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儿、嫣儿........
叛贼王显的头颅被挂上了城楼,供来往进出的人观看,这还是本朝开国以来第一个被如此惨烈斩首示众的大人物,来往的人无不指指点点。
远远躲在人后披着斗篷的女子泪眼迷蒙,遥遥相看城楼上那颗面目全非的头颅,已哭红了眼。
“女娘,您可要节哀顺变啊,莫要哭坏了身子。”璎珞目光担忧,也跟着落下泪来。
王嫣倔强地自己擦干了泪,对身边的小丫鬟说:“璎珞,从今以后,我就只有你了。”
王维庸自作主张擒拿王显,整个王氏天翻地覆,看似是王维庸替代王显掌权,王家并未多受牵连,可王维庸有几分真才实学王嫣再清楚不过。
他们兄妹俩终于还是生了嫌隙。
*
紫宸殿。
李锦书急不可耐地将此事写信告知远在蜀地的李兰舟,心情雀跃,颇有邀功请赏之意。
看吧皇姐,看啊兰舟,他的兰舟。
他已经铲除了王显这个老贼,剩下的王党诸人都成不了大气候。
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胆小怕事的懦弱皇子了,他已经快要及冠了,他已经真真正正长成了一个男人,他不再只是一个小孩,他已经可以保护她了。
天下诸事纷杂,从今以后他和她一同面对,她也可以......
李锦书神情甜蜜,脸上的喜色溢出来。
——她也可以真正相信他的能力,不用再为了政治斗争下嫁魏瑾,前时的婚约做不得数。
一封书信纸短情长,写不尽绵绵情意,满怀着帝王的希望与难以宣之于口的爱意。
千里传书,信鸽在他含情脉脉的注视下振翅远飞,消失在天际。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文元也满脸喜意,笑着恭喜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为大夏除害,想必长公主殿下知晓了,定会为陛下高兴!”
李锦书抿唇笑着,嗔道:“你这张嘴啊。”
他从屋外回了内殿,压不住的喜色,忽改变了主意,一封书信已承载不完他的喜意和思念之情,他已迫不及待想要去见她了。
他的兰舟,这月余以来,他想她都快要想疯了。
他要亲自去蜀地见她。
*
李兰舟一大早便收到了李锦书的书信,李锦书果然没辜负她的期望,将王显除了。
李兰舟自然是高兴的,蜀地百姓事宜繁琐,她连日处理不得心安,如今终于有了一个好消息,于是即刻提笔写下回信,让李锦书继续好好在京中处理政务,不可轻易掉以轻心,切忌注意王氏春风吹又生,再出一个王显。
将信件交予若冰寄出去,若冰将将出去没多久,又有下人来报,说是节度府宅外有一男子求见,说是此男子丰神俊朗玉树临风,自称长公主的旧友。
今日是久违的金玉斜阳,撒了一地金子。
李兰舟起身,踏步出了几出几进的宅院,节度府宅朱门大敞,紫衣常服男子牵着骏马,背对着李兰舟而立,身姿挺拔如竹。独身单马,周身从小浸染的贵气也不减分毫。
“骠骑将军?”李兰舟面色惊诧。
魏瑾转过身来,笑道:“殿下安好。”
他偏头看来来往往井然有序的街道,这一路上他都听人说了,流民已慢慢收纳进了成都府,受灾各地也由朝廷出资在重建中。
他目光饱含欣赏,真心实意地称赞道:“殿下将这里治理的很好。”
李兰舟抿唇笑了笑,将他迎进来。
“魏将军不是应该在西北吗?怎会突然来了成都府?”李兰舟带着魏瑾在这建构独具一格的宅院中转转。
魏瑾回答:“西北战事就快要结束了,如今两方各自驻守不轻易出兵,只等突厥弹尽粮绝而退。”他的脸上有些遮掩不住的疲态,注视着李兰舟的眼却一如既往的亮堂,“臣在西北闲不住,快马加鞭连赶了几个日夜,就想来看看殿下。”
这节度府宅建造华丽,后院里有不少大明宫都没有的奇异花种,在这绽放时日煞是好看。
绿荫满目,花团锦簇,正是花儿争奇斗艳时,彩蝶纷飞,乱花迷人眼。
李兰舟停下了散步的脚步,转身看他。
魏瑾被她这么一看,如心思被发现,脸颊飞上几朵霞云,耳尖薄红。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鼓足了勇气,与李兰舟清润的眸子对视上,一字一句道:“殿下,臣心悦于你。”
他的眼眸闪着光,脸色涨红,如平常人家的少年面对心仪女子,神情眷恋又含着庆幸:“我这一生,最不悔的一件事,就是向陛下求娶殿下。”他垂首低眉,嘴角含笑,“感谢上苍,感谢殿下,让我能够有此荣幸,得偿所愿。”
是啊,战事结束,他们便可以名正言顺成亲了。
李兰舟静静看着他,内心不知该如何形容今时今日的情绪,好似冬雪融化,冰封的河流恢复潺潺流水。
魏瑾眉眼如玉追忆往昔,说着:“初见殿下时,一眼惊鸿,此生难忘,殿下骑马射箭,惩治豪强,令群臣部下赞不绝口,令我敬佩。”
