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话,又让李锦书有了想哭的冲动。
多日以来李兰舟的闭门不见,让他心神浑浑噩噩惊恐不已,怕被厌恶,怕被抛弃。
原来李兰舟早知道他受伤的事了,他还以为皇姐不关心不管他了。
李锦书连连摇头,目光含泪:“我没事,锦书多谢皇姐挂念。”
后来李兰舟回了昭华宫,独留李锦书在紫宸殿中时,李锦书不可避免地又回想起了李兰舟的那句:
——“无论本宫做什么,陛下要相信,本宫都是为了大夏,为了李氏的江山。”
相信?
李锦书当然相信,他再相信不过,他的皇姐李兰舟眼中心中都只有夏国的江山社稷,只有皇室荣耀。
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个事实,要不是因为他的身份摆在这,或许这辈子,他都不会入她的眼。
他无比清楚这个事实,比任何人都多享受了她的帮扶福庇,从前刚刚入宫时他无比庆幸自己是她的弟弟,从前有多沾沾自喜,如今就有多痛恨这个身份。
不知何时早已变质的禁忌爱恋,将他拖入心魔深渊,再也爬不起来。
他无比坚定此生非李兰舟不娶,也同时庆幸着李兰舟心里只有李夏江山,她没有偏爱任何人。
继续抱着这样的想法,李锦书安慰自己,得了心安。
时局变化,很快发生的一件事,打碎了李锦书多年的幻想。
——李兰舟,这位名冠天下的昭华长公主,要下嫁魏阀,嫁给魏瑾,成为魏瑾的妻子。
*
高肃堂预料的不错,王党和皇党,连带着魏党,几方的明争暗斗很快摆上了台面,在朝堂上你看我不爽我看你不悦,时不时呛上几句,世家与皇族的斗争就此正式拉开帷幕。
起因是入了秋之后,第一次科举考试正式到来,出了成绩之后,涌现一小批寒门学子,这些寒门学士将会在未来顶替原本该属于世家的官位。
虽然世家门阀的爵位仍世袭,但寒门学士进入上九品,还是让好些世家门阀不愉。
此次科举考试,由昭华长公主和圣上亲自把关,严格要求各地和中央的官员轮流监考,杜绝空口无才无德之辈。
民间传言各地的科举考场,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寒门学子生活凄苦,温饱尚能满足,但所见所闻都有限,对报考的寒门学子诸人,世人本是不抱有期望的。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谁能想到,世家某些公子竟然没考过寒门学子?
这一小批脱颖而出的寒门学士,加之之前王显散播的言论,让几大世家门阀有了实质的警惕之心。
也是在这样的情境下,还没入冬,突厥再次进犯边境。
显庆二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魏阀小公子、夏国骠骑将军,再次请求领兵出征。
主要出征的士兵还是魏家军和皇室军队,其他世家各出兵一万,不能再少。
送君出征之前,圣上和昭华长公主特在宫中设宴,宴请魏瑾以及一众高官。
秋高气爽,大雁南飞,劳鸟归巢,结伴而行,枝叶正金黄,大片大片火红的霞光染满整片天空,入目宏阔,煞是壮观美丽。
“骠骑将军乃我大夏栋梁之才,为朕与长公主分忧,是我大夏之幸!”
皇帝开了尊口,即便私下有什么仇什么怨,此刻也笑容满面一同举杯,跟着应和夸赞魏瑾。
李锦书又变了面孔,面上惆怅道:“朕与将士们有着几月情谊,此次又要让他们卫国出战,朕实难心安,日夜难寐。”
魏瑾身边的副将魏怀光眨了眨眼,看了魏谦和魏瑾一眼,答道:“陛下,臣等能为保家卫国而死,也算死得其所。”
李锦书欣慰地点了点头,眼眶微红,语重心长嘱托魏瑾道:“众将士此后都听从骠骑将军将军调遣,朕就与皇姐在宫中,等着将军的好消息了!”
