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低头摊开手看帕子里的青丝,眸光越发坚定。
魏瑾不在了,他一定要让兰舟早日也爱上他。
*
李兰舟这几日忙着调查魏瑾身死一时,即便所有的结果都显示魏瑾确实是一人脱离队伍主动进了山林,并无其他怪异可疑的地方,可李兰舟就是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就和魏谦一样,不相信,不愿意去相信。
她日夜为此事烦忧无暇顾及其他,加之李锦书的刻意运作,李兰舟当然也不会知晓,这个把月以来,京城各处的茶楼酒馆、瓦舍勾栏又兴起了关于李锦书身世的议论。
不同于王显在世时派人传播说李锦书是庶子、血统不纯、无能不堪继承大统这样的话,这一次兴起的流言说的是——李锦书实则不是陇西贤王的庶子,而只是一个最低等、供人使唤的家生仆从,与真正的主子来了个狸猫换太子。
李锦书知晓当日便气急攻心,再三下了命令令人追查这些流言从何而起,究竟出自谁之口!并下了死令,若是再有人胡言乱语,便拔了那人的舌头!杀鸡儆猴!
可见真是气得狠了。
此后几日消停了些。
李兰舟昨夜休息得晚,早晨醒时也晚,如今不比从前,没有大批的政务需要她处理,倒也乐得轻松自在。
她虚虚一睁眼,只见纱帘床帐外,虚虚有一个黑色的人影。
李兰舟立刻清醒过来,条件反射急忙伸手摸向枕下的匕首。
“皇姐你醒了?”是李锦书的声音。
此刻天光早已大亮,李兰舟坐在床上掀开帘子定睛一看,原来真是李锦书。
男人状若慵懒随意,坐在映照春日繁花的窗前,骨节分明的手指衔夹着一本书,看似是已经看了好一会了。
已及冠的帝王不如从前瘦弱,身板健硕,看着是常年练武的身材,宽肩瘦腰,一身玄衣长袍鎏金暗纹浮动,前胸领口微敞,胸肌起伏的轮廓光影若隐若现,如此气息雄浑的男性躯体,再往上的脸蛋却不是莽夫模样,五官俊逸,面容仁厚温润,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眸光潋滟,是这张脸的点睛之笔,给这张脸增添了几分锐利之色,再往上的一头墨发黝黑锃亮,松松散散束着,将落未落,一缕乌发落入胸前,没入衣袍,更加显得他皮肉白皙,煞是撩人。
他笑着:“皇姐既醒了,如今时候不早了就起身吧,我叫下人进来伺候皇姐洗漱,等梳洗完了我.....我给皇姐上妆吧,外边的人都说要会给女子上妆,未来才能.....给心仪的女子描眉涂粉.....”
李兰舟却没有半分将他所有的心思看进眼里的意思,他的话语还未说完,李兰舟便厉声打断:“成何体统!”
李兰舟下了床站起身,一步一步走近他,居高临下看今日的他。
“身为一国之君,不思进取,衣冠不整,言行无状,成何体统!描眉涂粉?荒唐!”
李锦书被吓得赶紧从榻上下来,扑通一声毫不犹豫就跪下请罪:“皇姐息怒!是锦书一时失了分寸!”
李兰舟闭了眼,决然转身,背对着他,只道:“退下吧。”
李锦书茫然无措抬头看她的背影:“.....诺。”
他举止小心,慢悠悠从地上起身,又不舍地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欲离去。
在他就要踏出门槛时,李兰舟又叫住了他。
李锦书惊喜交加,急忙又折回来。
李兰舟的情绪平静了很多,苦口婆心教导道:“陛下,务必要居安思危,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陛下知否?”
李锦书乖巧点头:“皇姐放心,我知晓的。”
李兰舟缓缓叹息了一口气:“退下吧。”
出了昭华宫,正在内心里分析回忆着李兰舟适才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微举止时,文元匆匆来报:
“陛下!那个,那个...那个在坊市传播谣言秽语的人找到下落了!”文元气喘吁吁,睁大着眼,显然情况万分紧急,“就在太傅府!”
