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善健见她如此作为,虽视若未见,但也并未阻止。
说起来,那个丧命于她手下、死不瞑目的李翰,还是李兰舟亲自拂闭了眼,挖了坑将其埋了。
“长公主前来之前,就应该知晓当初老夫为何辞官的吧?你也不必多费口舌,老夫早已立下毒誓不会为女人效命,此生不会再下山一步,生死都在此山上,长公主请回吧。”善健态度坚决说道。
李兰舟亲自上前为他斟茶,面容娴静恬淡,目光从容不迫。
“外人言,老先生是因圣后临朝而辞官,仅仅只是因为圣后女子身份吗?”李兰舟双眼沉默却坚定,隐约透露些不甘,“老先生既心怀天下,精通卦术,虽不下山却也知晓外界情境,如今应该早就知晓此刻的蜀地几乎生灵涂炭,已经快到了岁大饥人相食的境地了吧?”
她歇了歇气,垂眸敛神了一瞬,复发问:“如今新皇登基,为江山社稷栉风沐雨,老先生在顾虑什么?”
善健胸膛起伏,似是想起了往日情形,情绪变化了几番,言语激烈起来:“当日前朝皇帝宠爱其爱妃,封为皇后还不够,竟还让此女子干政,并称圣上圣后,后又称天皇天后,牧鸡司晨,执掌权柄!”他侧目看李兰舟,浑浊却精悍的眼咄咄逼人,“如今,你又与此情形有何不同?不过只是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帝,你控制他,操纵他,让他对你唯命是从,即便你没有登上那个位置,可又有何异?”
李兰舟眸子颤动,深深吸了一口,反驳说:“陛下是本宫亲弟,他天资聪颖,励精图治,迟早有一日会自己掌权。”顿了顿,她执着地与善健对视,“仅仅只是因为女子身份,老先生便如此容不下吗?”
善健喘息着粗气:“牧鸡司晨有违天道!”
“生身为女子,本就面对世道不公。”李兰舟目光幽幽放空,转身悠然走了两步,背对善健,看向门口种在矮盆里的野花,虽是蒲草野芳,却生长坚毅,顽强绽放,在那一方天地里开出了另一番色彩。
“无论如何努力,如何天赋异禀能力出众,都只能沦为陪衬,皆会被世人所叹息一句——‘若是男儿就好了’,便是谁都可以以女子身份为借口踩上几脚。”
记忆中如走马观花,飞快在脑中闪过,好似明明白白,又好似模糊不清。
父皇与母后、梁婕妤、陇西母族、太原王氏、百姓......
“天道?”她转身,隔着距离回看善健,“巾帼英雄自古就有,非前朝与我朝首创,女子也非只能闺阁绣花,也能上战场杀敌,也能能力超群盖过男子,老先生所遵循的天道,是指不能令女子出头吗?”
善健无言。
“无论是男子或是女子,只要无错,便不能以男女生身说事,老先生爱民如子,本宫同样担忧蜀地百姓,本宫与先生——此道相同足矣。”
她眉眼如画,神思令人叹服,像冬日里凌霜盛开的红梅,像一把隐藏刀锋的宝剑,像雨季倾盆瓢泼大雨砸落,又可以干净温润得像三月旭日春风。
*
“贱人敢尔!贱人竟然......”李锦书拍案而起,一张俊脸平日里的温和俊雅一丝不剩,满眼的戾气吓得旁人胆寒心颤。
他被气得浑身发抖,一拳重重砸在书案上,双眼血丝蔓延,目眦俱裂,让他整个人阴沉到了极点:“他们竟然敢.....敢派人刺杀皇姐!”
他又飞快绕过桌子来到来禀的文宝身前,一把握住文宝的肩,急切地问:“皇姐怎么样?!伤到哪了?”