坐在李锦书身边、与李锦书平起平坐的李兰舟娴静的面容微动,明润的眼看向下首的魏瑾,弯唇微笑:“静候将军佳音。”
魏瑾郑重地应下,势必赴汤蹈火也要击败突厥。他英俊的容貌气质不凡,环视一圈宴席上各怀鬼胎的人,当着众人的面,声声明亮坚定:“微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知陛下与长公主关怀照拂,令父辈的恩德荫蔽子孙,今日微臣特请陛下与长公主收回成命。”
魏谦也站起身,同魏瑾一齐躬身行礼,朗声道:“恳请陛下与长公主收回成命,我魏家不承袭爵位与节度使官位,微臣与臣弟自会为自己搏得远大前程。”
魏氏兄弟这几句话,如同几记力道狠辣的耳光,重重地打在了宴席之上争权夺利的世家门阀的脸上。
霎那间,窸窸窣窣的议论声迭起,不少人脸色顷刻变得难看。
王维庸急切地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却被王显给用一个眼神给压下了。
此前因为科举之事,有些世家门阀议论纷纷,如今魏家在众人面前表明了态度,不仅仅是科举的官职,他们魏家连世袭的爵位与官位都不要了。
魏谦才华横溢,是夏国儒家才学者之首,如今贵为陛下的尊师,人人尊称一声“太傅”,魏瑾就更不用说了。
他们用实际行动证明,有才之人,无论到了何处,都有一席之地。
李兰舟目光微动,想起了之前试探魏谦时他的回答,魏谦说,只有是正确的,公道自在人心,他明白的。
他早就知晓了李兰舟欲收服世家的心思,如今也用行动在支持她。
李兰舟心怀天下,魏谦也在想着收服大夏疆土,中央与地方真正从内而外归一,早日实现天下大同。
李锦书大喜过望,喜色浮于表面,悄悄看了一眼身旁李兰舟的脸色,才道:“好!既然两位爱卿有如此忠贞之心,朕也就成全尔等。”
今日是为了魏瑾出征而设的宴席,如今魏瑾和魏谦又如此识大体,魏瑾也马上要离京,不会再时时刻刻有机会和李兰舟相处,李锦书心下暗喜,面上当着这么多重臣十分语气亲切地问魏瑾:
“骠骑将军此番带兵出征,可有未了的心愿或是想得之物?待将军凯旋而归,朕也好赏赐将军,给将军当个彩头。”
魏瑾垂下的眸子闭了闭,再次睁开眼时,步履坚定出了席面来到中间,朝着高台主位下跪,身姿笔直挺拔如青松,一身紫衣贵气清朗。
他行完了礼,才仰头看李锦书。
李锦书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僵住,魏瑾看上来的那一眼,如同迎面劈来的一把利剑,而他躲闪不了,也预感到了他要说的是什么。
“微臣确实有一件未了的心愿,”魏瑾看了一眼高台之上的李兰舟,才回看向李锦书,目光真挚炯炯,一字一句道:“若微臣此番能凯旋得归,微臣恳求陛下.....”
他顿了顿,如壮着胆子一般,声线隐有颤意,呼吸不稳,说:“将长公主赐婚于微臣。”
第43章 答应
这世上没有后悔药,李锦书却在此刻无比想要。
之前几月时间里,魏瑾时常进宫寻找李兰舟,二人形影不离,甚至还.....还一同出宫游庙会。
他擅自动手杀了放肆又不知天高地厚的的哥舒达,李兰舟明明知道!她明明知道却没有责怪他,只是将自己的计划提前,将双方心知肚明的事咽下肚子。
他在这几月里曾无数次偷看见魏瑾和李兰舟相视一笑的眼,即便她对魏瑾真无男女情意,他还是不希望魏瑾日日来找她,不想看她望向魏瑾时微笑的目光,不想让魏瑾抢占了原本该属于他的位置。
日日陪着兰舟的——该是他,是他啊。
看着魏瑾进出昭华宫如自家宫院,那时他曾躲在柱子后面,几欲压碎一口银牙,日夜盼着突厥早日起战事,将魏瑾支离京城。
一股股凉意从脚底升起,直冲脑袋,将李锦书浑身上下的气力都给冲撞得干干净净,无法控制,无法掌控,乱了心神。
下面的一众文武百官听到魏瑾的请求,也是吸了一口凉气,此刻容纳百人的宴席没有一丁点的杂音,群臣贵胄无一不睁大眼竖起耳朵,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细节,轻放过一句话。
魏瑾的这一句请求也将文元震得心惊肉跳,这魏小将军看着一向不是魏家主事的,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今日的两番话就一鸣惊人。
文元小心翼翼偷看李锦书的脸色,一眼看得清清楚楚,他们这位夏国的年轻帝王从听到这句话开始目光就骤然如同冰锥尖锐刺骨,冷然凛冽。
群臣只见,李锦书好似一如刚才的镇静,只是神情变得诡异莫测,眯了眯眼,看着台下跪地的魏瑾,轻声问:“爱卿刚才说什么?”
