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向来清醒理智的薛娇最该担心的应该是自己身份败露,不仅自身性命会堪忧,而且还会连累整个薛娇。
可是一旦提到自己的名字,薛娇只觉得这点莫名其妙的委屈更能把她击垮。
或许在情绪的爆发性面前,理智从来都是不值一提的。
薛娇闭上眼,两行泪水从眼眶里奔涌而出。
她又做错了什么呢?从一开始,她就别无选择。
徐莺行一怔,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轻柔地去揾薛娇的眼泪。
徐莺行道:“薛、薛娇,不,薛净秋,你在云京,你就是薛净秋。你别哭,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守口如瓶,不会让别人知道的。”
薛娇:“……”
徐莺行道:“这两天一直都是我在照顾你,所以暂时没有人知道,你放心吧,你还是薛净秋。”
薛娇:“……”
徐莺行道:“那日高鉴想要欺负我,你和谢承绪不顾一切来保护我,我就已经把你当成我的至交了。我不会出卖朋友的。”
薛娇:“……”
徐莺行道:“而且我知道你这次受重伤还是因为高鉴那个混账!于情于理我都不会出卖你的。”
薛娇:“……”
见薛娇始终一言不发,徐莺行急了,大叹一气,道:“哎!薛净秋你好歹说一句话呀,我本就不善言辞,我就这么说了!你再想我安慰你要加钱了啊。”
听了这话,薛娇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莺行,谢谢你。”
*
夜深了,览胜院。
谢承玄端坐在桌案前,一只手撑着腮,另一只手握着一枚玉佩——正是镂空芙蓉佩。
这枚玉佩是雁翎在花浓楼地板上发现的,应该是从薛净秋身上掉下来的。
雁翎交给了自己的主子谢承玄。
而谢承玄擅作主张将它扣留在自己的身边。
玉佩碎了一角,被谢承玄紧紧握在手里。谢承玄的手常年握各种兵器,有时也会赤手空拳的练习,早就磨出了一层茧子。但因为太过用力地攥着玉佩,谢承玄还是被刺痛到了。
玉佩破碎的角扎进谢承玄掌心的皮肉。
可谢承玄不仅没有松开手,甚至感觉自己从这种痛苦中汲取到了一丝快感。
他呼吸重了几分,恍然间回忆起年幼时母亲看自己的眼神,厌恶、嫌恶、愤怒、恶心……却唯独没有对一个幼子的恻隐之心,更没有对自己亲生骨肉的疼爱之心。
那时谢承玄七岁,谢逢花三岁半。
腊月的时候,母亲抱着妹妹坐在美人榻上,温柔地哄着妹妹吃羹汤。
而谢承玄在一旁的桌案上完成府中启蒙夫子布置的课业。
因为笔不小心滚落到地下,谢承玄便弯下腰去捡,抬头的时候没有注意,整个脑袋重重地磕在了桌角上。偏偏谢承玄怕被母亲指责读书写字不专心,是以抬头的时候速度极快,所以谢承玄觉得脑袋“轰”的一下,又疼又痛又麻。更要命的是,桌子被自己震了一下,桌上的一枚玉佩被震到了地上——震碎了。
谢承玄疼地痛呼一声,捂着脑袋,眼睛紧紧地闭了起来。他听到“啪”的一声,母亲重重地把汤碗放在了桌子上,然后随手把妹妹放在美人榻上,焦急地朝谢承玄走了过来。
原以为母亲会过来哄一哄、或者是安慰自己,年幼的谢承玄捂着脑袋、声音稚嫩地哭喊道:“娘,玄儿头好疼。”
没想到母亲的神色在那一瞬间突然变得好陌生,一下子就阴沉了下来,眼神仿若一匹盯着敌人的恶狼。她弯下腰,拿起玉佩——玉佩已经碎了一角,母亲道:“伸出手来。”
谢承玄愕然:“什么?”