“我原本只想和殿下结交好友,后来想再靠近殿下一些,想多了解殿下,情难自已想让殿下日日都欢喜,事事都顺心,也想让殿下知晓我的心意。”
一阵风吹过,桃花树下,漫天粉红飞舞而落。
良久之后,李兰舟突然笑了,看着眼前红透了脸的将军郎儿,说:“唤本宫兰舟罢,民间夫妻定了婚约,也不会叫得如此生疏。”
魏瑾喜上眉梢,声音轻了又轻:“兰舟。”
李兰舟抿唇低笑,应声:“嗯。”
女子一笑倾城,灼灼风华,百花都失了颜色。
魏瑾心如擂鼓,眼热心热,壮着胆子上前两步,靠近了李兰舟些。见她没有拒绝,于是缓缓伸出手,力道轻得不能再轻,将李兰舟拥入怀中,在她额间落下干净虔诚的一吻。
“兰舟,我魏瑾此生定不负你。”
漫天粉红飞雪,树下的男子仪表堂堂,女子绝代风华,郎才女貌,互诉衷肠。
远处的走廊处,躲在墙边的男子额角青筋直冒,目眦俱裂,血丝爬上眼珠,一口银牙咬碎,拳头紧紧握住,身形不稳,骨头阵痛难耐。
若冰惊忧着就要上前扶住他,却被他一把狠狠推开。
李锦书才转过身,一口鲜血哇地喷洒而出,染红了嘴角。
他忽视若冰如丧考妣的嘴脸,制止了她慌慌张张就要叫人的举动,自顾自站直了身体,独自出了这节度府宅。
李锦书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个人忍着心痛悄无声息又回了洛阳的。
他只知道,往日八年日夜相伴的记忆涌上眼前,每一个画面都在来回拷打着他,令他眼花耳鸣,叫他全身都如被放在了火上煎烤,心肝脾肺灼烧得他好痛好痛。
初见时,那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李兰舟,叫他从太监身后出来,对他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本宫的皇弟了。”
他不受玄宗帝和孝淑皇后待见,她亲自接了他进昭华宫居住。
他年岁大了,还未读书识字接受教化,她事必躬亲,教他读书写字骑马射箭,教他六艺识人,握着他的手手把手教他写字,一笔一划写下他的名字。盈盈香气缭绕着他,她指着白纸黑字,在他的耳边说:“这便是你的名字——李锦书。”
后来他读的书多了,知晓了一首词: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他受梁氏轻贱,她强忍着丧母之痛,手持寒光宝剑,带着他去找梁氏算账立威。
他怕辜负她的期望,怕做不好一个贤明的帝王,她对他说:“别怕。”
——“陛下别怕。”
桩桩件件,一幕幕犹在眼前,叫他如何能忘记!
如何能放手忘记!?
可原来,原来兰舟竟....竟也是对那魏瑾有情意的。
魏瑾,魏瑾啊。
你已经拥有了旁人所没有的一切,为何还要与他抢他唯一在意的人。
李锦书犹如厉鬼附体,一张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摔砸了紫宸殿所有能砸的物件,杀气腾腾,怒气难减。
第54章 不甘
都是神女的信徒,都身处囹圄泥泞,凭什么明月照亮了其中一条沟渠?
为什么上天就是如此不公,生来尊贵众星捧月的人为何独受优宠?!
凭什么,凭什么.......
大殿一片狼藉,无可以埋脚踏入之地。
大殿之外,瑟瑟发抖的宫人跪了一地,只敢静默听着一墙之隔帝王又哭又笑,嘴里叫喊着旁人难以听懂的词。
明黄的龙袍,一针一线精细万分,油光水滑的绸缎在夜色下闪着细碎的流光。
李锦书缓缓转过身,独自面对空荡寂寥的宫殿,面对满地破碎的珍贵孤品。
大殿无光,烛台早已被踢倒在不知哪个旮旯角落,清幽幽的月光从大门照进殿中,照亮一地破碎。
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帝王回身时,俊朗的面庞泪光闪闪,一头墨发乱了,龙袍也皱了,像是要融入这沉默的夜晚里。
该如何形容内心哀愁苦痛?恰如钝刀割肉,一刀又一刀,无论他现在如何想,如何坐如何站,都好痛好痛,痛不欲生,恨不得撒泼打滚嚎啕。
兰舟,兰舟为何要爱上魏瑾,为何要将他抛下?
待精疲力竭,年轻的皇帝面对着这满宫清冷孤寂,缓缓在高位的台阶上坐下了。
如今的他,除了门口的那一小束月华和彻骨冰冷的富丽殿堂别无所有。
他好想告诉李兰舟,他好痛好冷,万分无比怀念小时她温热芳香的怀抱、轻柔的安慰之语。现在却只能独坐空室缩成一团,环抱自己,竭尽全力汲取温暖。
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到头来,想要的人想做的事却还是未能实现,他已坐拥天下,坐在了这把龙椅上,却还是不能随心所欲。
晶莹垂直坠落,重重砸落在地,融入了锦绣红毯中。
难道这真的就是命吗?就因为他生来卑贱,上天就不成全他?
