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领居高临下,轻蔑看他:“皇贵妃在何处?”
衡书喘匀了气息,一手撑地想要站起,一只靴子踏来,踩在他五指上。
衡书痛得嘶声。
“尔等夜闯后妃宫廷,乃以下犯上,大不敬之罪!”他忍着疼,艰难说道。
副领啐了一声,不屑:“什么后妃,现在,她是大巫承认的邪祟。”
“我等奉令前来铲除邪祟,谁敢阻拦!”
他足下又碾了碾,传出指骨碎裂的轻响。衡书面色苍白,浑身被冷汗浸透。
副领嫌恶地皱了皱眉:“你们这些阉人,碰你们都脏了我的手。”
他抬手:“给我搜!”
身后黑甲卫应声入内,蝗虫般涌入宫室,里头传出打砸声。
副领冷哼一声,抬腿欲走,却被一股力道扯住。
他低眸,发现是衡书拉住了自己。
副领抬腿要甩开他,却不知衡书从哪来的大力气,硬生生将他拉住。
受伤的手又这样用力,衡书整张脸上都没有半分血色。
副领挣了几次,不耐烦了,索性抬腿一踹。
他本想着此人与那赵全有关系,还给几分面子,然现在却不想了。
他用了十成的力道,衡书被踹得撞在宫墙上,唇角溢出鲜血。
副领皱着眉,重重哼了一声,抬步入内。
拾翠宫里的闲杂宫人早在之前就陆陆续续地被遣退了,此时宫室中除了四处抢砸的黑甲卫,不见旁人。
副领目光锐利如鹰隼,细细扫过每一角落。
“人呢?”
少顷,有一黑甲卫拿着一件衣衫上前。
副领眯眸,手中细细捻着衣裳的布料。
可算是知道为何那阉人如此拼命了。
“传令宫中卫尉,严查宫女,可疑者……杀无赦!”
命令传下,很快,宫中便渐渐有了宫女惊慌的呼喊声。
长宁宫的火势未歇,反而越发凶猛,隐隐有要像其他宫室蔓延之势。
火光照亮了黑夜一角,浓烟滚滚而起,宫中满是奔走救火的宫人与四处搜查的黑甲卫,夹杂着宫女们的惊叫。
巫祝们的舞蹈与乐声仍在继续。
昔日华丽宫城,此时如炼狱一般。
宫外的人也纷纷注意到了那里。
宫中生变,任谁都不敢再在外头停留,原先在祭坛四处的百姓惊慌下四散奔逃,反而堵在了一起。
他们互相推挤着,有人便被推倒在地,生生被踩死。
看守崔府的兵士有一半都在今夜入宫,因而守卫力量比之此前少了许多。
崔露秾与崔夫人互相搀扶着登上府中阁楼,面色凝重地望向宫城方向窜起的火光。
两人皆沉默,崔夫人忽然叹道:“你父亲……”
左丞病愈之后,对外头的事情也不再关心了。
崔露秾握了握母亲的手,尽管她心中也不安摇摆。
阁楼下方隐约传来一声巨响。
二人惊疑不定回眸,侍候在下方的侍女匆匆跑上来,上气不接下气道:
“夫人,娘子,虞夫人带兵冲进来了!”
崔露秾与自己的母亲对视一眼,目中皆是不可置信。
作为左丞的妻子,崔夫人知道的事情,显然比崔露秾更多。
片刻惊讶后,她镇定下来,沉声:“带我见她。”
虞安阳与她带的兵士,都是经历过战场血洗的利剑。崔太后控制的黑甲卫纵然强悍,但在配合上却远不及他们,何况兵力有所差距,很快便败下阵来,被一一擒获。
崔夫人带着崔露秾出现在虞安阳面前。
崔夫人面色有些复杂,她知道一些崔太后与先帝曾对虞安阳夫妇所做之事,因而对虞安阳的到来,也感到许多不安。
是否是来兴师问罪,来报当年之怨?
因为刚经历了一场拼杀,虞安阳身上不可避免地染了血,目中凌厉杀意未散,似一把出鞘的利剑,在闷热夏夜刺出寒意。
这便是曾经的她。
这才是真正的她。
崔露秾隐约察觉身旁的母亲有所忌惮,似是对方有来者不善之嫌。
虞安阳与身后的兵士皆一言不发,两方沉默着,气氛有些僵硬。
忽地,虞安阳笑了一声,打破了面上戾气。
“别怕,我是来救你们的。”
“左丞在何处?”
