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没记错路?”吕珠珠跟在她身后,脸上写满对路痴的担心。
“我记得是有这么几丛灌木……看,有长椅!”
“这里到处都是灌木和长椅。”吕珠珠揪住她的背包系带,“今天降温了,又下了雨,睡公园会冻死的。你还是跟我回去。就算不能用电取暖,怎么说还有四面墙可以挡风。”
“那不行。”秦椒摇摇头,声音从围巾堆里瓮声瓮气地传出,“那是别人的房子,偷偷摸摸住进去,就算警察不抓,我心里也不踏实。”
“傻死了!他们英国人都是这么干的,要不我也不知道。”吕珠珠见说不动她,咬咬唇,“那我留下来陪你。两个人挨着挤着总比一个人暖和。”
“哦,冻出病来再用我的社保号去看病?想得美!”秦椒伸出戴着毛线手套的双手,把她挡住,“快回去啦,不用管我。你看我这一身都裹成粽子了,冻不着!”
吕珠珠叹了口气,解下自己的围巾也给秦椒套上:“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不可能有事!这地方是我踩点选的,地广人稀树丛多,旁边还有警察局,安全指数五颗星。”
目送吕珠珠三步一回头地离开,秦椒打了个哆嗦,心中五味杂陈。
是的,她和她在伦敦唯一的朋友和好了,还一起变成了无家可归者。
那晚跳下捷豹时,她信心满满。求职数次后才发现:对女性的偏见,不只存在于国内和满汉楼后厨,也遍及伦敦的大小餐馆,无论东方西方还是融合料理。
说好的英国女王当家呢?
还有一种偏见,认为国内出来的中餐厨师就应该留在唐人街。想加入高档的“融合料理概念餐厅”?“请问你在纽约学习过吗?在东京学习过吗?至少也应该去过巴黎?”
她也应聘过“家庭厨师”,自信可以凭一手正宗川菜征服对方,说不定连食宿问题都能解决。
对方试吃之后十分不满:“抱歉亲爱的,你的MapoTofu完全不正宗,味道还很可怕。”
说好的留学生随便一道家常菜就能征服外国人,哭着喊着免房租送电器就为蹭一口呢?
屋漏偏逢连夜雨,成都老秦家火锅店意外起火,伤员要赔偿,店面要重装。年过七旬的奶奶急火攻心,直接躺进医院。
秦椒给自己留了一个月的生活费,把积蓄都寄回去了,还拍着胸口告诉父母:“放心花!自从升上热灶,薪水涨了,每天能分到的小费也多了好多。”
她买好车票决定北上苏格兰,听说那边比较好找工作。
吕珠珠找到她,流着眼泪把她拖走了。
第15章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不就是交不起房租吗?走,跟我住!”
那天,在国王十字火车站候车厅,吕珠珠抓住秦椒的手腕,怎么也不肯松开。
秦椒从没透露过离开满汉楼的原因,她却不知从哪儿听说了。
“十三点啊你?不是我帮你,是我欠你!”她大骂秦椒是黄鱼脑袋,“就算你不当我是朋友了,能吃我的住我的为什么不吃不住?傻子都知道,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
秦椒记得,那是个伦敦冬天难得的晴朗日子。阳光穿过淡紫色穹顶,照亮了吕珠珠蜡黄的脸,也照亮了她眼角的泪花。
“最好的机会只可能在伦敦。我们一起留下来,好不好?”
秦椒感受着手腕上的暖意,哑声说了个“好。”
吕珠珠说,秦椒离开后,她很快也搬出来了。
新室友抽大麻,偷用她的化妆品,把番茄酱抹在沙发上,吵起来就威胁要向移民局举报她是黑户。
“现在我们有大公寓住,免费的!”
秦椒还没来得及替她高兴,就发现这套公寓七八个房间都住着人。各种肤色,各种口音……还有好几只猫和狗。他们都是这套公寓不花钱的住户,还不断招呼自己同样倒霉的朋友搬进来。
弄明白“占屋者”是什么意思后,秦椒思前想后,终于拨通了伯尼的电话。
两个月前,伯尼热情洋溢地要帮她找工作,被她婉拒了。
两个月后,伯尼还是那么热情洋溢,一听她想找房子就高声推荐:“不如你去问问亚瑟?他有一套闲置的小型公寓位置很好……”
“不!千万不要惊动傅医生,也不用那么贵的房子。”秦椒吞吞吐吐表示,自己想找个无业游民也租得起的房子,“不是我,是我的一个朋友。”
伯尼给她推荐了一个帮助无家可归者的慈善机构。
秦椒去做了一套测评问卷,足足一百二十道题,又和社工面谈了半个小时。核心问题只有一个:“你真的是需要帮助的露宿者吗?”
“其实也没到街头露宿那么惨啦……”
“很遗憾,如果不是露宿者,我们就无法向你提供帮助。”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个露宿者!”