李锦书将身上的衣服穿好,面容神情无一分怜悯柔和。
“更衣,去看看魏谦,朕的好太傅,这次要怎么和朕交代私藏罪犯之事?”
第69章 贱奴
魏谦救助李璟义实属偶然,那日他在回到太傅府的路上见一“血人”拦车,他出了马车一看,只见此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干净的皮肉,血淋淋的看不出原貌。
魏谦将将下了马车,那人便直愣愣地倒下,口中重复呢喃着:“救我....救我.....”
魏谦于是将此人带回了太傅府好生照料着,待那人醒来。
此人醒来后,知晓了魏谦身份不凡,是举世闻名的大儒士一名也,于是将所见所知都全盘托出。
李璟义就是从前那个不受贤王宠爱的庶子,真正的陇西贤王儿子,该坐在李锦书现在的位置的人。
李璟义哭诉道:“那日那人面兽心的畜生将我迷晕了,连同奶嬷嬷也一齐塞入了马车,随后将马鞭打奔落山崖,若不是我命大,留着一条贱命晕厥在河边被猎户所救,怕真就着了那畜生的道!”
他全然一弱小无辜人员,在他的口中,是李锦书早早觊觎了玄宗帝和孝淑皇后义子的身份地位,早有预谋,所以很早就开始谋划害人性命。
“魏大人我知道魏家一家忠烈,骠骑将军也是为国捐了躯,还请大人一定要为我做主啊!我一人深受其害不要紧,可我见不惯他稳坐高台欺瞒世人啊!”
魏谦猛然间得知如此惊世骇闻的消息,缓了好一会才消解过来。
“若你真是贤王之子,可明明前些年贤王也曾与陛下相见啊,为何不揭发.....”
李璟义神情激烈打断:“我摔下山崖,足足在那猎户家中休养了一年才能下地走路,待伤好些那猎户送我回陇西贤王府,可父亲年迈昏聩,竟怕丑事暴露,怕得罪先帝和先皇后,硬生生将我关在后院不许我面见世人!这么多年来我安然蹲守后院,终于得以逃出贤王府.....”
“魏大人,我真是有苦难言啊!”
魏谦心下了然:“所以坊市间的那些言论,也是你散布的?”
李璟义点头如小鸡啄米:“追杀我的那些人,一定就是那个畜生派来的!”
纵然心中波涛汹涌惊魂未定,可魏谦强行压下,又仔细盘问了一句:“你所言当真?”
“千真万确!我不敢撒谎!”李璟义就差指着天发毒誓了,“若是你不信,大可盘问任何一细枝末节,若我有答不上的地方我甘愿受死!”
他猛然想起些什么,坐在床榻上激动地强调:“我听闻前些年先帝驾崩之时后宫不是有妃嫔为先帝诞下一子,后来此皇子不知所踪?还有两任齐国公死得突然、老齐国公还悬头于城楼上、郑氏卢氏王氏崔氏几位家主之死.....桩桩件件肯定都与这心狠手辣的畜生脱不了关系啊!”
魏谦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不宁,点头应下,让他先在府中好好养伤。
他出了院子,思绪如同一团乱麻,可某几个瞬间又无比清晰。
譬如李璟义说的两任齐国公王家父子之死,其实他就算不去查,也清清楚楚知晓一定跟李锦书脱不了关系,那时李兰舟身在蜀地,李锦书掌权,只有李锦书的手段会如此狠辣血腥,不留一丝情面;再譬如几位世家大人物之死,李锦书向天下公示的是几位大人误食有毒之味而亡,可当那一车一车的棺木穿街过巷遥遥归乡时,自然还是在京中引起层层猜测议论的。
不知不觉,从前关于李锦书仁厚仁德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从古至今,究竟什么样的君主会做出宰杀两朝元老还将其斩首视众呢?又是什么样的君主,会暗杀先帝亲封的旧臣,一杀还是好几位?