崔夫人拧眉,似是在分辨其话中真伪。
虞安阳也不催,颇有耐心地等着。
良久,崔夫人肩头一沉,微微颔首道:“虞将军随我来。”
虞安阳领兵前来,她只能相信她。
第一百六十九章 子夜
城外,一场无声的杀戮方才结束。
被严加看守的小门外,都是黑甲卫的尸首。
萧言舟擦去溅在面上的血,踢开挡路的尸体,一言不发往里走去。
观山紧随其后,带着其余羽林卫跟上。
他们要去与虞安阳会合。
观山一面走,一面拉开手中弓箭,向天上射去。
三发响箭爆开,无人不抬头仰望。
崔府中,几人刚从左丞屋中出来,便看见了这一幕。
虞安阳抖了抖手里的纸,扬眉道:“可算来了。”
今夜她的话比往日多了不少,连神情都与昔日有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引得崔露秾不由侧眸,多看了她几眼。
崔露秾从前见到的虞安阳,都是温柔寡言的贵夫人形象。
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虞安阳侧目,凝望她片刻,忽然道:
“我从前不喜欢你。”
崔露秾错愕回望,听她接着道:
“不过我听说了你在太学的事。”
“安定之后,我会与陛下禀明。”
崔露秾神色复杂:“多谢……虞…”
顶着虞安阳的目光,她咽下了即将出口的夫人二字,转言:
“…将军。”
虞安阳满意大笑。
崔太后立在殿外,黑夜沉沉,响箭如星坠,格外夺目。
她面色愈沉。
“抓到人了吗?”
“回禀娘娘,还在找……”
其人还未说完便住了嘴,不可置信地看着插在胸前的剑。
崔太后拔出了一旁侍卫的佩剑,刺向说话的宦奴,随即又将剑丢到一边。
“一群废物!”她怒斥,哪怕杀了一人,也难解心头怒火。
四围侍者见此,更是战战兢兢,不敢上前。
生怕太后的火便烧到了自己。
“太后娘娘,不好了,西六宫都烧起来了!”
有人跌跌撞撞跑来,大声说道。
崔太后这才后知后觉似的,注意到天际愈发猛烈的火势。
她眯眼,恨声:
“不是去救火了吗?人呢!”
来人颤颤巍巍:“回禀太后娘娘……是……是有人去了,但还有人……还有人在其他宫中纵火……”
崔太后不用想都知道是谁。
“还不快去找!”
她喝道,面容因疯狂而扭曲,“把那个女人,给我找出来!”
宫中所有黑甲卫应声出动。
谢蘅芜换上了宫女衣衫,由霍珩带着潜入宫中。为了隐蔽,谢蘅芜与萧言舟再三争执过,没有答应让另外的羽林卫跟来。
来回搜寻的黑甲卫,为潜行带来了不少麻烦,两人几次险些暴露。
幸亏火势足够大,浓烟干扰了视线,令他们也几次险之又险地躲过。
尽管这是萧言舟的皇宫,但谢蘅芜放起火来,还真是毫不手软。
连霍珩都看得有些心疼。
但现在不是纠结此事的时候。
除了将宫中搅得更乱之外,还要做的,是找人。
梨落渐渐跑不动了。
搜查的黑甲卫明显比此前多了许多,她躲避起来已十分困难。
西六宫火势虽大,但这里的人的确少了许多。
梨落抹了一把脸,咬一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往西面跑去。
逆着人群而行的举动,显然是异常的。
很快就有人认出了她,任谁都知道现在太后在疯狂找拾翠宫的人,而梨落作为谢蘅芜的贴身侍女,自然也免不了这一遭。
有人选择无视,有人则高声喊起黑甲卫,妄图以此立功。
黑甲卫们沉默着追上,梨落不得不强打精神加速。
她的腿脚发软,自她记事起,还从未这样累过。
哪怕是从前为婢……她一开始便是贴身丫鬟,一点粗活不沾手。
某种程度上来说,梨落也算半个主子。
一个趔趄,她跌坐在地上。
巨大的疲惫感随之如潮水般涌来。
梨落咬牙,她知道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此时……此时不能停下。
身后沉闷的甲胄声渐渐靠近,仿若丧钟一般。
不能……不能被捉到……
然她腿脚一阵酸软,支撑不起半分。梨落胸口剧烈起伏着,向前爬去几步。
细嫩的手掌被粗砺宫道石子划破,留下浅浅血印。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眼前火光摇动,梨落目中蕴泪,齿关紧闭,死死咬住了下唇。
力道之大,以至于滚落下血珠。
追来的声音沉沉,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脑海中。
梨落取出了袖中匕首,扔开刀鞘。
她的手因力竭而发抖,却没有丝毫犹豫地抵在了脖颈间。
在刺下去前,她顿了顿,短暂的人生在目前滚过。
每一幕里,都有谢蘅芜的身影。
其实梨落一开始……是奉命前去监视的。
但侍候得愈久,她反而愈心疼这位娘子,也不知何时,自己成了她的人。
可惜……她要违背与她的许诺了。
梨落面色决然,手中用力刺下。
但在疼痛袭来前,她手腕一麻,匕首被打落在地。
梨落睁开眼,看见面色惊怒的谢蘅芜。
至于霍珩……他刚杀了那几个追来的黑甲卫。
梨落不过是个弱女子,加上不是他们真正在寻找的谢蘅芜,黑甲卫发现她的行踪后,并未派出更多人追来。
梨落茫然地眨了眨眼,看见谢蘅芜向自己跑来。
后者紧紧扳住她肩头,手指用力地像是要嵌入血肉之下。
“你在干什么!我几时教你自尽了!”
