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源霖这个曾经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对自己成为了伙夫一事似乎很有兴趣,他不仅不认为洗菜做饭是一件麻烦事,反而乐在其中并向经他手的菜肴注入了大量心思。
这天简下班回到家就闻到一股类似狗屎又类似咸鱼的臭味,忙冲到正在厨房里洗东西的源霖身边,问他在做什么。
源霖淡定地回答:“洗小白菜。”
“不是,我是问你做了什么,家里怎么有股臭味?”
源霖依旧淡定地回答:“是我看食谱做的烤笋和牛肉。”
简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惊呼:“天呐!那是一包酸笋!放在螺蛳粉里的!我昨晚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喜欢吃那个酸笋,特意多买一包加在螺蛳粉里的,我这个周末早上想吃螺蛳粉,你忘了?”
“我记得,可是那包酸笋很大包,我觉得全拿来煮粉太浪费了,正好食谱里有这道菜,我就用酸笋做了,有点酸味应该会很好吃,你今晚试试。”
“我的天,我真的不想和味觉失调的羊说话,你之前那道榴莲烤肥猪肉差点把我弄死,你又忘了吗?不要花这么多心思了,食谱上怎么写你就怎么做,一点都不要改动!”
源霖回过头看了简一眼,眉眼间带着点委屈。
简一口气没上来,咬咬牙将牢骚压下去,柔声道:“抱歉,我今天受了业主的气,心情不好,说话有点冲。你做什么我吃什么,我没意见。”简在心里补充道:吃死了就算我倒霉。
源霖点点头说没关系,继续洗菜。
但是吃那道酸笋烤牛肉的简觉得很有关系。臭味在屋子里久久不散,钻进了所有缝隙里,简神经敏感地觉得自己被腌入味了,从皮肤里向外冒着那种臭味。而简坐在垫子上,面对着离她只有十公分的被高温炙烤的酸笋,以及被酸笋味裹满全身而失去本来味道的牛肉,在源霖平静又带着一丝期盼的眼神中,简视死如归地将一块牛肉夹起,送入口中。
又酸又臭的强烈味道让简品尝到了生活的艰 辛,简眼中含泪,想自己果然是不会有好运气的人,天降神明这种事到了她这里也能从好事里冒出各种考验来。
饭后简和源霖一起刷碗,源霖是主力军,简是站在一边陪聊的,因为刚才吃的酸笋牛肉太刺激,简肠胃不适地不停打嗝,每一个嗝都是一股酸臭味,把简自己都熏得受不了,不晓得这只羊是怎么受得了的。
简问他:“羊是不是挺爱闻酸味的?”
源霖头也不回地说:“我现在是人身,不是羊。人类的嗅觉不是很发达,对我来说基本上算是什么都闻不到。”
简:“……”
会发生各种意想不到的事情的一天总会静下来,虽然要给源霖分一半沙发,使得简没办法舒服地躺在沙发上放松全身,但两人一起看书的感觉很好,可以弥补姿势上的小小遗憾。
简没有一起看书的好朋友。
和她交往最密切的朋友是她的高中同学莫晓媛,莫晓媛不爱看书,和她两人亦不过是平时在微信上交流,偶尔找一个休息日见面,一起吃饭,向彼此吐吐生活中的苦水。除此之外简很少约谁外出,简的交际圈很小,也不爱参加什么同城读书会,要她和不熟的人一上来就交流看法,实在让她反感。她曾写过几篇文章发到自己的账号上,有些有人看,有些没人看,她不太在乎,写得还算开心,但某天看到某网友用看言情小说的目光去看《月亮与六便士》时,她突然不想写了,她觉得自己像个哑巴,在对着一群聋子喊话。后来简看书的所思所想大多都落在无人听闻的寂寥处。
简曾和源霖透露过一点诸如此类的往事,简问他当神会不会也遇到有口难言的时候,他说他是精怪,动物精怪的世界和人类世界不太相同,他们关注的事物不多,对生活的想法就是对生命的想法,没有太多复杂的事情需要他去发表意见。
简在那一刻明白为什么和源霖聊天很舒服,因为源霖心里没有“主义”,也没有“概念”。主义扭转了人的判断,概念模糊了事情的真面目,它们共同规矩了人的视野和思想范围,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属于自己的范围,交流时两人之间的规矩会发生碰撞,有碰撞就有维护,有维护就有争执,从而产生不愉快。
源霖一双澄澈的眼睛更能理解作者们通过文字表达出来的思想,也更能让简察觉到自己思想上的边界,这才是简想要的交流。
因此简在因缘际会中,获得了一个曾经十分盼望的一起看书的好朋友。
她可以和源霖说她的所思所想,并常让源霖接着她之后看同一本书,然后要源霖说他的所思所想,简喜欢听。