文元文宝内心惊骇,文元率先反应过来,急忙拿着拂尘上前:“陛下,长公主无事,已带着隐士高人下了山,在处理蜀地百姓之事了。”
李锦书如释重负,无力地垂落下双臂,边回身边连连小幅度点头,目光无神又庆幸着呢喃道:“皇姐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他向着书案桌走了两步,又背对着文元文宝站定了,忽地转身,下颚紧绷,缓缓抬起眼,露出眼中的狠戾,咬牙道:“既如此,朕也要王显这个老匹夫尝尝——”他眼神露出些许癫狂与笑意,“什么是心痛欲死的滋味。”
*
科举大范围正式开展,此次刺杀又不成功,王显已有些心急难耐了,他知晓,李兰舟回了京,就是正式要对付他的时候了,此次刺杀失败,便是又给两人的恩怨再添上一笔。
依着李兰舟的脾性,便是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王维庸带着大批王显培养的心血刺杀失败后,一回来便被骂了一宿,之后又一直被禁足,王显正在气头上,纵使他心有怨恨,却也不敢吭声说一句辩驳的话,更不敢说起当日情形一字,连李兰舟的名字都不敢出现在话语里。
还是王嫣去给他说了情,但也许也是王显气消了些,禁足没几天被放出来后,他就被直接叫进了书房。
书房里,聚满了王显的心腹。
王维庸面色不佳头发凌乱,身上的衣服几日没换过,皱巴巴贴在身上,他站在门口手指无措地动了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王显浑厚的声从里面传出来:“还愣在那干嘛?!”
王维庸忙不跌进屋,硬着头皮躬身请安。
王显独坐高位,明显没有多理会他的意思,还是下人会做事,搬来椅子请他落座,解了这尴尬的场面。
很明显他们的议事已经进行了许久,他只是半路插进来的一个例外。
“都准备好了吗?”王显问。
下首信誓旦旦点头应下,王显勾唇笑了,神情毒辣:“既然在蜀地杀不了她,那就先擒拿下天子,挟令两族李氏和禁军,以王家军作刀斧,从京城攻破,再令突厥全力进攻边境牵制魏家军,其余各地不过换了一个天子,定然会选择保全自身不会出兵多加干涉。”
王显浑浊的眼冒着算计的精光:“她一女子尔尔,在蜀地独木难支,看她将如何再与老夫作对?”
在王显看来,李锦书只是一个将将离开了李兰舟才学会爬的小皇帝,他此计策里应外合,万无一失。
王维庸瞪大眼,后又缓缓恢复下情绪,深深知晓终是走到了今日。
——王家将反了。
第53章 黑化
王显握住神不附体的王维庸的肩,缓缓靠近他,语调柔和下来三分,一字一句说道:“儿啊,这是咱们王家最后的机会。”
那只搭在他肩上的手轻轻拍了拍,王显干瘦的脸上一双眸子犹如秃鹫,直直盯着面前这个被寄予厚望的儿子:“——别再让为父失望了。”
最后的机会......
围攻京城......造反......
这几个词来回在他的脑中盘旋,令他情绪难以平静下来,其实他真的不明白,为何一定要走上这条路,为何一定非要造反不可。
为何王显如今已经是两朝元老,却还是不满足,贪心至此,被权势蒙蔽了双眼。
王家军将从故地连夜赶来京城,而王显交给他的任务,就是统帅这支军队,率领其中精锐打前锋头阵,以作表率。
从小到大,这还是他第一次能够接触到这副王家的底牌。
可是,王维庸的内心却无半分喜意,只有迷茫惆怅。
翌日他独自穿上铠甲去练武场练习骑射,可心中的郁闷却也没有削减下去。
正当他下了马歇息时,下人来禀,说是葛大人求见。王维庸知晓这位葛大人一向是父亲的亲信,如今派人来找自己,想必是关于围城的什么要紧事要商议。
王维庸只得换了衣裳去酒楼赴约,可当他进入雅间时,见到的人却让他惊诧惶恐。
李锦书见王维庸不可置信的眼神,慢悠悠道:“不必找了,葛丹心在隔壁。”
眼前的人全然不似王维庸印象中的样子,没有半点温和软糯的样子,那双狭长的丹凤眼似笑非笑,缄默淡然,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桀骜神态,实在与平日里表现出来的仁君形象大相径庭。
王维庸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强忍着不让自己露出一丝破绽,躬身行礼:“臣参见陛下!”