说完她又有点不好意思,再三强调自己是个厨师,有执业资格那种,只是暂时没找到合适的工作。绝不是故意来同弱势群体抢住所,真的。
社工眼皮都没眨一下,就把她的资料从蓝色标志移到了红色标志那格。
“你该早点告诉我们。别担心,这里一半以上的人都不如你状况紧迫,至少他们还有工作。看到那个刚走出去的秃顶男没?开Uber的,每年这时候就会来报道。”
秦椒大胆猜测:“天气太冷大家都不出门,所以生意不好?”
“当然不是。”社工笑起来,“这个可怜人交不起房租好多年。夏天毯子一裹就睡在桥洞里,冬天这样可是要去见上帝的。”
秦椒仿佛得到了安慰,又仿佛没有。
社工告诉她,是不是露宿者口说无凭,她必须真的在伦敦街头露宿,至少被搜寻队找到三次。
注意,必须是三个不同的晚上。
只有这样,她的名字才有资格进入“急需援助队列”。
这就是秦椒跑来海德公园cos雪人的原因。
万幸的是,这种阴冷刺骨,是秦椒从小到大就习惯的。她知道该怎么护住领口和袖口,不让寒风挟着潮气朝身体里钻。
只要熬过三个晚上,她们就有正常又廉价的房子可住。
再不会有酒鬼趁她不注意,就去摸吕珠珠的屁股。
一队胸前挂着相机的游客经过,朝她投来好奇的视线。
计划A:以围巾蒙面。
计划B:大声说“靠尼叽瓦!”
犹豫片刻,秦椒选择计划C:看,那边有天鹅!
很快夜色转浓,再无游客穿过海德公园。
在秦椒眼前,灯火最辉煌处是哈罗德百货,全球最负盛名的百货公司,不只卖东西,听说还有相当不错的餐厅……
此情此景,大概就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与此同时,某人正徐步走进哈罗德百货旁边的新潮日本餐厅。
这家店主打后现代主义的“创意日本料理”,集餐厅和酒吧于一体。既有寿司和刺身,又有牛排和红酒,还有伦敦最in的名流精英。
早已预定的座位上,秀美端庄的女郎抬起头来,见是他便嫣然一笑。
“好久不见,亚瑟。”
“好久不见。”傅亚瑟坐下来,示意服务生送上菜单,同时要了一杯清水。
“你果然还是老样子。”周贝拉从菜单后方看过来,抿唇而笑,“放轻松,这可是我专门为你挑选的餐厅。你知道,日本菜总是最健康的。这里的海鲜类都是每日从大阪空运而来,绝对会让你满意。”
“多谢。”傅亚瑟还以一笑,心想这真是他到过的最不健康的日本餐厅。光线昏暗,人口密集,分贝超标,吸烟区和非吸烟区之间的那扇门什么时候才能关好?
他们花了不多不少一个半小时用餐,其间进行了友好且不失愉快的交流。
刺身的确新鲜,海胆质量很好,和牛烤得恰到好处,对得起每份九十英镑的价格。
周贝拉在某东南亚小国从事的教育工作很有意义,还曾经被当地王室成员热烈追求,这让她很苦恼。
除此之外,傅亚瑟没有留下更多印象。
周贝拉很遗憾他没有品尝寿司:“这是我吃过最美味的sushi!主厨不愧曾在纽约追随寿司之神的弟子,丰富的层次感令人惊叹。”
傅亚瑟承认寿司很好,很健康,能让人体同时摄入比例适当的淀粉、蛋白质和脂肪,以及多种微量元素。
唯一的缺点是在厨师的手心里捏制。
为了捏出完美寿司,他们甚至不戴手套!
当然,对着周贝拉,他只字不提。
快结束时,他意外地接到了傅马克的电话。
电话里,他这位堂弟简直气急败坏:“亨利又TMD不见了!这个月第三次!你确定他不是阿茨海默?”
第16章 厨师围腰七匹半
夜晚的伦敦有两张面孔。
马路那边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人人快活如国王。马路这边是黑暗和恐惧,还有各种荣登社会新闻的可能。
又一拨黑人嘻哈而过,脚下易拉罐哐当作响。秦椒再也坐不住了,决心换一张更隐蔽、更安全的长椅。
一路深入到公园腹地,然后她就收获了更多的恐惧。
想象的公园露宿:冷清无人,只有松鼠和乌鸦为伴。
实际的公园露宿:一群无家可归者围着篝火,隔大老远都能听见酒瓶炸响。
躲在枯槁的灌木丛后,她远远看着群魔乱舞,揣测那些黑影的身份:酒鬼?赌棍?偷渡客?瘾君子?
无论什么肤色口音,都是这个城市的最底层,无处可去,毫无希望。
她离这些人还有多远?她怎么就沦落到了这个地步!
秦椒揪起围巾的一角,用牙齿狠狠咬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就在这样的悲惨时刻,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钻入鼻中。
是食物的气息!
确切来说,是大蒜、生姜、洋葱、印度辣椒酱……呃,为什么还有少许番茄的酸甜?
