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锦书紧紧皱眉。
这时文元从殿外进来,脚步匆匆来到李锦书跟前。
李锦书急忙问:“怎么样了?”
文元答:“回陛下,长公主身边的若冰姑娘送了口信来,说是长公主殿下让白术去请哥舒质子了。”文元眨了眨眼,估摸了一下急忙补充说:“现在长公主殿下怕是和哥舒质子正在一齐过来的路上了。”
李锦书脸上的焦虑褪得一干二净,暗自咬了咬牙,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下来。
文宝上前劝道:“大家,要不先行入席,这四方宾客都还等......”
李锦书恼怒地低吼了一声:“你闭嘴!”
文宝急忙闭嘴,腰压得更低,踱步退下,得了好一个没脸。文元站在一旁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再在这种节骨眼胡乱开口。
李锦书侧脸,下颚紧绷着,露出本来的阴鸷面孔。
他一步一步缓缓走向座椅,动作不迫,从容地坐下。这样看似平常随意的动作,如今却让殿内的另外二人文元文宝生出了压迫感。
布衣之怒,免冠徒跣,以头抢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即便是从前与狗嘴抢食、任人拳打脚踢怒骂吐口涎、这样不能称之为“人”的人,一旦坐上这帝王宝座,从前再卑贱如泥,也都是从前。
如今站在天下众人面前的,是新皇李锦书。人前再温顺仁厚,猛虎也终有漏出爪牙的那天。
登基不过区区一载余,这位新皇身上,已经有了帝王的不怒自威,心思深沉城府深不可测。
大殿的门大敞,涌进来的光亮太亮太刺眼,而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却又空荡荡的大殿太暗,给大殿地板画上了两条黑白分明的分割线。
少年天子坐在椅子上,一半的面容隐入了昏暗中。这时,他隐在昏暗中的五官面孔恍惚间迷蒙起来,狭长的丹凤眼没有一星点面对昭华长公主时的活泼笑意,有的只是黝黑的深沉,黑压压的视线目空一切,俊朗的面容面无表情,让他那张平日里看起来丰神俊俏的脸蛋骤然间失了一切艳丽颜色,只有铺面而来的压迫感。
文元兢兢业业低着头,余光中瞥见一眼座椅上的李锦书,恍惚中那一瞥,那一瞬间李锦书身上赤裸.裸的阴沉和偏执欲,让文元心惊肉跳,无数次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从前那个举步维艰、懦弱无害的少年,究竟何时变成了这样?又或者——是骨子里本就是这样,只是从前藏匿得太好。
“今日就算是死,朕也要和皇姐一齐入席。”李锦书这样说。
今日所见让文元乱了心智,在他心神不定时,好在李兰舟的到来打破了僵局。
“什么死不死的?”远远的,若冰扶着李兰舟入殿,身后浩浩荡荡跟着的一拨人全井然有序站在殿外等候。
李锦书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软软地唤了一声:“皇姐。”
李兰舟问道:“听闻陛下等本宫已久,可有此事?”
李锦书红着脸低头,胡乱低语回答了两句,李兰舟叹息,皱眉教训道:“陛下不过三载便要加冠执掌政权,为何还是一副孩童做派?胆怯软弱如何为我大夏天子?”
李兰舟将这李锦书执意要等她一起入席的原因归结于李锦书怯场。
眼瞧着李兰舟是真的对他不满不悦,李锦书急忙认错:“是,朕知错了。”他瞅了一眼站在李兰舟身后的哥舒泰,语气阴阳道:“哥舒质子也同皇姐一道来了啊。”
经过一个月的将养,如今的哥舒泰又恢复了当初刚来洛阳时的仪表堂堂,只是相比当时,如今的他虽然容貌上没什么改变,气质却颓靡消沉了许多,周身死气沉沉,再也没有当日的桀骜不驯。
听到李锦书突然的问起,哥舒泰的眼眸动了一下,面上无甚波动,拱手行礼道:“回陛下,是。”
怪异,唏嘘。
不过才半年,一切都变了。
李锦书再没有施舍一个眼神在他身上,不再理会他,转而直勾勾盯着李兰舟,痴痴地看着:“皇姐今日真美。”
第29章 挑衅
李兰舟打断他,冷淡而严肃地说 :“陛下,入席罢。”
李锦书收回了看直的眼睛,连连点头如小鸡啄米般:“是是是。”转身挥手催促文元和文宝,“快,摆架去猎场!”