母亲神色更加阴森:“伸出手来。”
平日里,谢承玄也能觉察到,母亲似乎对自己格外冷淡,甚至说,对待一个下人的热情都甚于自己。可这个时候的母亲,更让他感到陌生,他感到害怕颤栗。
语气中透着的寒意让妹妹都哇哇大哭起来,外面的仆妇听到里面的动静匆匆跑了进来查看情况。
谢承玄从脑袋上挪下手,伸向母亲,怯生生道:“娘……”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向冷淡疏离的母亲,会用力抓着玉佩砸向自己的手心。
母亲两道秀气的眉头锁在一起,神色发狠,几乎疯狂。
“你怎么什么事都做不好!你怎么什么事都做不好!”母亲抓着他的手腕,让谢承玄想缩回手却回避不得。
谢承玄的泪水在脸上汹涌而出,他哭喊着道:“好疼!娘!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又什么用?碎玉还能重圆么?不轻不淡的一句道歉就能让犯下的错弥补吗?”母亲不依不挠。
“我的手还要拿笔写字,娘——”谢承玄根本收不回手,他觉得绝望至极,用尽最后的理智哭喊道,“三天后就是国子监童子入学试了,娘!娘!你要打玄儿,就打另一只手吧。”
“夫人!不能这么打世子啊!”几个仆妇面面相觑,想要上来劝阻,却无一人敢发言。
“夫人,不过是一块玉佩而已!世子身子金贵,被老爷知道了……”
“滚!你们都滚!”母亲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她把谢承玄拽起来,一巴掌不分轻重就抽在他年幼的脸上。
谢承玄恐惧得无以复加,他泪水都哭不出来了,任由母亲一把一把地掐着他的皮肉,他只觉得手心钻心的疼。
他想,他三天后该怎么考试呢。
准备了那么久,他那么重视的入学考试。
比起手掌心上的一点皮肉伤,谢承玄更加无法接受自己不能进入国子监读书。
他觉得周遭的空气都被剥夺走,木然地望着天花板上精美的雕花,木然地挨着母亲的责骂。
“你这个废物!跟谢麟一样!”母亲道,“你有什么用,你说啊,你有什么用!”
……
看着主子一直握着玉佩出神,雁翎纠结再三,还是开口道:“主子,薛净秋两个时辰前醒过来了。”
谢承玄淡淡道:“嗯。”
谢承玄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无心之下摔碎了一块玉佩,母亲会那么大动肝火,分明那块玉佩放得位置本来就很边缘,倘若真的珍惜的话,为什么不收好放在匣子里呢。
他也没有勇气去向母亲或者母亲身边的人去打听那枚玉佩为什么对母亲那么重要。
大概是母亲陪嫁时带过来的玉佩吧。
毕竟母亲对自己的嫁妆,向来都是很重视的。
谢承玄握着这枚残存的镂空芙蓉佩,不想却又无法控制地回忆起当日的情景。
右手掌心也确实留下了两道浅浅的疤痕,像是在否定他的一切。时间的流逝的确会冲淡疼痛,但也无法带走伤痕。
可母亲又是为什么,会把这枚镂空芙蓉佩赏赐给薛净秋?
谢承玄摩挲着玉佩背后的“洛”字,心情无比复杂。
谢承玄开口道:“薛净秋醒了?”
嗓音有些干涩。
雁翎道:“嗯。”
“行。”谢承玄握着玉佩起身道,“那我们去看看他。”
雁翎道:“啊?”
谢承玄道:“怎么?”
雁翎有些犹疑,心道这么晚了不合适吧,但是想了想还是把话咽进了肚子里,沉默地跟着谢承玄走出了览胜院。
*
“谢小姐。”徐莺行从薛娇的房间里出来,和上门,转过头看见谢逢花站在不远处,便微笑着打了一声招呼。
谢逢花看着徐莺行,眼睛有些湿润:“徐姑娘,不知薛公子状况如何?”
“他已经醒了,谢小姐你要进去看看吗?”徐莺行道,“已经没有大碍了。”
谢逢花松了口气道:“那便好。”
谢逢花看着徐莺行走远,立在冷风中,却不敢走进薛净秋房间。
采萍提着食盒道:“小姐,你既然做了糕点,薛公子又已经醒了,为什么不进去看看薛公子呢?”
谢逢花摇了摇头道:“他、他……采萍,你说薛公子会想看见我吗?还是觉得我的拜访,对他来说是一种叨扰?”
采萍哑口无言。
就在这时,寒梅轩的屋门被打开了。
“谢小姐?”薛娇穿着单薄的寝衣,神色虚弱,语气柔和,“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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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又掉马了
寒梅轩内。
带着忐忑与不安,谢逢花递上了自己的食盒,道:“薛公子,不知道你好点了么?其实自从你受伤后,我就一直想来看看你。”
薛娇接过食盒放在桌子上,然后在床边坐下,双手撑在床上,头别了过去,道:“多谢谢小姐。”
她对谢逢花的感情,实在是有些复杂,她以为那次谈话后,谢逢花就会死心了。
薛娇不想玩弄任何一个人的感情。
“你是为了救花浓楼的一个姑娘才受伤的,对吗?”谢逢花不知如何开口,此话一出,心脏就砰砰地跳跃。
望着谢逢花明眸似水,薛娇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的答复,谢逢花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双无心的手攥住,让她喉头一哽,她顿了顿,又道:“这两日,一直是徐莺行在照顾你。你对徐姑娘……”
“谢小姐,”薛娇打断道,“不管是花浓楼的醉柳姑娘,还是太医院的莺行姑娘,或者是你……我都不感兴趣。”
一字一句,声音清晰,认真有力。
谢逢花一僵,泪水又在眼角分泌。
“因为。”
薛娇放弃了伪音,她伸手把发带拽了下来,软软地披在肩上。
“我的性别和你一样。”
“我,冒充了我的兄长薛净秋,欺骗了你们所有人,来随国府暂住,听明白了吧?”
