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兰舟喝过安神的药,一觉长眠,竟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她梦见王嫣不是自己悬梁自尽而亡,而是被李锦书下令勒死的,而且她死了好几个月了,死在了寒冬腊月,而不是开春之后。
破败的夕颜宫,颓唐凄冷。
王嫣痴痴笑出了声,笑出了泪花:“陛下,我就算死了,也会睁着眼看着,你被厌弃、被抛弃,我等着那一天。”
梦中的李锦书似乎变成了青面獠牙的恶鬼,他失去了动人心魄的皮囊,只剩下森森白骨,恼羞成怒的他对临死前的王嫣说:“还真是有骨气啊?看来赏你白绫是便宜你了。”
他呵呵笑道:“朕就应该送你去勾栏妓院,被千人骑万人睡,一辈子遭人唾弃,让你这娇娇贵女也试试什么叫做跌落尘泥的滋味!”
王嫣也笑了,神情实在轻蔑:“陛下就只有这点手段吗?贞洁那种东西,我会在意吗?”
她懒懒散散躺靠在凌乱的床上,身上的睡袍松松垮垮,可她却浑然不在意,依旧用那种挑衅的眼神看他,媚笑道:“不然陛下去问问长公主,她又是否会在意什么狗屁贞洁?”
李锦书看着这样的王嫣,再也笑不出来,沉吟片刻转身离开,临走前给了端着白绫的文元一个眼神。
文元会意。
*
显庆四年春,大明宫中的雪全化完了,放眼望去看不到一丝丝纯白,凛冬将将过去,地下的草芽快要长出来了。
可还是春寒料峭,李锦书踏出昭华宫中时,被迎面吹来的冷风冻得一瑟缩。
他回看了一眼偌大的昭华宫,眼中闪过什么,最终还是收回了目光上了皇撵。
自那次他杀了世家的人之后,之后的好多天李兰舟都对他闭门不见,他连日求见,终日向若冰打探李兰舟的情况,可若冰只摇头说李兰舟这几日贵体欠佳,心神低落,旁的也没说什么,她也察觉不出什么来。
终于在小半个月之后,李兰舟终于肯见他了。
难得可以得见,李锦书一见面时又恢复乖巧听话的模样,言辞恳切认了错,还向李兰舟保证一定厚葬他们。
李兰舟听后,沉默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没再说什么。
从此之后,李锦书送东西更加不加节制,昭华宫的库房都要堆不下了,可愁坏了管库房的小太监,偏偏每日珍贵的物件还如潺潺流水一般不要钱似的送进来。
李锦书回过神,抬皇撵的太监各个都是千里挑一选拔出来的,走得格外稳当。
他再次回过身,遥看那远去的琼楼宫宇一角,残阳如泣血,余晖霞光共缠绵,瓦砾蜿蜒,像一幅集思精巧描摹出来的画卷。
他问文元:“皇姐是不是在疏远朕?”他回忆他和李兰舟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从前皇姐都会问朕晚膳合不合胃口?问朕有没有吃饱?就算是手上有事,无法亲自相送,也会派人亲自送送朕。”
他皱眉抱怨:“可是刚才,你看到了吗?朕说要回宫了,皇姐她连看都不看朕一眼。”
文元脑中转得飞快,眨眼瞬间就笑着讨好道:“许是陛下多虑了,长公主殿下近月身体不适,没什么精神气也实属寻常,等到过几天春花全开了,也许长公主就好了呢?”
“是啊,皇姐身体欠佳,朕让你去请的御医呢?”
“回禀皇上,老奴去请了的,江老御医乃是只给先皇一人看病的御医,医术超群,老奴按照皇上的吩咐,早就去请了老御医给长公主诊脉.....”
李锦书正色紧张起来:“御医怎么说?”
“回禀皇上,江御医说长公主近日神思不振乃是心病,还是要多劝导殿下敞开心怀,否则现在病痛不见影,将来可是会落下病根的。”
李锦书瘫坐回椅子上,默然无言。
他不明白,不过是几条人命,为什么李兰舟要如此在意?如此放不下?!而且还是曾经差点要逼宫的罪臣!