*
随着夏皇和昭华长公主的出席,原本哄闹不休的猎场一层接一层地安静下来。
众人只见,夏国年轻的帝王和名扬天下的昭华长公主在高台之上落座。
女子一身大红正色的朝服雍容华贵,金丝线针脚细腻,相缠相交,白色的玉珠点缀百鸟牡丹图,一张明艳清绝的面容生生将这一身华丽的袍子给压下去;站在女子身边的男子明黄龙袍加身,样貌清新俊逸玉树临风,本该是周身和气的气质,可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将眉眼间的温柔揉碎,不笑时增添了几分锐利。
随着夏皇和昭华长公主的到来,巨大的猎场鸦雀无声,伴随夏皇和长公主而来的宫婢内监声势浩大,从远处看如同密密麻麻行动有序的黑色虫子。
二人在一众人中是最显眼的存在,一眼看过去便让人再也将目光移不到别处。有的看昭华长公主——这位名动天下的公主,有着铁血手腕却貌若天仙,清冷绝世;有的看年轻的新皇,龙眉凤眼掷果潘安,看向长公主时笑着的那张俊脸看上去是那么无害无邪,实在让人难以想象这样一位小皇帝在不久之前上过战场杀敌,孤身潜入敌营凶悍地斩下敌方将领首级。
二人一道出席,如同帝王和皇后一般般配,若不是早早知晓了他们二人的身份,旁的人恐怕真的会错将二人认作夏国的帝后。
李锦书和李兰舟一同坐在高位之上,位置安排上没有高低之分——当然这些都是李锦书的杰作。
李兰舟在入场之时就注意到了,她的眸子动了动,在李锦书的亲自招呼下入座。
见李兰舟没有说什么,李锦书低头勾唇,心满意足地笑了笑,随后也落了座。
夏国作为大朝会的东道主,李锦书作为新的天可汗,要在明面上和几方礼节性地问候。
不过是象征性地问候罢了,李锦书本有意避过突厥哥舒达,哪知哥舒达主动找事。
“听闻夏皇出自陇西旁系,还是个庶子,十几岁才开始启蒙。”哥舒达笑着,耸了耸肩,环视四周,哼笑道:“连身上的功夫都是女子教授的,身子娇贵,难怪穿个衣服都这么慢!让我等好等啊。”
哥舒达的音量不小,让身边人想不听见都难。他的话语落下好久,都无人接口,众人将目光投向高台之上的李锦书,纷纷期待着接下来不要银子的好戏。
谁都知道李锦书血脉不正,不是玄宗帝的亲生儿子,但在这样的日子,有几人敢将此事拿到李锦书面前说呢?除非是不想活了。
在夏国的主场,踩着夏国小皇帝的痛脚说事,实在是.....不要命。
四方使臣远远观察着,只见高台之上的夏皇似乎并没有生气,他的面容一如刚才问候时般的宽仁,只是用那双漆黑的眸子的定定锁向哥舒达。
原本神气的哥舒达在与李锦书对视的那一瞬间,感觉自己脊柱麻了一下。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眼神,那人的唇角是勾着的,隔得太远,他却能清楚地感受到那年岁不大的少年帝王隔着一层纱帐般望过来时没有瞳仁和一丝笑意的黑眸。
高句丽的使臣接口道:“天可汗真龙天子,出世真龙,长公主千岁长寿,我等等等也无妨的。”
哥舒达昂起下巴,反正他今日就是捣乱来的,夏人最多将他赶回突厥,不然还能对他做甚?
他正要开口嘲讽高句丽使者谄媚时,李锦书开口了,他看着哥舒达,问:“来者何人?”
