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嫣勾唇,皮笑面不笑道:“哥舒王子说笑了,小女的婚事,自然是全由父亲做主,没有自己定亲之说。”
哥舒达听不出她话语里的拒绝之意,顺着杆子往上爬,转头对王显说:“王大人,趁着大家都在,也请大家做个见证,不如就你女儿嫁与我?”
说罢,突厥来的众人都嬉笑出声,除了突厥之外的人包括夏人,都想着哥舒达说的挺有道理——如果仅仅凭借一个女子,就能免了两国的干戈,这笔买卖多么划算。
众人权当热闹看起,想的都是如若成全一桩美事,何乐而不为?
原本只是想委婉拒绝哥舒达,也料定王显不舍得将她嫁入突厥。可王显犹豫沉默的那几息时间,王嫣心中的惊恐如同河水下灌倾泻蔓延,无人瞧得见的袖子下,指甲戳入掌心。
她就要快压不住眼里的惊慌,极力睁着眼暗看沉默思索的王显,小声催促了一声:“父亲!”
那几息的时间里,对于王嫣来说简直像过了几百年一般漫长,被粗粝缰绳磨破的掌心在风的摩挲下越发疼痛刺骨。
她在这一刻想起了王维庸以前对她透露的事,王显早有通敌之意,如果在这个时候把她嫁过去,无疑是搭建了一条坚固的梯子。
她的心在发抖,面上却越来越平静下来,恢复端庄的神情。
她无意间瞥见高台之上,需她仰望的那个女人,淡淡地俯视她,如同低头蔑视一只蚂蚁一样。而这一切,不知是否全是她在恐慌传染全身、陷入绝境之前的错觉。
王显没沉默多久,就笑着应下了哥舒达的话:“老夫自然是喜闻乐见的,今日便由诸位亲友做个见证,老夫愿将小女嫁与大王子,以结夏国与突厥的秦晋之好。”
王维庸彻底目瞪口呆,没忍住从椅子上窜起身,压着声惊呼:“父亲!”
突厥和夏国什么情况所有人都知晓,这个时候把王嫣嫁去联姻,不是把王嫣送入险境吗?将来王家或者夏国如果和突厥那边闹掰了,王嫣岂不是惨了?不是要成为第二个哥舒泰?
在一片欢呼叫好和恭贺声中,王嫣狠狠闭目,将王显笑着应答的每一个字都记入脑中,刻骨铭心不敢忘。
“女子婚嫁,乃是终身大事。”李兰舟说,“本宫与王女娘投缘,便希望她多陪本宫些时日,突厥苦寒,王女娘怕是受不了。”
眼瞧着哥舒达要反驳,李兰舟浅笑起来,目光却如刀锋般凌厉:“两国之情谊,何须一女子舍身。”
李锦书紧接着接口:“这既是皇姐的意思,那便算了。”
哥舒达的脸彻底臭了,拂袖离去。
意想不到的转机以这样一种形式出现,心情起伏巨大,王嫣的身体因为马球赛本就疲惫不堪,此刻更像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真是恨不得倒地不起。
后来的事情再也没能进入她的脑中,唯一想到的是高台之上那双冷漠又高贵的眸。
她一句话就定了她的生死,而她刚刚差点就要远嫁。
她们之间,真是千差万别。
眸子一厉,吓了前来擦汗的婢女一跳,王嫣默默摇头,表示自己无事,令婢女退下。
婢子退下,王嫣又偏头看了一眼那高高在上、旁人一辈子都无法匹及的昭华大长公主。
马球赛结束,王嫣跟随王显和王维庸出了皇家猎场。
半路上,王显突然停下脚步,回身看身后一直沉默的王嫣。他这个女儿,从前周身气质最是温顺,现下虽垂着脸低眉顺眼,却是周身冷硬,想来是适才的事留下芥蒂了。
不过.......不敲打敲打可不行。
“你在怪阿耶?”王显问。
王嫣恐怕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被吓了一瞬,却也只是顿了一瞬,随即立刻低声回道:“女儿不敢。”
王显左右看了看,大路头头耳目众多,他只道:“为父自然都是为了你好。”
王嫣终于抬眼看他。
两父女就这么对视了几息,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些什么。
王嫣太明白王显的为人了,或许从前就知晓,左不过因为觉得自己是他的掌上明珠,她是他最宠爱的女儿,她会是他利欲熏心的例外。
可原来,也不过如此。
王显则是看到了王嫣温顺的皮囊下,桀骜不驯的灵魂,若是男子则好,可如果是女子,那就完全没有必要。
“今日之事,无非是你自作主张惹的祸。” 如果她能安分守己,安安份份待着,哪还会有之后的事?