魏瑾拱手,目视膝前,双眸坚毅,背脊挺直,字字坚定清晰:“微臣欲求娶长公主为妻,望陛下成全。”
这次魏瑾的话音将将落下,群臣哗然。
长公主是何等人物?如今夏国的权柄在握,扶持圣上上位、正宗留着李氏血脉的嫡公主,能在几年时间内攘外安内布局朝政让大夏重新恢复繁荣昌盛的奇女子也!
又有人说了,那魏瑾也不差啊,名门世家出身,气宇轩昂仪表堂堂,手握大军军权,年少成名,征战沙场军功不胜其数,是大夏的守护神。
如此相看,真真是男才女貌。
况且如今魏瑾即将作为主帅出征,刚才还主动顺应皇室放弃世袭的高官厚禄,若是李锦书一口回绝了,那该多下不来台面。
明皇龙袍的袖子下,拳头死死握住,若无人看着望着、时时刻刻盯着他,此刻李锦书怕是已经咬牙切齿,露出阴鸷面孔,面目狰狞抓狂又不甘地问魏瑾一句,他配吗!
他如何能配!?
魏瑾这个贱人!这个贱人!他日日缠着兰舟就罢了,如今还敢.....他竟然敢.....
胸膛处秀工精细的五爪金龙下,他的胸膛快速小幅度震颤起伏着,面上却还是要强制自我控制着,强自眨了眨眼,强压着喷涌上来的各种阴暗情绪,强让自己继续延续这副君臣相宜的体面。
他看了一眼身边一直沉默的李兰舟,动了动手指,忍住了想牵李兰舟的那只手,口吻自在地接口道:“哦?骠骑将军想要朕的皇姐,可朕的皇姐可不是击败突厥就能够迎娶的。”
他笑了笑,好似真的没在意,将魏瑾的请求当作玩笑一般不着声色堵了回去。
魏瑾并没有因为他的这一两句话而退缩,还算久经沙场的他低垂着眉眼,身形却隐颤不已暴露了主人的真实心绪。
“微臣对长公主倾慕已久,愿倾其所有求娶长公主为妻,此生忠诚于长公主,唯长公主之命是从,绝不纳二色。”
李锦书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消失褪尽颜色,只剩下苍白无力上扬的空壳唇角。
高台之上,长公主素白的华美宫衣更加衬得她如一朵高山之上让人可望而不可及的青山雪莲。
从魏瑾开口的那一刹那开始,她便一直保持着沉默,娴静的面容无悲无喜,恰如误入此地的仙女一般出淤泥而不染,明明她才是话题的主人翁,那淡漠的神情却好似与她无关。
魏瑾话音将将落下,李锦书还未开口、还在百般绞尽脑汁继续回绝之前,不知是哪一句话打动了李兰舟,一直置身事外的她轻抬眸子,望向跪在下边的魏瑾,轻轻说了一句:“好,本宫答应你。”
李锦书猛然转身看身边的女人,满脸的不可置信与被刺伤的眼神,他蠕动着唇,好半天才用尽全身力气喃喃出声:“......皇姐?”