哥舒达骄傲地抬了抬下巴:“突厥可汗第一子——哥舒达。”
李锦书焕然大悟般点了点头,后又微微皱眉,神情不解地向众人发问:“朕记得突厥第一王子不是早已死在朕的剑下成了孤魂野鬼了吗?”
高句丽使臣回答:“尊敬的天可汗,哥舒伉已经死了,现在突厥的可汗是哥舒达的父亲。”
李锦书又点头,若有所思道:“原来你的父亲就是弑兄上位的哥舒拓?”他狭长的丹凤眼似笑不笑:“朕也听闻你哥舒达的母亲原本只是一个放马的牧女,给哥舒拓洗脚洗上了哥舒拓的床榻,这才有了你?”
哄笑声四起。
“你!”哥舒达瞥见周围嘲讽他的人,涨红了脸,他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指着李锦书,从齿缝中挤出一句吼道:“你算什么东西!敢直呼我父汗名讳?!”
黑甲相互摩擦,响成一片,黑压压的士兵已经将哥舒达包围,将他的双手钳制弯折强硬压制住。
哥舒达的背脊被迫弯下,他面朝土地,与铺在地上的波斯毯子相隔毫厘。
“哥舒王子,我天朝向来善待来使,你出言不善,朕秉承皇姐教诲,向来以仁厚治世,便恕你无罪,即刻遣返突厥,永生永世不可再踏入我朝一步。”
李锦书说着,还偷偷用余光看身旁李兰舟的神色,见她看过来的目光暗含赞许,他整颗心都充盈飘逸起来,所有的不愉早已消散在九霄云外。
侍卫压着哥舒达就要离开猎场,哥舒达嘶吼着叫停,李锦书现在心情舒畅,便让侍卫松了手,好好听听哥舒达还要说什么。
哥舒达甩开侍卫的手,理了理自己乱了的鬓发和衣角袖口,之后左右看看,眼眸闪了闪,忽地笑道:“我刚才那么说,不过是出于对夏皇陛下多有好奇之处,想知晓夏皇是否真如传言中那般英勇,想与陛下比试比试。”
一个突厥的王子来使,在这种万众瞩目之时,要与作为东道主的天可汗比武,这本身就是一种挑衅和羞辱。
不管打输或者打赢,都是自降身份。
若是从前的玄宗帝,无人敢如此做。如今所有人都在怀疑李锦书,都在试探这位少年帝王是否真的能撑起以往的荣耀。
若是撑不起.......夏国中原可是一块肥肉。
第30章 闹剧
哥舒达补充道:“我不过是对夏皇多有好奇之处,想看看夏皇陛下能否打得过我这个草原来的莽夫?”他挑了挑眉,“怎么?夏皇陛下不会是不敢吧?”
哥舒达长相粗旷,两侧脸颊长满了黑粗的胡茬,一身腱子肉撑起魁梧的身材。
此时站在这万人瞩目之地堂而皇之说出这些话,应或不应,都让李锦书下不来台。
“哥舒王子适才说,皇弟的拳脚功夫是本宫所教授,所以哥舒王子才如此怀疑皇弟的能力?”
高台之上的另一位女子在这时开口,众人的目光又霎时被吸引过去,清艳的女子端坐于瑶台之上,额间的花钿闪着细碎的华贵珠光,浑身上下无一不昭显着清贵之气,如寒冬中的一株红梅,绝世而独立,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人忍不住想要下跪俯首称臣。
那绝色女子兀地垂眸笑了,殷红的唇下露出一点珠白的齿:“哥舒王子不过是对本宫有诸多怀疑罢了,既然如此......”
她抬眸,含着笑般眼波潋滟:“可要本宫亲自与你比上一遭?”
哥舒达被噎了一下,顿了顿才回道:“公主殿下是女子。”他昂了昂下巴,“我胜之不武。”
他盯着李兰舟的眸子闪了闪,神情软下来,轻笑道:“公主殿下名扬四海,久闻不如一见,果然举世无双!若殿下想要与我族修秦晋之好,不如来我部族,我定然不会亏待殿下。”
“放肆!”李锦书气红了脸,恨哥舒达那肆无忌惮盯着李兰舟的眼神,真是无礼又恶心龌龊!
