑得仿佛喜上眉梢,连修长的眉眼都有些细眯着,躬身作揖道:“来时我特意翻过黄历,今天可是本月里唯一的建日,明堂黄道的大吉大利之日,若是占卜也必得九五乾数,元亨利贞的。在这样的良辰吉日,岂能为芝麻绿豆的小事扫兴,马二爷您说呢?依我看,先把香堂开过再论其他也不迟,我季远凝先代礼户部的弟子们赔个不是,改日我定去您那里登门赔礼。” 说着还不等马二爷接话,给掌礼人使个眼色,掌礼人聪颖接着宣唱请祖诗:“历代祖师下山来,红毡铺地步莲台,普渡弟子帮中进,万朵莲花遍地开……” 请祖诗唱起,必须得继续仪式,仪式一起就是马二爷弟子间内部事情。 季远凝脱身把守门人带出来,就在庙门口集合了礼部的弟子,沉下脸愠怒道:“现在你们都给我回礼户部去,集合开会。”
第五章 失和(3)
今天的事,其实在场人都心知闹得有点过了,见季先生冷了面皮发起脾气,多少都带着 惶恐不安的心情参差不齐应道:“谨遵钧命。”
很快点齐人马,大家齐齐聚在厅堂等季远凝训话。 “我没想到你们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季远凝用痛心疾首的语调,“赶香堂的守门人居然只为了蝇头小利,耽搁吉时不开庙门。枉我之前那么信任你们,我本打算按照从前池三爷的规矩萧规曹随,可你们做的事情呢?看来我不好好整顿下礼户部都不行了。”
季远凝忽然疾言厉色,单单点王堂主出来喝道:“王堂主,今天这桩不提,我这里还有几件你做的事情,众位一起听一听。”
季远凝从旁边桌上一摞类似信笺的东西里取一封,展开念道:“某月某日,你手下黄甲私自授受香烛钱五十元,同日他把其中的三十元进贡给你;某月某日,赶香堂的学徒陈乙向守门人进辛苦钱一百元,其中六十元进了你的腰包。还有几件事,你要不要我全部念出来?没想到你的抽水都拿到百分之六十了,真是生财有道哪!这里面你有多少上供给了池三爷?” 所有人的眼光看向王堂主。 “我不服你,季先生。我是贪财,而你贪恋的是这天门山的权位。听说季先生你为了上位,连老婆都奉献得出来,太令人不耻了。”王堂主轻蔑道。 “你说什么?”季远凝墨色的眸子更暗,闪过一丝狠厉。 “……这事帮中都传遍了。请季先生给我们一个说法,否则我等不服!”王堂主还没说话,另一个堂主附和道,这么一闹季远凝的手下人都有点弹压不住了。 季远凝被众人起哄,自己冷静下来道:“我都不知道从何说起,如何与你们解释?王堂主你听到什么照实说!” 王堂主便一五一十把听来的传闻全部说出来。譬如林小姐如何如何险被男人冒犯,关键时候是陶大少抱走醉酒妇人解救了她,传闻必然添油加醋,野史秘辛一般绘声绘色。 听完王堂主的话,季远凝的心里狠狠一抽。他只觉得心疼难抑,胸中有口气吐不出来。阿宁完全隐瞒这件事,他脑补着陶正礼抱着她甚至两人共处一室,没想到她为了陶家能做到这个地步。除了心口的疼痛,更有股心内散发出来的酸涩,他有点坐不住,把手撑在椅子把手上。 但下面数十双眼睛盯着自己,季远凝不能露破绽,他随手抄起茶盏,放在嘴边遮掩着。一口茶水下肚,稳住了心绪。 他放杯转了转手指的婚戒,用极淡的语气道:“我夫人嫁给我,亦算半个帮里的人,她这件帮忙陶家的事情是闵舵主派下来的。她答应的事自然想方设法也要办到,岂能推诿。不过此事确实棘手,还好陶家大少跟我是朋友,帮拙荆解了围。” “小季你说得对极了。我吩咐的事情,你办得很好。”闵舵主中气十足的声音从礼户部门口由远及近传来。 莫五爷陪闵舵主到来,季远凝慌忙迎接,其他帮众参拜。闵舵主摆摆手让大家起身说话,他开口道:“小季,我听老五说你正为难,又听近日帮中传闻,我下令命你办的事情都能被人编排,看来是要好好整顿整顿这里了。” “季远凝谢过闵舵主,谢过五爷。”季远凝聪明人,立即向两人行礼。莫五爷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伴着说完话的闵舵主转身离去。 闵舵主到来发话令王堂主冷汗涔涔,春日缓缓转暖的天气似乎热得快一些,他低下头恨不能有地缝钻进去躲上一躲。 舵主说要整顿,众人都在惴惴不安季远凝会翻自己的旧账,而且刚刚还附和王堂主……每个人都等着季先生的下文。 季远凝端坐太师椅上首,腿微微分手搁在膝盖上,目光灿然很是威严。 季远凝令左右宣读帮规,很快上了刑罚按倒王堂主就是一顿鞭笞,看着后者在长板上痛苦地扭着身子,听他不住呻吟求饶,更有一道道鲜红的血迹从他的厚长衫布料里渗透出来,在场人满耳满心的刺挠,所有人鸦雀无声,任由这种不适放大散漫在空气里。 不知过了多久,行刑人来报,王堂主晕过去了,请季先生示下。季远凝静气凝神转了转手上的戒指,等了一会悠悠开口:“王堂主违反帮规,剥夺他礼部堂主之位,抬下去医治。” 有人抬了王堂主离开,季远凝清了清嗓子,准备从桌案上另外取一封信。 有了王堂主的先例,所有人噤若寒蝉,不知是谁带头跪下,其他人便也纷纷跪下,山呼季先生开恩。 季远凝慢慢把手中东西放下,手虚虚一抬柔声道:“大家请起,我知道这些都是你们以前做下的一些旧事。今天我拿出来并不是要清算和惩罚。 我是想告诫你们,你们每次做下的事情,别人都是有办法知晓的,永远不要自作聪明。 我明白礼户部没有甜头是不可能的,水至清则无鱼,你们也有妻儿老小,也要生活,不过分的话我是可以容忍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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