李兰舟回看他,兀自弯唇笑了笑,说道:“本宫早已过了寻常百姓家女子出嫁的年纪,幸魏将军不嫌弃本宫。”她看着李锦书,如同外界所有人都知晓的那般姐弟情深,笑着劝慰道:“本宫迟早有一天都会嫁人,陛下莫太依赖于本宫。”
李锦书红着眼眶,却是没敢在人前落下一滴泪,只深深看了李兰舟如水的双眸几息,暗自深呼吸撑起胸腔,敛了敛眸子,脖颈侧的青筋起伏凹陷,才回身面对文武百官、王侯将相贵胄,重重而无声地点了几下头,说:“既然皇姐都如此说了,那朕便成人之美,成全骠骑将军。”
魏瑾大喜过望,清俊的少年将军有了得心仪女子青睐、情窦初开时的青涩和满腔真情神态,强压着嘴角,脸色涨红,又向高台重重磕了头行了大礼:“多谢陛下!谢长公主!”
自此,消息便从大明宫传开了,由大明宫传至神都,又以神都为辐射中心传扬天下,只要此次击败突厥,魏家的小将军便可以迎娶夏国昭华长公主。
晚宴进行中,李锦书偷偷观望着魏瑾喜色不予言表、被众臣围着恭贺的脸,心里知晓,这场战无论如何夏国都败不了。
突厥是因为他杀了哥舒达才提前开战,只准备了不到一年,根本打不赢大夏。
第44章 猩红
一众事宜流程交代过后,李兰舟便带着若冰先行离席,独留下必须守在这的李锦书。
丝竹悦耳,歌舞升平,舞衣翩翩,绚烂夺目,凌乱了独坐高台的李锦书的眼。
滞固的空气有了千斤沉重,凝固、铁腥、恶臭,吸入肺腑时刺痛四肢五骇。
李锦书的目光穿过层层翻飞的舞裙,幽幽看着满脸喜色、被众人提及婚事还带着羞色的魏瑾,震惊于自己竟是镇静如此,终究是没有勇气下去撕扯教训他,没有勇气发疯发狂。
多年来的美梦毁于一旦,如同掌心中的流沙,越想要握住却越把握不了,终是镜中花、水中月,虚散失去了。
竟是大梦初醒,明镜四分五裂,原是从没有拥有过。
有的人一出生就拥有了一切,锦衣玉食,文武双全,满门忠勇荣耀,学识教养领先于人,有了父辈的荫蔽,轻而易举就有了明月与神女的青睐,轻轻松松就能够相伴在心仪之人的身边。
有的人生来卑贱,跌入尘土,拼劲全身气力,从泥潭深渊中爬出,一路披荆斩棘,铲除碍路的恶鬼,用尽终其一生的好运,才能够得到旁人分出来的万分之一的荣幸,才能够得到明月一点点的照耀。
文元文宝一直侍候在李锦书身侧,偷偷紧张着李锦书,为他如此沉静沉默没闹出什么乱子而庆幸,可也正因为他如此反常而感到不安。
大概李锦书自己也不知道罢,他的目光中不再只有愤怒,那目光幽幽如雨后青山缠绕笼罩上一层薄薄的雾,薄雾掩盖下的目光杀意和煞气令人心惊,与杀气一同涌现的,还有羡慕和嫉妒。
终于,皇帝起身先退席,说大军出征之日再好好相送,众臣起身恭送。
文元文宝双双松了一口气,颤颤巍巍跟在李锦书身后离开。
他们低着脑袋弓着身,时不时相看一眼对方,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忧。
走在他们前面的少年帝王背对宫人,无人能看到他的神情面容。
文元文宝只能看见身穿明黄龙袍的身影歪了又歪,脚步跌了又跌,双腿不听使唤撞了又撞,他们欲上前搀扶却被李锦书一个手势给制止了。
他没回身,往日高大现在却单薄凄凉的身形双肩起伏,气息不稳:“朕,朕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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