他真的不明白,他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他和她之间共同的理想吗?!
为什么事到如今,李兰舟会疏远他?!
他如今堂堂正正坐在这把龙椅上,手握天下所有的权力,成为了最尊贵的人,为什么她都不多看他一眼?!
李锦书心中又委屈又生气又难过,激得他咬牙切齿想要杀人泄愤,可另一方面,又想要委屈地落泪,想要扑进李兰舟温柔的怀抱中,想要如从前一般听她说几句语调轻柔安抚人心的慰藉话语。
回到紫宸殿的李锦书大发雷霆,将所有的奏折纸笔和桌子全都掀翻在地,能砸的东西全都砸了个遍。
偏偏昭华宫那边被封锁了消息,对所有的一切无知无觉,掌灯的宫女早早熄了灯火,整座宫殿都沉寂在寂寥月色下。
砸了东西泄了气,李锦书稍稍平息下来了一些,随后又让文元文宝上清酒,独自在一片狼藉中哭饮酗酒。
文元和文宝一直战战兢兢守在门外,听了许久的动静,内心焦虑,最终还是硬着头皮敲了敲门进殿去。
殿内烛火未明,顺着打开的殿门争先恐后涌进来的月光在地毯上撒了一地白霜,照亮数不尽的奇珍异宝、举世孤品都化作了斐粉碎片,化作了一地破碎。
二人站在门口,目光一寸一寸移过去到了坐在地上的李锦书身上,只见坐在一堆已面目全非物件和七倒八歪酒瓶中间的帝王,又哭又笑,人不人鬼不鬼,疯魔到身上的龙袍都被他撕扯下握在手中,一手握着皱巴巴的明黄,一手拿着剪刀,将手上的龙袍剪得破烂。
二人走近李锦书的时候,闻到了浓厚的酒气。
“陛下,您喝醉了,老奴扶你去休息吧?”
李锦书一把拍开他伸来的手,眸色不清,囫囵嘀咕了一句:“我不要你扶,我要阿姐扶.....我要兰舟扶.....”
他喝了太多酒,发梢凌乱,如同丧家之犬,堕落得令人心疼。
一句罢,他又自嘲地笑了一下,神情沮丧:“兰舟怎么会来呢?她现在巴不得我能永远消失在她眼前,一辈子都不再纠缠她。”
文元和文宝见他执着地坐在地上,拉都拉不起来,于是长叹了一口气,也跟着李锦书坐到了地上,将拂尘也放到了地上,发出了轻微一声。
文宝抿了抿唇,安慰李锦书道:“怎么会呢?长公主殿下向来心地仁慈,那些世家人物,本就毫无威胁了,陛下本可以不杀他们的,长公主一时生陛下的气也是难免,总归是一同长大的,等过些时日就好了。”
酒气上脸,李锦书的脸绯红,狭长的丹凤眼含着泪将落未落,连连摇头:“不会的,皇姐再也不会原谅我。”
他的面容哀戚至极,瞪大着眼:“那天她知道我杀了那些人,她看我的那种眼神,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伸出双手无措地比划着,含着泪的目光那么那么难过,“那种厌恶、不敢置信、失望的眼神,我永远都记得。”
文元也跟着落泪,半晌才接口:“长公主对陛下寄予厚望,希望陛下成为千古明君。”
*
宿醉的后果是全身疼痛,李锦书由人扶着起身洗漱,喝了醒酒汤、吃了早膳之后,就要抓紧时间去早朝。
皇撵一路招摇过道,所见没有不肃然敬畏的。
座上的李锦书虚虚闭眼养神,恢复理智的帝王气宇轩昂、风光霁月,昨夜那脆弱模样好似只是人的一场幻梦,从未存在过。
路上,他问文元:“那个宫女,处理了吗?”
文元脑中转了一瞬,飞快反应过来:“大家说的是那个叫‘素蝉’的,大家放心,都已经处理好了!”