魏谦脑子里的声音很乱,他也知晓李璟义此时此刻就是一个烫手山芋,如果李锦书一旦发现人被藏在太傅府,一定会牵连自己。
可魏谦是君子,君子做事向来讲究光明磊落。儒道,有志者,精忠报国报效朝廷为大丈夫也。
他们魏家是忠胆义感效忠皇帝,可若坐在皇位上的人不是真正的天子而是旁人假冒的呢?那他们魏家人的忠心岂不是可笑?魏瑾的死岂不是一场空!
还有长公主,还有李兰舟,有李锦书这样一个危险至极的人物在身边,与这样如同豺狼虎豹的人物朝夕相处,那该是多么危险的境地?!
兹事体大,李璟义又是突然冒出来的,他所言到底是真是假,也不能妄下定论。
魏谦当即叫随侍的双瑞进屋,让他交代下去:“去查查当年那个梁婕妤生的皇子.....”他细细回忆当年,细致嘱咐:“那夜长公主头疼发作,我带了大夫进宫......只知晓梁婕妤分娩后死于西南宫墙边,你让他们顺着这个线索往下找小皇子的下落,多将注意力放在在宫墙内,可惜我们不能打草惊蛇,不能入宫去查探....”
双瑞郑重应下:“诺!”
老旧的宫墙从前坍倒出了一个窟窿,后来补上了,再后来梁氏死的那夜,那个窟窿又开了,所以所有人一定就会认为是有人带着小皇子外逃了。
李兰舟当初交代李锦书追查也正是有此怀疑。
从前王显也让人去调查过当年那个皇子,可惜向外查探音讯全无;可魏谦不一样,他那夜在宫中,是知晓梁氏死在宫墙边的,只是不知晓为何产后虚弱至极的一个妇人,不好好在寝宫里,为何会因血崩而死于宫墙边。
如果往宫外查找如同大海捞针的话,不如反其道而行,着手于宫内,说不定会有什么意外收获。
——还真有意外收获。
魏谦的猜测和方向是对的,短短几天,他的人找到了当年一个值夜时偷懒的宫女,时过境迁,当年偷懒的小宫女如今早已被放出宫嫁了人生了子,梳上了妇人发髻。
妇人不知犯了何事,面对周身气质贵气逼人但神情面目儒雅随和的白衣大官,只能一五一十交代道:“那夜民妇当值,可殿中贵人熟睡无恙,四下无人监管,月色又正美,民妇年少一时贪欢,于是偷偷跑出了美人的殿宇跑去了临近却无人的偏殿闲逛,谁知民妇进去后,听到了院中有人推门而入,民妇胆怯,以为是有侍卫巡夜巡查到这向来无人居住的偏院来了,所以民妇就躲在了门后。”
“可细细簌簌的动静响了一会,不像是来查巡的,民妇就壮着胆子看了一眼,是一个黑漆漆的身影正在院中挖坑埋什么东西呢。”
魏谦细问:“你可有看清那个身影是谁?”
那妇人摇头:“天色太暗,民妇没能看清。”
魏谦略沉下脸来,此女说的那处偏殿就在西南老宫墙附近,怕就是李锦书想毁尸灭迹了。
妇人看自己提供的线索好像不太准确,咽了咽口水,再三看了几眼魏谦,大着胆子问道:“大人说只要能提供线索的,皆赏白银百两.....”
魏谦刚刚要开口应下,下一瞬双瑞便跌跌撞撞手脚并用爬进厅堂来。
“不好了!不好了!大人!陛下带着精兵闯进来了!”
魏谦猛地站起身:“为何如此突然?!”
那日他将李璟义带回府中,他确定是没有其他眼睛看到的,这又是哪里走漏了风声?
双瑞跪在地上一拍大腿又气又恼:“都是那个李璟义,他这几日不好好在府中养伤,又偷溜出去跑闹市去了!今日才躲回来没多久,陛下就带人来了!”
魏谦恨极,只怪李璟义此人是个沉不住气的,怕是又跑出去散播真假皇帝说法去了!
