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元文宝又对望了一眼,犹豫了一瞬才默默退下。
他们正战战兢兢看着跟着,而李锦书自顾自向前走了几步,忽然间轰然倒地。
“陛下!”
“皇上!”
*
“父亲!这可如何是好!?”王维庸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在王显眼前走来走去,“魏家归顺于长公主,那我们怎么办?!”
看王显一直没答话,催了一句:“哎呀父亲!你倒是说句话啊!”
王显怒从心起,重重将茶杯搁在桌上,将王维庸吓得瑟缩了一下。
“混帐东西!你别在老夫面前走来走去,看得老夫头疼!”王显皱眉扶额。
王维庸期期艾艾坐到了王显下首的位置,小下了声:“儿子也是担心咱们王家啊,长公主下嫁魏家,这不是名正言顺联手了嘛,到时候咱们王家将被置于何地?”
“你着什么急?”王显干瘦的脸上一双眼如鹰锐利,“她这个位置,日后还坐不坐得稳.....全在于老夫。”
王维庸见王显发了怒,也识趣地没再多说其他,看着他脸色尚可,便小心翼翼试探地提道:“父亲,嫣儿已经被关了许久,她已经知错了,父亲....要不就解了妹妹的禁足吧?”
王显面色不耐,挥了挥手让他滚下去。
王维庸知晓他这是同意了,这才欢欢喜喜躬身退下。
他这妹妹也是,从前温婉可人,做事妥当,如今却惹得父亲多次心烦,还好没闹出乱子。
*
秋雨来得急,噼啪噼啪很快就打湿了院子的石板。
小厮急急忙忙撑着伞冒着风雨出来给直直站立在院中的主子撑伞,雨大得他都睁不开眼:“大公子!大公子下雨了,您快些进去吧!”
魏谦静静站着,一身白衣湿透了,混上了污浊,晶莹的水滴顺着他的面容往下流淌,湿了眼睫,长长的睫毛上挂着几颗玉珠,然后不堪重负重重砸落在地。
“双瑞,你先进去吧。”
小厮皱起脸:“可是公子.....”
魏谦的语气不容置度:“听话,进去吧。”
双瑞不放弃:“那公子您且接过伞吧,这秋雨寒凉......”
魏谦摇了摇头,双瑞见拗不过,只好撑着伞进了屋檐下,远远关注他。
一伞遮蔽之隅没了,魏谦低头看,见素白的长袍衣角粘上了泥土尘浆,那脚边噼啪落入水洼的雨滴,源源不断起伏跳动,像一颗颗落地弹跳的珍珠。
大雨冲刷清洗大地,他站在雨中,抬头看这隐于山中的院落,看赤黄落叶流水淅淅沥沥,看金山乌云,看如他心情一般沉郁的天。
*
风停雨歇,天色阴沉得如同浸满了水的毛巾,拧得出水来,那蓄满了水的乌云乌压压压在人的头上,遮天蔽日,没有一点点光亮可言。
李锦书置身于混沌中,眼前一闪,他回到了那天,他的手缓缓扼住了那个襁褓婴儿的脖子。
不远处趴在地上狼狈不堪已是强弩之弓的梁氏一身血淋淋的,鲜艳的血沿着她的躯体四散蔓延开,即便如此她还是挣扎着、蠕动着,盯着地上的孩子目眦欲裂,伸长着手蠕动着爬过来,用微弱的气息哀嚎着:“儿啊,我的儿......”
李锦书对她的惨状视若无睹,只垂眸看手下小小的、气息聊胜于无的人儿。
他只要稍稍一用力,用一点点拿起一双筷子的气力,就能将他掐死。
这是他名义上的皇弟,身上流的是玄宗帝的亲生血脉,他真的好小好小一团,像刚刚出生的小猫一样,孱弱濡湿,皱巴巴的都睁不开眼看这个世界一眼。
李锦书狠狠闭上眼偏头,手上发了力。
梦境光怪陆离,眼前景物瞬息变动,他被带回了上京的那天。
他的双手,这次放在了奶嬷嬷身上,那奶嬷嬷惊嚎着什么:“狼子野心的畜生!你一定会遭报应的.......”
他不发一言,举起尖利的石头,狠狠朝她的脑袋上砸去。
听说从西域传入大夏了一种瓜果名叫“西瓜”,内里汁水鲜红,果肉艳极甜润。
他一下下举起利石砸下去的时候,眼前赫然出现了以前从来没有资格吃上一口的西瓜,西瓜在他的手下炸开,表皮支离破碎,汁水四溅,喷射得到处都是,染湿了衣袍,遮蔽猩红的人眼。
第45章 梦魇
“陛下这是怎么了?”李兰舟问文元文宝,“太医可有来瞧过了?”
文元躬身回禀:“回殿下,太医已经来瞧过了,说是.....”他偷偷用余光瞟了一眼李兰舟,“说是气急攻心。”
怕李兰舟怪罪,他又急忙补充道:“不过请长公主殿下放心,太医已经开了方子,想着用不了多久陛下便可痊愈。”
李兰舟没再说什么,看着文元如此神色,眸子微动,挥手让他将太医开的药方送下去煎药。
“不要!不要!”