王嫣再次微微垂头,闭了闭眼,恢复以往的情态,好似真的认了错:“诺,女儿知错了,女儿今后一定听从阿耶的安排,再也不敢乱出风头。”
王显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气顺了,现在再一看她身上的这身衣服,突然间难以忍受到回王家,于是吩咐道:
“去把衣服换回来,为父和庸儿在马车里等你。”
王嫣低头:“诺。”
等王显大步离开,身边的仆从也一众随之而去,王嫣和身边的贴身丫鬟站在原地,穿透一众仆从幕僚,定定注视着王显离开的背影。
在王嫣怔怔然愣神之时,王维庸偷偷从王显身后掉了队,悄咪咪来到王嫣身边,语速极快小声安慰道:“妹妹你别难过啊,父亲他就是那样的,你这才第一次被训还不习惯,父亲之前骂我可.......”
王显发现了王维庸掉队,远远回身,皱眉喊道:“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呢?还不快跟上!”
王维庸只好一步三回头对王嫣说道:“等哪天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王嫣扯了扯唇,露出一个让他放心的笑。
第34章 刺杀
王嫣进了换衣物的偏殿,一进门,就见守在门口的卢庆玄。
卢庆玄也是夏国马球赛的一员,这次要不是他暗中操作,她恐怕不能进入马球队顺利上场。
那小子嘴里叼着一根不知从哪个旮旯里掐来的一根草,见她进来,笑嘻嘻道:“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王嫣心情不佳,懒得理他,自顾自进了屋子去换衣服。
等她换好了衣服出来之后,卢庆玄还坐在台阶上等她,她犹豫了片刻,向前走了几步站到了他的身边。
“你为什么非得上马球场不可?你一个姑娘家家,伤着磕着了没个个把月都下不了榻。”
卢庆玄仿佛看不见王嫣更加臭的脸色,继续喋喋不休说道:“再说你看国公大人那脸色。”
想起王显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即便王卢两家是世交,可他自小还是最怕这个王叔伯了。
王嫣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她走下台,坐到了卢庆玄身边:“若是我不冒尖,所有人都不会知道我,只知道我的身份。”
就因为她是一个女子,就要为王维庸让路,她不甘心。王维庸对她好,她想出人头地,两者并不冲突,为什么她的父亲就是看不到她身上的才能呢?
她为什么不能像昭华长公主一般权倾朝野呢?
卢庆玄对她这么费劲心思出头表示不理解,在他看来,王嫣是王家嫡女,生来就拥有满身荣耀,早已有了旁人永远都没有的一切,何须再做些什么?
亦如他一般,他是范阳卢氏嫡次子,家中兄长才高八斗,他基本不用费什么心力,哪还需要费劲心思去谋夺一件东西?
卢庆玄深深看了王嫣一眼,说:“刚刚我真是害怕,害怕叔伯真将你嫁给那蛮夷。”
他和她青梅竹马,卢氏一直争取王嫣嫁入卢家,这是王显一直没有明确拒绝过的事。
卢庆玄知晓王嫣的野心,但他也深深爱慕着她,他担心他今日的所作所为在纵容她玩火,更担心将来她玩火自焚。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一双黝黑的眼看着王嫣。
可王嫣一向最讨厌卢庆玄和她说这事,于是不耐烦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扬长而去。
“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
显庆二年春,宫中的人都发现了李锦书与哥舒质子走得越发近了,自从李锦书亲自为哥舒质子安排衣食住行之后。
李锦书走到哪都带着哥舒泰,而李锦书与哥舒泰的交好,李兰舟看在眼里,默许了一切。
“陛下三思啊!”文元面容惶恐,劝道,“若是这时杀了哥舒王子,怕是给了突厥开战的理由。”
文宝看了一眼文元,也照猫画虎请愿李锦书三思。
李锦书眯了眯眼,咬牙切齿:“此人该死!”他看向文元文宝,“突厥开战的理由?不外乎他还在夏国,若是他不是死在夏国,而是夏国之外呢?”
哥舒达敢挑衅冒犯她的皇姐,就注定不能顺利活着回到突厥王廷。
李锦书转过身,阴鸷的面容背过人前,仰起头一步一步走上龙椅。
“只要他出了夏国境地,就算费劲心力,也要杀了他!”
他在龙椅上坐下,漠然垂眸看食指捻动:“最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文元跪在地上,沉默片刻,搬出了李兰舟:“此事陛下还是同长公主商议过才好。”
李锦书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你敢威胁朕!”