此时,李锦书身穿修身常服,正大光明手持那把从前李兰舟送给贴身侍卫白术的宝剑,浩浩荡荡带着人马昂首挺胸进了太傅府。
帝王腰间的环佩叮咚作响,大步而来气势冲天,黑眸深沉,眉眼阴鸷,红唇似血,手中的宝剑冒着凛凛寒光,刀锋犀利刺人眼。
精兵动作伶俐迅速,很快就将这座宅子围得水泄不通。
妇人仍跪在地上,眼瞧着男人一步一步越来越近,她稍稍瞪大了眼,呢喃:“就是.....就是他.....”
李锦书肆意至极,一步跨入门槛,站在魏谦身前,他身后的精兵已排排有序涌入后院搜人。
李锦书的眸中没有一丝笑意,可他弯起眼,突然“笑”着低头看跪在地上的妇人:“朕?你刚才可是在与太傅说朕?”
妇人眸子闪躲,惊慌失措。
李锦书笑眯眯眯起眼睛:“朕是天子,是一国之君,这位大人是朕的师傅,他能知晓的事,朕又有何不能?你不说的话,便是欺君。”他慢悠悠提醒,“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妇人被这样的阵仗吓住,连连磕头求饶:“求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呐!民妇只是实话实说并无敢欺瞒陛下的意思啊!”
“实话实说?”李锦书又问,“你刚才与太傅说什么了?现在再与朕说一遍。”
魏谦上前想要阻止,李锦书怵然投过来一个阴恻恻的眼神,幽幽说:“太傅是想要抗旨不尊吗?”
“民妇说!民妇什么都说!”
妇人抽抽嗒嗒嗓音颤抖,将适才与魏谦说的话全部再说了一遍。
李锦书听后,神情不明,他低头盯着手上的宝剑,拇指轻柔摩梭过剑柄上有些磨损的花纹,不知作何想法,良久的沉默之后,他只是语调沉缓地说了一句:“原来你看见了啊。”
似叹息,似长吁,听不出好与坏。
那妇人还要辩解说什么,下一瞬李锦书突然挥剑将其一剑封喉!
发生得太快,一切都还未来得及反应,那妇人已气绝倒地,鲜血涓涓涌出,流淌染尽绣着花团月圆的锦绣地毯。
魏谦蹲下身查探她的鼻息时,已是回天乏力。他死死皱眉,眼中的怒火熊熊燃烧,火星炸裂:“你怎能如此草菅人命!?”
李锦书握着滴血的宝剑,面无表情斜睨了他一眼,不作反应。
精兵已钳制着李璟义出来,那李璟义嘴里一直叫喊谩骂着,霎时看到如今杀气腾腾威慑震骇的李锦书,一时间稍稍顿了一下,可被丢在地上时,疼痛让他反应过来。
“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生!好歹主仆一场,枉我早年待你不薄,你竟要如此残害我!”
李锦书听着听着兀自笑出了声,不是面无表情的微笑,也不是在李兰舟面前时乖巧无辜的笑,而是放肆地仰面朝天大笑。
削铁如泥的宝剑不浸一丝血,剑身透亮寒气煞人,剑尖悠悠垂落血滴。
李璟义心中怕极,强撑着身子不倒地,上下的牙抖得频频打架碰撞:“你,你你笑什么?”
“待我不薄?”李锦书低头俯视他,如同看一只轻易就可以捏死的蚂蚁,“侮辱打骂是不薄?冬日用这双烂了的手用河水为你洗衣是不薄?为你讨一口吃食被管事打了个半死是不薄?真是好一个不薄啊!”
这些话,证实了李锦书真是冒名顶替的。
魏谦瞠目结舌,看着面前的李锦书——他教导辅佐的皇帝,他的呼吸和身体都在抖。
从头到尾,从玄宗帝和孝淑皇后还在世时他被领到大明宫中开始,从他成为大皇子开始,从李兰舟躬身亲自教导他开始,从梁氏身死小皇子不知所踪开始,从李兰舟亲手辅佐他登上帝位开始.....一切都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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