龙床上,犹在昏睡中的李锦书突然大喊大叫起来,待李兰舟走过去细细查看时,只见李锦书满头满脸大汗淋漓,面上已是泪如雨下。
“怎么会这样?”李兰舟紧紧皱起眉。
文宝瞧着李兰舟的脸色,小心应答道:“太医说陛下昏睡,最是容易梦魇。”
李兰舟走上前,让文宝搬来椅子,在床前坐下,亲自弓腰为昏睡的李锦书拭去额间的汗珠。
她的手还未抽回,那床榻上梦魇正浓的李锦书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在皮肉上捏出了青紫。
“皇姐,皇姐,我知错了......我错了....求你不要丢下我......”
睡梦中的男人眉头紧皱,一张俊逸的脸烧得通红,薄唇苍白开裂,不安地咕哝念叨着什么。
李兰舟蹙起眉片刻,动了动手腕,见抽不回来,便也就随他抓着了。他的手心闷热濡湿,连带着她的那一小片肌肤也跟着闷出了汗。
她垂眸看他,他似乎真的在梦中遇到了些伤心事,紧闭的双眼眼角源源不断流下泪珠,没入了枕头里。
李兰舟用另一只手拿过帕子,亲自为他擦去泪痕。
又静静看了他片刻,李兰舟突然开口问若冰:“若冰,本宫是不是对陛下太过苛刻了。”
看着如此惴惴不安、连睡梦中都不能安稳的李锦书,李兰舟想起了小时候初见时候的他,虽然胆怯,却会跑会笑,后来相熟之后,还会缠着她撒娇。
再看看此刻卧病在床的他,成为一国之君之后,日日烦扰烦忧,与权臣明争暗斗,御驾出征差点性命不保。
李兰舟怔怔看着,双目中的神色平静却又让人琢磨不透。
若冰默默守在一边,将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尽收眼底,她眨了眨眼,掩下眸中情绪,答道:“殿下莫太过忧心多虑,皇上会早日康复的。”
顿了顿,后来这一句,语调却是低沉下来,语意不清道:“陛下太在意长公主您了。”
李兰舟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后,趁李锦书缓缓平静下来之迹抽出了自己的手。
她看着沉睡不醒的李锦书,叹息了一口气,说:“皇弟迟早真正君临天下,要早日适应没有本宫的日子。”
“魏家虽一向忠勇,但难免人心隔肚皮,最是易变,联姻,是一桩好事。”
她下嫁魏家,真真切切掌握从前魏党的所有,这才是握得住的权利。
从前孝淑皇后不想将她的婚事与朝政扯上联系,如今她却还是不能将自己的婚姻大事免于政治斗争之外。
更深露重,乌云密布,夜色深沉似要垂墨,连这大明宫中的烛光都变得凄凉起来,偌大的宫殿,便是角角落落、里里外外都点上宫灯,都照得亮堂,却还是空荡幽寂,难填空洞。
李兰舟回过神,又换了一方帕子,给李锦书擦去额角的汗珠。
*
李锦书这一病病了好些时日,就算是醒了也毫无精神,静养了个把月后才慢慢好转过来,梦魇之症也终于好了些。
这日文宝照常端了汤药进殿,伺候李锦书服药:“皇上您可算好些了,前些日子可叫奴才们急死了。”
李锦书被文元搀扶着从床上倚坐起身,边说:“朕一向身子健硕,少有病痛,如今一病就如此严重。”
文元说:“皇上您要再不好,长公主殿下都快要去城外的寺庙给您祈福了!”
李锦书正被文宝伺候着服药,闻言陡然看向文元。
文宝也说:“可不是?皇上您昏睡着不知道,长公主这几日日日都来紫宸殿探望陛下,问奴才可有再犯梦魇之症。”
李锦书睁大眼:“梦魇之症?”
文元点点头:“皇上这些时日日日都在睡梦中喊长公主的名讳......”
他的话语还未说完,李锦书便被口中来不及咽下的药汁呛得咳嗽不已,他好不容易停下咳嗽,面色神情变化了几番,犹豫良久,只问:“皇姐,她......”
文元小心应答着:“长公主爱护陛下,多有爱怜,令奴才们好好伺候陛下,说陛下......”
李锦书的心都被吊了起来: “说什么?”