见李锦书面无表情微微睁开眼看过来,文元又急忙补充道:“做得干干净净,绝不会让长公主殿下发现一丝蛛丝马脚!”
李锦书回过头,又仰头看这宫墙院落,亭台廊回,看春鸟成群结伴归来。
良久之后,他叹息了一声:“这个时候,魏瑾快要启程回京了吧。”
文宝摸不清李锦书的意思,规规矩矩答道:“是,魏将军这会已经在路上了。”
又是沉默了许久,久到文元文宝以为李锦书不会再问话了,久到就快要落撵的时候,李锦书突然说话了,声音轻如一羽落地鸿毛。
“去告诉哥舒泰,让他动手吧。”
“做的干净点。”
*
魏瑾的死讯传回洛阳京城的时候,正是长出小小花苞的时候,枝头新芽初长,万物生机勃勃,春香清甜。
若冰说得一再小心,顾及李兰舟的脸色,一句话多次停了又停:“骠骑将军回京途中与部下骑马打猎时....独自入了深山林中,等旁人找到的时候,他的尸身......都被野兽啃食殆尽了......”
手中的青玉茶盏落地,质地透亮的玉盏碎裂成了几瓣,声响清脆极了,如同珠玉落瓷盘,悦耳又动听。
李兰舟呼吸不稳,手抖得厉害:“......你说什么?”
若冰哭嚎着扑跪上前:“殿下,您要节哀啊!”
无论再不敢相信,事实真如若冰所说的那样震耳欲聋。
魏瑾死了,死在了凯旋回京的路上。
度过了边疆苦寒数月,度过了冰天雪地的凛冬,死在了春暖花开、冬雪消融的阳春三月里。
——那个总爱身穿紫衣、从小便陪在她身边的骠骑将军死了。
那个带兵出征、年少成名立下赫赫战功被夏国人称赞为战神守护神的将军,那个爱写信逗她笑给她讲行军趣事的将军,那个在山中寺庙为逝去的将士难过祈祷的将军,那个在落日余晖下对她说“瑾之愿同殿下一般无二”的将军,那个顶着所有压力目光真挚勇敢说要求娶她的将军,那个从西北边地千里迢迢赶到蜀地说“此生定不负你”的将军,那个说以后天下太平要同她一起远离庙堂四方自在的将军,那个亲手给她做竹蜻蜓的将军......
全都没有了......
全都没有了。
往事如同走马观花,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那年成都节度使府宅,花团锦簇彩蝶翻飞,漫天粉红桃花飞舞,桃花树下,一身紫衣芝兰玉树的少年将军神情难掩羞涩,语气虔诚:“我这一生,最不悔的一件事,就是向陛下求娶殿下。”
他庆幸地浅浅勾唇,小心翼翼克制着爱意:“感谢上苍,感谢殿下,让我有此荣幸,得偿所愿。”
——全都没有了。
第68章 身世
为国征战的将军,死了连全尸都没留下。
将军府满眼缟素,里里外外的下人全着丧服,哀乐未停歇片刻过,披麻戴孝的亲眷在灵堂前呜咽哭嚎,呜呜咽咽幽伤哀苦。春风不知愁苦滋味,恍若未知这片是凄伤土地,轻松惬意吹拂过灵堂,吹过柔长素纱,牵其翩翩舞动。
李兰舟跟随李瑾书前去祭拜,由魏谦主持丧仪,接待来宾。
皇帝和长公主亲临将军府,莫大荣耀。
李锦书面容悲苦,向上首魏瑾的牌位上了香,惋惜道:“骠骑将军乃是大夏栋梁之臣,可惜!可叹!真是天妒英才也!”