李锦书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皮笑面不笑:“王郎君坐啊,朕又不会吃人。”
王维庸眨了眨眼,只得坐下。
而李锦书好似半点都看不出王维庸那副坐立不安的愚蠢模样,兀自转着手中的茶杯把玩,羊脂玉杯子莹润漂亮,被轻轻夹在了骨节分明的手指间,来回跳跃。
见李锦书没有先开口的迹象,王维庸心中忐忑,装傻充愣问道:“陛下找微臣有何要事?”
李锦书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唇,这才正色放下杯子,看向他:“王家想造反,朕来看看罢了。”
王维庸内心大骇,惊慌失措看向对面的皇帝,把造反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好似只是在于他说起窗外的天气不错一般。
王显对于李锦书的防范太少,说起李锦书的次数也少,以至于王维庸也不太知晓这位皇帝的性子,如今看来,恐怕与王显口中只会软弱且躲在女人背后的形容南辕北辙。
在王家一心对付昭华长公主的时候,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他们放过了一头猛兽,任由着他强壮长大。
葛丹心跟随王显半辈子,知晓王显的秘密比他这个儿子知道的还多,如今葛丹心以自己的名义邀约他赴约,自己又缩在隔壁,恐怕早已归顺于李锦书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
这个从前谁人都可以踩上两脚的帝王,如今竟能撬动王显身下的顽石。
王维庸起身扑通跪地,动作太过于急切,以至于打翻了桌上另一只瓷杯,杯子应声碎地,裂成了几瓣,碎片如同婴孩摇篮,急速摇摆了几次才停落。
李锦书面无表情,俯视这个从前同王显一般看不起自己、出身尊贵的世家嫡子,眼底冰封一片:“你们派去边塞接应军中的人,早在前次与突厥大战时就被魏瑾收服了,你父亲的门客、亲近大臣,他们的家人已悉数全部掌握在朕手中。”
他高高在上,俯视王维庸的目光轻蔑,像是在嘲讽他们的不自量力,又似上位者对下人的不屑一顾,继续自顾自叹息着,像在为他们惋惜一般,轻声说道:“只要是人就有软肋,他们敢不听从,全家都得死。”
王维庸低着脑袋,跪在地上的身形隐颤。
“朕可没有皇姐那么仁慈心善,终究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让朕先下手为强了。”帝王语调透露出些侥幸,露出了真实面目,说起杀伐大事时,依旧能神情平稳无波无浪,轻飘飘几句话就决定了这么多人的生死。
李锦书直起身体,手肘撑在盘着的膝头,稍微靠近了些诺诺跪在地上的王维庸。
他的双眸瞳仁漆黑,不见丝毫亮光,压迫感铺面而来:“朕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同你父亲一起去死,朕如今已得了确切证据,知晓你们全部计谋,你们父子二人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朕保证会倾尽所有与你们父子鱼死网破。”
王维庸猛地抬头看他,勉强撑着身体的直颤个不停,双眸隐隐掺杂着哀求退缩之意。
李锦书见状,微微勾了勾唇,刻意放缓了语气:“二则,你不是要带兵攻城吗?临阵倒戈会吗?”他顿了顿,详细言明,“届时,朕只会处死你父亲一人足矣,你的妹妹,国公府上上下下一干人,太原王氏百年大族荣华,都能得以保全,全都会交到你的手中。”
他的神情希冀,好似在为他畅想美好的未来替他高兴一般,言语怂恿:“从此以后,整个王氏上下,再也没人会超过你,再也不会有人压在你的头上。”
王维庸跪在地上,仰头看这个年岁不大的君王。