文元文宝赶紧跪趴下,颤声告罪:“奴才不敢。”
李锦书看他们也没那个胆子,见他们这样也烦,挥袖让他们滚下去。
他转身看一直不发一言站在旁边的哥舒泰,面上的怒意褪尽,弯起眼笑:“哥舒质子,朕给你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
他将手边的宝剑丢在哥舒泰的脚前:“你去杀了哥舒达。”他一字一句强调:“朕不想看到他活着回到突厥,一旦出了夏国边界,你即刻就动手。”
哥舒达没有捡起宝剑,反问:“你就不怕我再也不回来了。”
李锦书哼笑一声,又掏出一个药瓶丢在他的怀中:“朕当然怕,谁让皇姐不放你回去呢?这是十色散,由十种毒药共同制作,每三个月就要服用一次解药,只要你吃下它,朕就放你去手韧哥舒达。”
顿了顿他又笑了,一双李兰舟一直夸赞的明亮黑眸此刻笑得令人背脊生寒,他用这样的笑面对哥舒泰,仿佛他就真如他所扮演的明君一般宽厚仁慈,言语轻快道:“当然,朕也不是强人所迫之人,你可以选择不去亲手杀了哥舒达,也不用服下这瓶毒药,选择与否——全在于你。”
李锦书料定了哥舒泰一定会去,自从哥舒伉去世之后,复仇二字早已占据了哥舒泰所有的心神,有这样一个手刃仇人之一的机会,他一定不会拒绝的。
果不其然,李锦书话音将将落下,哥舒泰毫不犹豫地喝下了那瓶毒药。
达成协议,李锦书的目的达到了,他也不再摆出伪装的面孔,展现真实冷硬的神情。
哥舒泰看着这样的他,突然笑道:“其实你一点也不像面上装的那样蠢。”
李锦书斜了他一眼。
哥舒泰笑道:“你知道,哥舒达一旦死了,哥舒拓一定会知晓与夏国脱不了干系,届时一定会再次出兵攻打夏国,而魏家小公子也一定会再次带兵出征,不会再留在京中。”说到这,他的目光里含着只有李锦书才能明白的意思。
他无视李锦书危险的眼神,继续说道:“以突厥现在的兵力,魏瑾一个人完全可以应付过来,你可以借这个时机好好收拾世家灭了突厥,一雪前耻。”
李锦书目光冷厉,不耐烦道:“你话太多了,滚下去。”
哥舒泰昂起面带笑意的脸,迎着光走出了富丽堂皇的大殿,脑后微蜷的发显得他整个人都十分朝气蓬勃,好似刚才几息之前他从来没有服下那夺命的毒药。
也....从来没有国破家亡。
李锦书坐在龙椅上,穿透前方空荡又冰冷的大殿,越过沉重肃穆、雕画镂空的大殿门,俯瞰两扇门之间的天地。
李兰舟希望先定国内,收服瓦解世家,然后再考虑外部突厥战事。
可王显早已和敌国勾结,时机易变,如果能两边一起收入囊中,岂不是更好。
这一次,他要违背李兰舟的意思。
第35章 美梦
显庆二年春,夏国皇室正式颁布诏书,宫中官职不再以世家输送举荐人才为准,而由才学晋升,平民百姓出身的婢子和宫人,也能够凭着资历和才能升官。
李兰舟站在御花园,正是春花浪漫时,看得出宫人养护这些花草费了些心神。
路过两个年岁尚幼的小宫女,口中正说着的就是李锦书按照李兰舟的旨意新下的诏书。
这对于大部分没家世背景的宫人而言,都是喜事一桩,听得出两个小宫女神情愉悦。
见她们远去,李兰舟突然有些感慨,自己如她们这般大的年纪时,夏国恐怕才刚刚落定不久。
韶华易逝,春去秋来,宫中的景物,一年与一年,皆大同小异。
李兰舟收起了哀叹之意,回身让若冰去找白术,然后回昭华宫。
“此前你为国露面,几次三番险于陷阱,为本宫鞠躬尽瘁,本宫都记在心里。”
闻言,白术惶恐不安扑通一声跪下,急忙道:“是臣的本分!”
李兰舟让若冰送上剑来,呈递给跪在地上的白术。
“这把剑曾跟随本宫南征北战,是父皇送给本宫的,现在,本宫将它赠予你。”
见白术惴惴不安就要拒绝,李兰舟故作板起脸:“若你不肯收下,从今以后就不必再跟在本宫身边了。”
吓得身穿黑衣的少年忙不跌接过,生怕慢了惹李兰舟不高兴。平时看着挺镇定自若的杀手,这个时候颇有种手足无措之感,涨红了脸,接过宝剑珍宝似的护在怀中,就要给李兰舟磕头谢恩。
李兰舟笑着拦下,又唤了另一组宫人上前来。
白术跪在地上,死死低着头,心如擂鼓,从他的视角里,他只能从余光中看见李兰舟纯白华丽的锦袍袍角上前一步近了他的膝盖一些。
他只敢垂头注视她的衣袍一角。
下一瞬,他感受到了看不见的脑后,一双手解开了他高高束起的马尾。
悬于头顶之上,传来如神女馈赠一般的声音:“你也到了弱冠之年,男子弱冠,便是要加冠。”
她的声音停下了,原是正将他散开的发梳理盘绕起,加上做工精致的华冠,她满意地退步打量,继续道:“很适合你。”
白术仍垂着头,眼睁睁看着那片衣角离自己远去,他后知后觉抬手摸了摸颇有些重量的发冠。
李兰舟说:“你自幼就跟随在本宫身边,给你加冠,本宫还算够格。”
白术的眼圈红了,再次俯首谢礼。
李兰舟原本还想开口说话,这时素蝉进门来,面色凝重,明显有事要禀告。
此处没有外人,李兰舟脸上的轻快笑意消了,让她说。
素蝉欲言又止看了她一眼,才慢吞吞说:“哥舒王子.....死了。”
哥舒达来参加夏国的大朝会后回国,队伍已经出了夏国的边界,然后哥舒达死在了还有几里就要到突厥王廷都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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