简偶尔会思考她和源霖之间的缘分,她曾经着急地四处追寻的结果似乎得到了,就坐在她旁边,她依旧很心动,却已经能够平静地对待这份心动,这不是如张爱玲说句“出名要趁早*”时的对自己在曾经渴望的名声面前只剩不易起波澜的心境而略感不足的遗憾,这是一种以时间为器皿的沉淀。
在刚刚开始一起住的时候,她心里充满对分离的担忧,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都是跑到客厅确认源霖是否还在,后来这种担忧逐渐减少,她在源霖身上没有看出任何要离开的迹象,源霖很认真地学习人类的生活,很耐心地注视着她或好或坏的一举一动。
她知道她的担忧源于何处,也知道为什么它会逐渐减少。
简虽然有各种各样飘在天上不着地的想法,但毕竟也是个有点岁数的成年女人,她知道喜欢一个少年是一回事,和这个少年生活在一起又是另一回事。
由喜爱之情构筑起的幻境足够美好,却脆弱虚妄。
简知晓某种冲动已如潮水退去,露出了湿漉漉的沙滩,其上有贝类的尸体,还有人们乱扔的垃圾。她看清了他们是赤脚行走在这样的一片地方,稍不注意就会被尖锐的杂物划伤,若是受伤的次数多了起来,他们会心生恐惧,从而不再想要在这里走动,他们会穿上鞋底厚重的靴子,远走天涯,视这片沙滩为危险之境。沙滩是无辜的,受伤的脚也是无辜的。
穿过喜爱之情的幻境,简终于能真正地看清楚在她眼前的源霖。没有被美少年这一词汇笼统囊括的、真正生活在世界上的、拥有许多属于自己的特质的源霖。她被源霖吸引,却也并不能够对于源霖的每个特质都无比欣赏,这是每一种平等的相处中都不可能避免的情况。
她认为她和源霖之间的相处正在趋向于平等。
她在某一个时刻开始不再注视着少年美丽的容貌,她低头看书,少年就坐在她旁边,她不再透过少年的美丽感受他的存在,或者说,她不再用少年的美丽来定义他,她低下头去,更能感受到来自少年的体温,以及由他造就的安然气氛。
源霖也是懂得安静的,甚至比她更懂得安静。
脚后跟踢后脑勺的每个日子里,这份安静显得尤为重要,她第一次发现在自己家里,她的家,藏着她最多秘密的地方,保有她最多情感的地方,会出现除她自己以外的生活支柱,她可以尝试着去依靠,她可以在其上歇息,不说话,不费心思,不抵抗,不评判得失,就是纯粹地静下来放轻松。
作为一个常在动与静之中奔波的人,她知道这份安静的力量与来之不易。
简不欢迎任何一个人来她的家,源霖入住之前如此,源霖入住之后,为了他不被发现,便又添了一个拒绝的理由。
羊不像人那样讲究目的,源霖是进了她的家之后唯一一个不曾问过她“你看这么多书有什么用”、“你为什么要看这么多书”的能说话的生物。
他什么都没有问,像那天她回到家时看到的那样,他随手翻开一本书,安静地看着,不动声色地融入了她的生活。
后来的很多次回家都能看到同样的画面,像在不停地提醒她那一天的感动。
她拒绝别人来她家坐坐,也拒绝和别人一起住,她非常不喜欢有另一个人入侵她的生活。
干预对方的生活似乎是很多人的习惯,或者说是很多人都没有意识到的不由自主不可自控的行为。
但搭伙过日子又不能完全互不干预,两个人在生活上的磨合很难,满身都是不经意间培养出来而又跟随自己多年的习惯,大多数时候无有察觉,然而真的要改变它们时又像在经历一种严重的失去,难受,如果是要为另一个人改变的话,这些难受就要有大部分记在那个人的账上了。
她在租房子独居之后交过男朋友,一个男朋友离不开他妈妈,所以没有跟她一块住,还有一个男朋友比较独立,说要合租一间屋子共同生活,她尝试着和他住了两个月,后来实在忍受不了,便提了分手,再一次独居,确认没办法在一起生活,那么彼此的感情就差不多到头了。
现在她和源霖住了也快两个月了,两人之间有过龃龉,但很快解决,有时她忍一下退一步,有时源霖迁就一下她,有时两个人将问题说开,能解决就解决,不能解决就学着接受,都是挺重要的事,值得两人开小会来讨论,但又没那么重要,一起跨一步就跨过去了。
似乎,种种迹象都在表明,她和源霖还未到想要分离之时。
简心里一直有疑问,但她没有向源霖提出,她一直没有问他之前是不是曾经抹掉过她的记忆。
她不敢问,那种事一旦要追究起来,她直觉会触碰到他们之间最大的矛盾,例如神是不是不能和人接触,例如人获得了神的触碰是不是就要折寿,例如神就在人间太久会不会失去神性,例如神作为人类世界之上的存在需不需要人类的某种供给……
矛盾总是使得关系断裂,而她还没有做好要分离的准备。
这种逃避是带着自私的,她不知道以后的自己会不会后悔,但此时的她就是想要自私一点,她不想触碰关于分离的事,她想在被允许的时间里和源霖再相处久一些。
第十三章 龃龉(2)
“简?”
源霖在叫她,简从思绪中回到现实,忙应了声“嗯?”