帝王面如冠玉,剑眉星目,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陡增迤逦,本是正气的人物,如今却亦正亦邪,越发让人捉摸不透。此刻的他坐在窗边,身形背着光,使得他周身昏暗,如一丛乌云,就那么压在上方,难以避开。
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他将所有人都骗过了,包括他自己。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贤明的君主,贤明的君主不会随意大开杀戒,不会不按常理直接株连九族,不会如此手段毒辣视人命如草芥,不会不达目的不择手段。
*
显庆三年春夏之季,夏国齐国公太原王氏王显密谋叛乱,率军攻京城。
然,齐国公王显之子王维庸深明大义,忠肝义胆大义灭亲,从一开始就没从太原调配太多人马过来,在攻城时更是临阵倒戈,将原本对准城楼上洛阳守将李堃的箭调转了方向,突然转头将王显射落马下。
向来唯王显马首是瞻的王党众臣、门下幕僚、亲生嫡子,皆向李锦书投诚。
夏皇仁厚,体恤忠臣,故只将王显一人投入大狱,并未牵连其余众人。
最终叛贼王显被夏皇责令翌日午后在菜市场门口问斩,并将其头颅悬于城楼上三日,尸身曝日飞鸟啜食,以儆效尤。
问斩那日,蓬头垢面早已没了尊贵体面的王显自被士兵压着出了大狱开始,一路上骂声不绝于口。
路边围观百姓细细簌簌议论纷纷,这个人说听在大狱当值的守卫亲戚说,自从那齐国公被擒之后就一直咒骂圣上与长公主,彻夜都不停歇,连守卫都要耳里塞棉花才能安安稳稳打个盹;那个人说不止呢,齐国公连自己的儿子也一起骂了,说是儿子实在蠢笨,中了圣上的奸计种种。
游街的车马还在继续挤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向前,手脚都上了铐链、被站立锁于囚车中的王显即便到了如今这步田地,却仍然昂首挺胸,毫无半分畏惧悔改之色,一边叫骂着:
“竖子!你就是不知道哪个乡间来的野杂种!也敢处置老夫!?你也配!”
“李兰舟你教出来的好皇帝好君主!卑鄙无耻的下贱货色!”
这么大不敬的话语,令闻者连连侧目,无人敢出头一声,纷纷看好戏一般跟着囚车到了菜市场。
众人也是颇有些敬佩这个齐国公了,一大把年纪叫喊了一晚上,如今又一路叫骂到了菜市场斩首之处,连口水都没喝。
囚车到达目的地,菜市场已是人满为患人声鼎沸,摩肩接踵踮脚相看,遥遥看过去,只见正对着菜市场的楼台上,丛丛站了一群人,仪仗威严,团团似明月的五明扇迎风不动,锦绣如繁花,中间端坐的明黄身影,想必就是当今的圣人了。
连圣上都亲来了。
“黄口小儿!乡野小子!给老夫提鞋都不配!”王显被押上了邢台,咒骂声还在继续,“李兰舟你如今都不敢回来跟老夫斗一斗了吗?小小女子也敢和老夫叫板,老夫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李锦书目光骤然变了,沉声吩咐:“不必等到午后了,即刻问斩。”
操行官员得此圣令,忙不迭应下,丢下行刑的令牌,朗声拖长了尾音:“即刻行刑——”
这时有眼尖的人发现,齐国公府竟一人都未到场,不禁又议论起来。
王显披散着斑驳的白发,人不人鬼不鬼,被压着脖子到了砍头的台子上,他的声已然破音嘶哑:“李锦书!李兰舟!老夫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刽子手吐出一口烈酒,喷洒浸湿刀锋。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挣扎着被绑死了的身躯,扭动着脖子和脑袋,剧烈抖动双眼看向周围目光所及之处,竟无一熟悉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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