刻意遗忘的记忆喷涌呈现,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有这样一个小孩,自他有记忆开始,他就只是陇西贤王府上一个不起眼的小厮孩童,不知是哪个人家没钱了将他卖入了贤王府。
他被分给了一个不受宠没什么存在感的庶子身边,陪伴此庶子读书写字,除此之外还要做一些脏活累活,有能力打点的奴才都跑了,那个庶子身边就只剩下他和一个奶嬷嬷。
没日没夜的洗衣擦地,伺候主子,什么脏活累活他都做过。
这就罢了,这个庶子游手好闲读书写字也不成器,还喜欢苛待仆从,就连奶嬷嬷也对他非打即骂。
这个小孩就在这样的尘泥深渊中长到了十多岁,京城天子与皇后要在母家找一个听话又不会引发任何风波的旁系血脉认为亲子。就这样,这个本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庶子被贤王推了出去,连带着这个骨瘦如柴的小孩也可以跟着入京。
小孩以为终于苦尽甘来了。
李锦书缓缓抬眼,伸出手,低头凝望自己的双手。
当年上京路上,路上停车休息,庶子在路上仍同平常一样对他拳打脚踢,趾高气昂指着他的鼻子咒骂:“呸!狗杂种!这个茶水这么烫,你是要烫死本公子吗?!”
年幼的他只能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
“明天京城那边的人就派人过来接本公子了,到时候有人伺候了本公子就把你从这悬崖上丢下去!”庶子又踹了他一脚,凶神恶煞道,“快点滚狗东西!”
京城那边原本就会派人过来接,只是庶子迫不及待,提前启程。
衣裳破烂的李锦书再次从草地上爬起来,奶嬷嬷不耐烦挥手:“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给公子换茶水,去去去!”
天阴沉得可怕,临近天际,乌云密布犹在头顶,像浸满了墨汁的棉絮,黑压压的隐约暗藏闪电,一道道裂隙狰狞炸开划破半空。
李锦书又给作威作福的二人重新换了茶叶,上了茶水。
庶子这回没再多说什么。
奶嬷嬷小解回来也喝了,却只喝了两口,还要喝第三口时,突然见庶子直愣愣倒下,双目紧闭。
奶嬷嬷大叫,那庶子却毫无反应,她就要撑着身体起身,可头晕目眩连站都站不住。
“孽障!你对郎君做了什么!?”奶嬷嬷有不详预感,全身使不上力气,只能勉强挣扎着往后挪,离李锦书远远的,一边故作气势般威胁咒骂:“郎君可是陛下和皇后娘娘亲定下的义子!等他醒来一定不会放过你!”
狂风大作,暴风雨就要来了。
身形消瘦的孩童看不出真实年纪,风中凌乱的发遮不住一双眼却格外有神,他对奶嬷嬷的咒骂和惊恐视若无睹,面无表情得令人恐怖。
他对奶嬷嬷说:“他永远都不会再醒来了。”
奶嬷嬷大惊,手脚并用瞪大着眼往后挪,声音颤抖:“你....你....你给我们喝了什么?你敢毒杀皇子.....陛下和娘....娘娘不会放过你。”
“谁知道死的是皇子呢?”李锦书靠近了奶嬷嬷,在她身前蹲下,明明年纪尚小,却神情如厉鬼,一张脸上全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阴毒,眼神淬了毒,与奶嬷嬷四目相对,咬牙切齿:“是你们逼我的!我只想活下去!我只想好好活下去!”
他吸了吸鼻子,压下堵在胸腔里的那口气,神态平静地说:“别痴心妄想了,这是给牛吃的蒙汗药,药量我放了牛的两倍。”
奶嬷嬷气喘吁吁,强撑着自己:“老天爷!家主.....家主一定会治你的罪!陛...陛下和娘娘一定...一定会处死你!”
死到临头,手脚抽搐哆嗦,涕泗横流,面目丑陋,可厌可憎。
奶嬷嬷在他的计划之外,他盯着这个从前欺辱自己多年的女人,不发一言从身旁抱起一块石头,骑在她还算壮硕的腰杆上防止她乱动,对着她的脑袋举起尖利坚硬的石头。
奶嬷嬷身躯剧烈抖动,惊嚎着:“狼子野心的畜生!你一定会遭报应的......”
鲜血四溅,飞溅在了他的眉眼上、嘴唇上,沾湿了他又长又直的睫毛。
胯下的人还没完全咽气,还在如同大虫一样挣扎踢蹬扭动,李锦书被鲜血染红了瞳仁,麻木地一下一下举起石头,抬起又重重砸下。
口口相传从西域传过来一种瓜果名为西瓜,从前没有机会吃上一两口,连舔一口都没有资格,只能在后院眼巴巴瞧着主人家桌子上有。
可如今成为了这夏国最尊贵的人,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却还是忘不了小时那只见过一眼的西瓜,脆生生的,淋漓汁水直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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