梨落无视她的质问,轻声道:“娘娘怎么……回来了?”
谢蘅芜眉头动了动,看梨落颈间伤处鲜血汩汩,混着汗水淌下,层层打湿了衣衫,形容狼狈至极。
她又气又心疼:“我不是让你自保吗!找不到我,他们不会动你!你又在干什么!”
梨落瘪了瘪嘴,细声细气道:“我……我不想拖累娘娘。”
“娘娘……”
梨落想说让她多加小心,宫里到处是人在找她,刚一张口,泪水却决堤般滚落。
她呜咽着,说不出更多。
谢蘅芜抿了抿唇,叹一声将她抱住。
“没事了……”
她柔声抚慰着,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接下来,交给我吧。”
梨落呜呜着说不出话,胡乱地点着头。
谢蘅芜又拍了拍她的背,随后转过脸:“霍珩,带她走。”
“那些巫祝也是她的眼睛,若不便,可以取他们的衣裳掩饰,逃出宫去。”
霍珩肃着脸:“那您……”
“她不是想见我吗?”
谢蘅芜施施然起身,火光在其目中跳动,将她双眸映照成了暗金色。
她面色从容,唇边甚至还噙着一抹笑意。
“那……如她所愿。”
第一百七十章 撞钟
霍珩面色凝重:“娘娘,不可。”
“宫中不是还有一队羽林卫潜伏吗,你让他们引开黑甲卫,我自有打算。”
霍珩张嘴欲继续劝说,却见谢蘅芜在脖颈间一扯,一枚坠子摇摇晃晃。
谢蘅芜捏着玉戒,面沉如水。
“这是命令。”
霍珩大惊:“您怎会……”
他很快反应过来,神色变得复杂无比。他拱手,郑重与她行了一礼。
“娘娘……万事小心。”
霍珩深深看她一眼,抱起不愿离开的梨落离开。
谢蘅芜望着二人离开的方向,直到两人消失在视线里,她才回身提裙,飞奔起来。
那些羽林卫们依令肃清了一批黑甲卫,又有火势遮掩,谢蘅芜还算轻松地躲过了那些巡视的眼睛,向钟楼奔去。
那是皇宫中的最高处,也是京城的最高处。
它的钟声,足以传遍整座京城。
宫中有两处这样的钟楼。
一座,是在天子殡天时才会敲响;另一座,则是在新帝登基抑或天子回朝时才会敲响。
谢蘅芜要去的,是后者。
她要昭告天下人,天子已然回朝,彻底坐实太后窃国之实!
—
宫外祭坛四围的混乱使人完全注意不到祭坛上发生了什么。
那几个神神叨叨的巫祝被趁乱杀死。
但鼓乐声未停。
新的“巫祝”们重又登台,口中所念,却不再是先前的邪祟之言。
虞安阳从崔府中取得的,是崔左丞亲笔所书的陈罪状。
他写了自己的,更多的却是关于崔太后。
那些“巫祝”所颂,便是崔左丞的陈罪状。
鼓者抬臂,“咚咚”重重锤下,雷鸣似的,惊得四周百姓都吓得停了推攘的动作。
坛上模模糊糊的“神音”,在此时渐渐清晰起来。
“太后窃国!”
台上一声怪腔高喝,鼓声随之落下。
咚!
—
战马踏着战鼓声,一路踩出敌军。
崔鹤挥舞着利剑,一面拼杀,一面狂笑。于他太过尽兴而稍显扭曲的笑声里,似乎又有几分悲凉。
但这悲意太浅,除了崔鹤自己,没有人听得出来。
他像是疯了,连他的兵士都对这样的将领感到害怕。
崔鹤从未这样失控过。
他任凭心中的野兽冲破牢笼,控制着自己横冲直撞。血腥味刺激得他头皮发麻,握剑的手都在兴奋地战栗。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在这样一个疯子面前,南梁军队节节败退,去偷袭后方的小队,亦被早有准备的北姜军擒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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