一身素白丧服的魏谦躬身行礼,垂首应答:“能得陛下此言,想必臣弟泉下有知,也会倍感荣幸。”
二人不咸不淡又说了几句,李锦书就预备回宫了,他回过身看身边一直沉默不言的李兰舟,眸子一动,说道:“皇姐,我们回宫吧。”
李兰舟收回沉思的目光,略微垂下眸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未看李锦书一眼,只道:“陛下先行回去吧,本宫想单独祭拜骠骑将军。”
李锦书脸上的平静僵硬了一瞬,讨好的面容神情也卡壳了一瞬,仅仅一瞬,他在余光中瞥见了刻有魏瑾名号的牌位,于是善解人意地点点头,退让一步,不放弃道:“朕就在偏屋等皇姐。”
李兰舟没说话,李锦书看着她几瞬,最终还是暗自妥协由下人带着出去了。
魏谦眼底还带着殷红泪意,抑制住呼吸看向李兰舟,颤着声劝道:“殿下,节哀。”
李兰舟未偏眼看他,只微微抬头,看供品和香炉后魏瑾的灵牌——漆黑的木牌,刻着魏瑾的名字,装着魏瑾的灵魂。
香炉里,长短不一的三柱香燃得正旺,缕缕香烟晃晃悠悠升空,缭绕在牌位前,模糊了牌位上的名字,最后悠悠涣散消弭。
就那么一个小小的牌位,代表了从前一个鲜活的人。
李兰舟面容平静至极,终是闭了眼,沉默无声的泪顺着她未施粉黛的面颊缓缓往下流。
她垂头用帕子擦干了泪,再次抬起脸时振作许多,看向魏谦,说道:“太傅也是。”
魏谦也落泪,他跪地郑重向李兰舟行了一礼:“求长公主为臣和阿瑾做主!”
李兰舟蹙眉:“太傅为何如此说?”
魏谦环顾一圈周围,确定没有第三双耳朵听得见,又再三小心压低了嗓音才道:
“臣的弟弟臣清楚,以阿瑾的身手纵横沙场和猎场多年,不至于无法抗衡野兽;再者阿瑾先前就有在路上逐猎的习惯,每次都会满载而归,而不是还没有捕获任何猎物就丧生于猎物口下!阿瑾死得蹊跷,求长公主为臣和阿瑾做主啊!”
“你说的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李兰舟紧蹙的眉未松开过,眉眼凝重,“可.....本宫也不相信骠骑将军会如此轻易丧生。”
她亲自将魏谦扶了起来:“你先起来,本宫回宫之后定会细细调查此事。”
“多谢殿下!”
李兰舟回宫之后确实也如承诺的一般命人调查,可她不知道的是,她离京多时,此前又将全部事务都交予李锦书,所以她现在所交代委任的这些人,转身就将她的一举一动汇报给了李锦书。
李锦书心神大乱:“什么?!皇姐为何突然怀疑魏瑾的死因?”
“长公主殿下说,怀疑是世家残党还有突厥人报复骠骑将军,所以令我等暗中追查骠骑将军出事那天具体情形。”
李锦书心中的大石微微落下了些,却还是不放心,他的神情变得危险,眯了眯眼:“该怎么查,尔等应该知晓吧?”
人对危险的感知能力向来是敏锐的,几个得力的人精眼珠一转,立马就反应过来,连忙满口应下安抚住皇帝,口口作保,说一定会向长公主禀明骠骑将军出事那天别无异常,就是骠骑将军一时兴起进林子打猎了,与部下失散,然后因为身上的旧伤复发,所以一时失误丧命于野兽口下。
李锦书这才将心落回肚子,挥手让其退下。
他打开藏着青丝的帕子,将其小心翼翼视若珍宝捧在手心,垂眸凝视那青丝的目光幽幽,语气似长叹,婉转又平静:“兰舟啊兰舟,那个魏瑾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么惦念。”
他收回看着青丝的目光,投眼看向远方林林宫苑,手臂垂下掌心攥紧青丝。
“人都死了,你还要关心他?.....生怕他死的有一点不明不白。”
说着说着,本来幽然的语气增添了几分不甘和咬牙切齿的妒忌,手心攥着帕子的力道不知不觉也变大了,手背充血青筋盘绕。
“魏瑾你一个死人,如今还有什么本事能与我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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