秦椒皱着眉,循味而望,在水池旁的树下发现了一辆小车。
就是伦敦街头随处可见的摆摊车。小货车门窗一支就是个简易商铺。周围已三三两两围簇着人影。
原来是有人做慈善,来给流浪汉送温暖?
送的居然还是中国菜。
她看不清车前挥勺炒菜的人影,却听见热油在锅里翻滚,听见铲子清脆地敲击锅沿,听见有人充满期待又小心翼翼地请求:“劳驾,我也想来一份Mapo Dofu饭!”
“别急别急,人人有份。”苍老的声音莫名耳熟,“如你们所见,我只有两只手。大家先喝热茶,让我把这几块豆腐切好……”
“我可以帮忙!”
不知是哪来的勇气,秦椒居然就这么走了过去。之前她畏如魔影的人们侧过身子,默默让出路来。
昏黄的车灯下,手拿锅铲的老人眯起双眼:“谢谢,你是不是……”
“傅老先生!”秦椒先认出对方,“好久不见。那天你炒的蛋炒饭很好吃,我一直记得。”
熊猫饭店的主人也认出了她:“啊,四川小姐?叫我亨利就好。这个时候你在这里……”
他看看秦椒冻得通红的双颊和鼻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再追问下去。转身去车里倒了一杯茶:“先暖暖身子。”
秦椒觉得自己一定是冻坏了味蕾,竟然觉得这种加了肉桂、丁香和很多糖的红茶还挺好喝。
“让我试试看?我也是个厨师,有证的那种。”说着,她拿起菜刀,随意转了几下。
刀光团团闪烁,刀柄看似脱手,又似从未离手。人群中爆发出一片哇哦声:““Chinese Kungfu!”
老亨利也跟着鼓掌,换成方音浓重的中文来称赞她:“小老乡很厉害嘛。厨师围腰七匹半,现如今都领了几匹?”
秦椒一怔,恍如回到锦江河畔的母校。
入校学厨第一课,是隆重的“授衣”仪式。
四十位前辈为四十名新生赠送厨师服,手把手教他们如何穿衣戴帽,挽袖子、系围腰。
身为唯一的女生,秦椒很幸运得由一位老行尊授衣。
老行尊一边教她穿戴,一边笑呵呵道:“厨师围腰七匹半,这就是最先的那半匹。”
秦椒不解:“明明是一整条簇新的长围裙,怎么才算半匹?”
老行尊告诉新生:“七匹半围腰”是旧时四川餐饮行业约定俗成的说法,指的是厨房各项工种,也是一个名厨需要学习掌握的全部技艺。
“从前可莫得啥子厨艺学校,都是从学徒打杂做起,再给饭馆老板打两年白工,这就叫‘新厨子先跑五年摊儿’。这五年里也没人专门教,只能自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能学好多算好多。没本事的能学一两样,有本事的能学四五样,老师傅点头说你能领围腰了,那就是可以出师单干了。”
“具体都是哪七匹半?”
“具体是哪七匹半?听我从头细数来。招待、墩子、炉子、冷菜、笼锅、白案和水案这是整七匹,剩下打杂只能算半匹。”
老行尊还说,千万别看不起这“半匹围腰”。一个合格的厨师,厨房里的活必然样样精通,有需要的时候一个人就能挑起一座厨房。许多大师名厨,都是从烧火刷碗开始,最终成为一专多能,样样精通的“七匹半围腰”。
从那之后,“七匹半围腰”就成了秦椒的奋斗目标。
此时被老亨利问起,她顿觉羞愧:“勉强领了三匹半。水案一匹,墩子一匹,白案一匹,还有打杂那半匹。”
“看你一个小女娃娃,居然能领到三匹半。那是相当了不起。”
“敢问老先生领了几匹?”哪怕见识过熊猫饭店的黑暗料理,秦椒仍然相信:就凭那盘蛋炒饭,老亨利的厨艺就不会差。
老亨利笑而不语,递来一瓶免水洗手液:“这些豆腐就交给你了。”
“好嘞!”秦椒朝案板前一站,登时神清气爽,感觉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她运刀如飞,不过数秒就将一块豆腐切成了两厘米见方的小块。这是麻婆豆腐的标准大小,小则入锅易碎,大则难以入味。
切好的豆腐立于案板岿然不动,横看竖看仍是完好的一方。
再用刀锋自豆腐底部探入,轻轻朝上一挑,一整块就被稳稳拖起,直到倒入盐水中才如多米诺骨牌般散而不乱。
少见多怪的英国群众又是一阵热烈掌声。
秦椒心中得意,还要谦虚:“基本功而已啦,这种西式主厨刀其实不适合切豆腐,换成我那把还能更快。”
老亨利看了豆腐一眼,只是笑笑。
飞快切完案上这几盒,秦椒闲不住,自己跑去旁边拿新的。
零下八九度的天气,水面早已冻结,恰是天然冰箱。秦椒取回豆腐才切了一刀,忽然醍醐灌顶:“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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