他朝哥舒达身旁的皇家侍卫低吼道:“还不快拖下去!”
“我不过是戏言,酒气上头,夏皇陛下怎么还当真了呢?”哥舒达露出目的达到时狡黠的笑意。
李锦书神情正色:“皇姐乃天朝长公主,岂容尔等轻易冒犯。”
魏谦从座位上起身,拱手侧身朝向李锦书,微微低下头,当众朗声道:“突厥人无礼蛮横,屡次挑衅,我皇多次宽厚不治罪,突厥使臣却仍目无君主,既如此,便是再也不得来朝也是应该的,大夏礼仪之邦自是不欢迎无礼之徒。”
魏瑾随后也起身:“我大夏素来不兴干戈动武,陛下将将登基尔等便敢如此轻视,将我皇的宽厚当作筏子,让尔等都以为我大夏的铁骑食素。”
他的语调沉缓,音色俊朗,不悠不急,语意却威胁意义十足。
神都万千少女梦中的心上人,被百姓赞誉的守护神,大夏从无败绩常胜的骠骑将军,一身紫衣华袍周身正气,眉眼已然褪去少年的青涩,生出些青年人的俊朗英勇之气。
这位主一发话,一众邦外之宾才猛然间回过心神来,如梦初醒,收回看热闹的心。
夏国不齐心的原因不外乎兵权分散在各自的世家门阀手中,从前玄宗帝能号令世家门阀,夏国实力一如前朝雄厚;所以这也是多方试探轻视李锦书的原因之一,现在无人不知的魏瑾发话了,各邦各国猛然间想起来了,夏国依然还有称霸天下、压制各方的能力。
魏家的人坐在仅次于高台之下最接近圣驾之位,魏博公子、儒家博学才子之首、夏国太傅、未来的魏家家主魏谦——长相温润,此时却满身肃气;用兵如神、夏国的战神、从无败绩的骠骑将军、魏阀尊贵的嫡次子魏瑾——紫衣贵气盎然,眉眼冷厉,无一不彰显了护主的决心。
他们都明明白白地表现出他们的皇帝君主和金尊玉贵的长公主被外邦人轻视时的愤怒,仿佛一直在家中供奉的尊神被不懂礼貌的外人所轻视和打扰。
高台之下魏家之位对面,王维庸愤恨咬牙,将要撩了袍子站起来时,王显一把拽住他,恼怒地低咒一声:“你想干嘛?!”
王维庸咽了咽口水,慢慢放开了捏着袍子的手。
王显丢开拽着衣袍,皱眉:“老实点!”
王维庸聂诺低头:“......是。”
王显心中暗叹一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随后转身没看到身后的王嫣,于是问王维庸:“嫣儿呢?”
王维庸也是这时才发现王嫣已然不在原位: “嫣儿?.....她许是去更衣了吧。”
王显皱着眉又看了他一眼,转过头不再言语。
“哥舒王子,若你再敢口出狂言,便是我大夏再次挥师时,恐怕哥舒王子不想在此刻成为两国交战的引子吧?”魏瑾一字一句道。
突厥本就在之前的大战中元气大伤,大夏虽然魏家军折损良多,但除了魏阀,也还有其他几大世家,加起来想要围剿区区一个突厥,不在话下。
李兰舟仍然静静坐着,眉眼神情浅淡,绝色容颜漠然俯视下方的闹剧。
夏国实力雄厚,突厥一而再再而三来犯,不外乎知晓夏国内部分裂。
她的脑海中又想起了白术来报王显通敌叛国时的情形。
——突厥人内部早已知晓,显赫的门阀王家不会主动出兵跟随魏家和皇室李氏一道攻打突厥,就算出了一点小指头般大小的士兵和钱财,也不过是应付圣旨,明面上看的过去罢了,所以突厥现在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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