“你在发呆。”
“不,我是在思考。”
源霖不太相信地耸肩,而后晃晃手里的书,说:“我开始看这本了。”他手上拿的是简勒令他快点看的《理想国》,简看过一遍后有很多地方没看明白,缠着源霖要他也看,说了两个晚上,他此刻才决定要看。源霖每次依着简的要求看哪本书,都会在开始前告知简,邀功似的,正经又可爱。
“好呀,你看完跟我聊聊。我非常想知道神明对 于西方哲学祖宗的思想会作何解释。”
“应该不会有什么解释。”
“没有就没有。”
“嗯。”源霖翻开书页,卷首是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生平介绍,他神色淡然地看着。
简看了他一眼,觉得还是不能不说,“源霖,我其实不怎么喜欢吃酸的东西,你下次做菜可以做不那么酸的吗?那种经过发酵的食材很难把握的,是很恐怖的食材。”吃过饭已经快两个小时了,她的嘴里似乎还能尝到那种酸臭味。
“不喜欢又要买?”源霖反将一军。
“……我错了,我就是冲动消费了,乱花钱,我今晚做梦的时候必须给自己俩耳光,你原谅我,以后别做这种菜了。”
源霖表情不变地答应着:“好,不做酸的。”
简瞧着他那模样,有点觉得他今晚做的酸笋是在整她。她怀疑,但她没证据。简撇撇嘴,合上书去洗澡。
***
虽然只有五分钟的路程,并且是面对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但大夏天的还是要打伞遮阳,简如常去上班,打着她刚买没多久的印着布丁狗的可爱阳伞,心情不错地走在路上。
可到路口处时,不知道从哪里刮来的一阵邪风,由下往上吹来,又强劲又古怪,简被吹得身影晃动,快要被一股蛮横的力量扯走,她连忙闭紧双眼、抓紧伞把、微微屈膝降低重心站着。风过之后,简睁开眼,在艳阳之下狼狈得犹如一只落汤鸡。
那股邪风将简的伞吹成了一把凌乱的骨架,伞上的布料全脱了线,在骨架下荡来荡去。
简:“……”
她新买的阳伞!三十好几块买的!店家还说超级防风的!怎么一吹就散架了?!
简气愤了两秒,大喘气,认命地接受突如其来的倒霉事,将手里的破伞折一折收一收,扔进垃圾桶,翻了个白眼,继续往她的办公室走去。
下午五点多天就黑沉沉的了,到简可以下班时,外面已是狂风暴雨。
在夏天,这种来去匆匆的大暴雨很常见,大家感叹一句雨真大之后也没说什么,唯简这个资深倒霉鬼暗暗咬牙地往自己的倒霉记录簿里再添一笔,她的霉运似乎很懂得看天气,在暴雨前夕让她失去一把伞,让她在一场可以把她冲走的大雨面前没有可以遮雨的工具。
同事们都备着雨具,到点就走了,剩简一个人在办公室等雨停。
看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简给源霖发了微信,“晚点回去,在办公室等雨停”。
源霖的微信是简帮着下载的,也是简一步一步教他怎么使用的,别的还好说,只源霖不懂得用拼音打字这一点太出乎简的意料了。简看他像大多数上了年纪的叔叔阿姨那样用手写输入法,皱着眉,带着严肃钻研的表情支着一根食指在屏幕上写字,她顿时感受到他们之间的年龄差,不禁问他从前没有拼音的时候是怎么识字的,源霖说跟着老师读书,看多了就认得了。简又问他的老师是谁,源霖说是神族里一个对人间很有经验的千年狐狸精,简一听便有了兴致,继续追问狐狸精的事,但源霖不肯说。
源霖在学习使用微信的过程中曾有点不耐烦,问简为什么有事不能打电话,简说现在的人有很多不想说话的时刻,用一种能够打字交流的软件会比较方便。源霖勉强接受了这种解释,并表示现在的人似乎挺麻烦。
简百无聊赖地站在办公室门边看雨,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她低头看了眼,是源霖的回复,“我去接你。”
简忙回了一句,“不用了,雨很快停。”
但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源霖的只言片语。简想他不会真的跑过来接她了吧,赶紧直接给源霖打电话,他没接。
“啧,又说喜欢打电话,又不接……”
简絮絮叨叨地皱眉滑手机,又觉听见了匆匆的脚步声,像是恢宏的雨声里的一种幻听,简不在意,又给源霖打电话,拿着手机不经意抬起头时,她看见了撑着伞在雨中朝她走来的源霖。
雨大得像天地间的重重珠帘,源霖是那个拨开珠帘向她走来的人,仿佛她被藏在了这里,仿佛她在珠帘后等待一种可以称得上是光亮的东西。
简愣愣地放下手机,待源霖走到她面前,走到办公室里,收起雨伞甩了几下水,她仍没有找回自己的声音。
源霖随意地晃了一下手指,不小心飘到他身上的雨水就如一颗颗圆圆的小水晶那般飞走了,径直往门外的大雨里飞,重新成为雨中的一部分。
简被源霖施法的场面惊醒,“嗬!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了不用来接我吗?这雨过一会儿就停了。”
源霖平淡地说:“我今天做饭做得早,菜要凉了。”
简顿时感动得要眼含热泪,旋即又顿了一下,“空气炸锅可以保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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