薛娇带着破罐子破摔的视死如归,不,她知道这番话会将自己置于险境,可她心里却不觉得谢逢花会把自己的秘密宣之于众。
果然,谢逢花听到这话,惊恐而又万分害怕地瞪大了眼睛,捂住嘴不可置信地看向薛娇:“你是、你其实是、你其实是、薛净秋的妹妹——薛娇?”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气音,说完后又扭头四处张望了一下。
“是。”薛娇点头。黑鬒鬒的头发披下来,苍白的脸色衬得人似乎随时就要破碎。
谢逢花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薛娇身上一直有很多女子的特点。比如她的嘴唇、比如她的眼睛。
谢逢花张了张嘴,但是并没有吐出一个字。毕竟薛娇是女子这一事实,实在让她太过震撼。
不只是震撼,还有一种被信任的责任感,宛若触手一般包围了她。
这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秘密,薛娇愿意告诉她,只是为了让她不要难过。这让谢逢花觉得无比喜悦。
两人陷入了沉默,是以门外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
薛娇和谢逢花互相看了一眼。
谢逢花道:“这么晚了,还有谁要来看望薛、薛公子啊?”
薛娇也不知道:“也许是岱安吧。”
两人都没想到,门外的采萍行李问安道:“见过谢世子。”
来者居然是谢承玄。
只是,意料之外地,谢承玄没有不打招呼直接进来,而是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哥哥?”谢逢花有一些惊讶。
薛娇道:“……这么晚来做什么。”
薛娇起身的同时,谢逢花也站起了身。
谢逢花道:“时候是不早了,既然哥哥来了,那杏娘就先走了。”
她冲薛娇眨了眨眼,无声地宣誓自己一定会保守薛娇女扮男装的秘密。
薛娇实在是有点头皮发麻,她拉开门。
谢逢花冲着谢承玄微微一笑,从薛娇的身后走出。
谢承玄看见自己妹妹在这有些愕然,随后望向薛娇,又沉默地侧过一点身子让谢逢花离开。
原以为谢承玄见到这番情景又要大发雷霆,生怕他又要说自己引诱他妹妹。
薛娇有些提防地微微抬头看着谢承玄。只不过受过伤后整个人都虚弱了不少,是以这个眼神的威胁力看上去实在是不足一提。
不过薛娇本身也没有威胁谢承玄的打算,她只是不想和谢承玄周旋。
“不请我进去坐坐么?”谢承玄下意识地摩挲着破碎了的镂空芙蓉佩,他觉得今天的薛净秋有些古怪,却又说不出古怪在何处。
谢承玄扬了扬手上的玉佩:“那日你落在花浓楼的,我顺便来看看你。”
薛娇接过玉佩,顿了顿,道:“那谢世子进来说话吧。”
“你就在门外候着吧。”谢承玄微微一喜,抬手让雁翎候在门外。
*
谢承玄站在屋内,站姿颇为端正,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被桌上的食盒吸引过去。
谢承玄道:“这是我妹妹送你吃的吧?”
薛娇道:“是啊。”
谢承玄道:“我妹妹也一直给我做吃的。她是一个很细心很善良很敏感的姑娘。”
薛娇:“?”
谢承玄冷哼一声。
他察觉到薛净秋对自己莫名其妙地冷淡,想找点话题,奈何他本身就不是一个健谈的人。
也是,何必为了一个无名之辈浪费这些力气呢。
谢承玄自嘲地想。
薛净秋披着头发更像女孩子了。可他怎么会有勇气去救醉柳呢?
母亲一向喜欢硬朗的男子,为什么对这么阴柔的薛净秋,会赞不绝口呢?
谢承玄想不通。
薛娇看着镂空芙蓉佩,叹了口气:“还好玉佩找到了,不然岂不是糟蹋了夫人的一片心意。啊,只是这玉佩上怎么沾了点鲜血?”
谢承玄感受着手掌心的疼痛:“……可能是那天混乱中溅上去的吧。”
“……”薛娇用指腹抹去了血渍,心道这血液看上去还新着呢。
两人之间本就没有话说,就算想让薛娇开口,薛娇心中始终对谢承玄先前的误解冒犯心存芥蒂。
不过她本来就觉得谢承玄几乎不会向任何人道歉。
谢承玄如芒在背,匆匆告辞,转身离开。
只有淡淡雪松味还留驻在房间。
*
时序流转,入了岁末,国子监上下组织了一场去自清山的温泉之行。
薛娇本就顾忌着自己的身份,不想去,刚好因为在花浓楼受了伤,便借口重病在家养伤了。
今天天气晴好,房间里开了窗,温暖明媚的阳光自窗外铺洒进来。
薛娇拿了卷书,懒懒地躺在床头翻阅着,心里却在寻思前几日徐莺行的建议。
“薛公子,那羽衣坊压价实在是太厉害了。”
“不过和他们合作的这段时日,我倒是学到了他们不少经营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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