文元故作神色轻松道:“长公主殿下说陛下还如年幼时。”
李锦书听到这个答案,静默了片刻,嗯了一声,不再言语,也不知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文元文宝对视了一眼,不知该如何。
伴君如伴虎,圣意难测。
他们只见李锦书兴致不佳、神色恹恹地推开文宝手上的汤药碗。
李锦书不愿继续再喝,文宝只好端着汤药碗退下,文元上前扶着李锦书躺下:“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大家好好歇着。”
李锦书静静躺着,颇有一种失了魂的空洞感,闻言也只是随意嗯了一声。
文元内心暗自叹息,恭敬退下了。
*
秋冬之日冰霜千里,边塞又是苦寒,苦了一众离家在外远征千里的将士。
李锦书下令,缩减吃穿用度,以节俭为主,为每一位将士多做一件冬衣。还有此前世家门阀颇有微辞的科举与寒门学士选拔之事,李锦书全然压下,吩咐一切照常举行继续选拔的流程,说是一切以边疆战事为主。
还没有危及利益根本, 加之魏阀与李氏皇家联手,而且西北战事确实十万火急,此前的争议慢慢消弥下去,渐渐不再有人提及。
显庆三年开年不顺,春汛时分西南蜀地爆发洪灾,据亲信报上来的消息说,这次洪灾百年难得一见,西南地区受灾严重。
但出身陇西李氏的剑南西川节度使李祥桂自己递送来的奏折又只说只是部分受灾,并无大碍,请长公主与圣上放心。
第46章 起义
陇西就是玄宗帝发家的地方,陇西李氏也是现在皇族的母家,陇西的人所掌管的地方与皇族所在之地应该是一脉相连、同气连枝的地界才对。
这件不对劲的事没过多久,西南蜀地接着爆发了兵变,农民揭竿起义,学那陈胜吴广做派,叫嚷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边疆魏瑾还在带兵打仗,内里灾害频发事态严重,京城这边,王显等人又趁机散布李锦书德行有亏的言论。
说定然是天子做了些什么对不起上天的事,不然怎么才开年就惹得个天怒人怨的下场。
李锦书隧吃斋食素,不进荤腥,以向上天祈福祷告。
“这件事恐怕没有这么简单。”李兰舟落下黑子,示意魏谦继续,“李祥桂的奏折本宫看了,说是下面的那些农民想趁着大军征战西北之际捣乱,捞一笔油水,让朝廷安抚他们。”
魏谦接着棋盘局面落下白子,静静听着李兰舟继续说:“他说他已经派人去镇压了,那些随风气起义见识短浅的农民不过寥寥几人,他很快便可将其全部捉拿问斩,以视惩戒。”
她眉眼间染上几分纷乱,定定盯着棋盘上的局面,似在凝神思索:“可本宫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她抬眼看端坐在对面的魏谦:“太傅怎么看?”
魏谦了然地垂眸,咏道:“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李兰舟问:“太傅的意思是?”
魏谦说道:“若是一个人沽名钓誉贪恋钱财,会剑走偏锋,但若是一群人冒着生命危险共聚一堂,共为一个目的起势筹谋,明知赢的胜算渺茫,却仍为之一搏,要么被逼,要么被有心人指使,要么就诚如剑南西川节度使李大人所言,诚然如井底之蛙,痴人说梦。”
李兰舟了然地点点头,当天夜里,即刻找了李锦书议事。
“外面的那些言论,陛下别放在心里。”王显这个老匹夫,一边吃里扒外暗中相助突厥就算了,还在京中给李锦书使绊子。流言难听,李兰舟难免要多安慰李锦书几句。
李锦书自从之前大病一场之后就性情稳重了许多,此刻听话地点了点头,微笑道:“皇姐,朕明白的。”
李兰舟看着如今越发稳重的李锦书,欣慰地点点头,又道:“本宫欲启程前往西南蜀地,京中的一切事宜,就要交给陛下了。”
李锦书怔了怔,目光闪了闪,才慢吞吞回道:“皇姐怎么......怎么这么突然?”
李兰舟神情凝重复杂,解释说着:“陇西李氏乃是本宫与陛下的母家,陛下曾经也是从陇西来,多年相离故地,难免变了样,如今西南出了变故,为了陛下圣誉和大夏江山稳固,本宫必须亲往一趟探其究竟。”
“待路过陇西,本宫会顺便去拜访陛下的生父,待陛下问好。”
李锦书掩饰在龙袍下的手剧烈抖了抖。
见李锦书面色晦涩不明情绪低沉不说话,李兰舟便松下神情,软下声微笑着道:
“陛下的转变,本宫看在眼里,瞧着陛下越发行事稳重,能独挡一面,本宫甚感欣慰,日夜盼着陛下成为千古明君,本宫也不枉面对列祖列宗。”
烛光下,美人的面容莹润透亮,发着徐徐莹光,一双剪水清眸波澜潋滟,动人心魄。
李锦书怔怔看着,就像是要用这一眼,看完所有看尽一生一般深刻,夜里风过萧墙,起的那声声呼啸好似也没有那么凄厉了。
他看了片刻,又迅速避开眼,低声说:“皇姐,我怕我一个人应付不了。”
李锦书现在什么水平李兰舟最清楚不过,他早已有能力处理所有事宜,加之他内里这些年自己笼络的权势,恐怕所拥有的人脉资历早已在李兰舟的预想之外了,不过李兰舟并不深究,在她心里李锦书是她一手培养起来的,他们同属一条船。
“陛下自谦了,也借此番机会,陛下好独自历练。”李兰舟这般说道。
晚上李兰舟要回昭华宫时,李锦书又追了出来,手上拿着一条大氅。
“夜里寒凉,皇姐拿着盖盖腿脚,仔细身子。”
李兰舟早已上了轿子,身上披着一件,手上还握着暖手的炉子,闻言也没拒绝他的好意,让若冰收下递上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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