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
云府竟如此没落了,连小姐也得出门营生?
久思未得其果,沈誉只无声轻叹,一歪头,程绪正幽幽看着他。
他拧了拧眉,道:“你怎么没走?”
程绪收回目光,抬手把他身侧木樽拿起来嗅了嗅:“果然是兑的水。”
沈誉也不辩解,大方拿回来倒了满杯的冷茶,浅浅酌了口才说:“哪能跟杜三他们一般牛饮,我还想多活几年。”
程绪嗤笑一声,端起自己的杯子也抿了半杯,问他:“你今日怎神不守舍的,一大早不是就回去瞧了云府的二小姐,怎么,不合你意?”
沈誉又躺下来,地板有些硬,这回取了个蒲团在脑后枕着。
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说...寻常人家的女子,若是嫁给了自已不喜欢的人,该如何?”
程绪没想到他会说这个,疑道:“还能如何?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违背。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起来,“怎么,那云小姐是不满你是鸡还是不满你是狗啊?”
沈誉也笑了下,笑意却未达眼底便散开,想了想,又说:“我以前遇见个姑娘。”
程绪从没听他说过这些,甚是稀罕,挑眉道:“姑娘?”
沈誉没在意他的揶揄,回忆道:“那天在下雨,又临夜幕,路上不太好走。我牵着马刚进城,经过条窄街时,那姑娘正搀着个跛足老伯在街上走...我一路跟在后头,听那老伯连连道谢得知两人并不相识,可那姑娘分明自己也拎着满满一大袋草药,还得顾着别人。”
“倒是个善良的女子。”程绪问他,“后来呢?”
沈誉回道:“我便将老伯叫住,把我的马送给了他,叫他骑马走了。”
“我说的那姑娘,后来如何了?”
“还能如何...”沈誉又饮一口水,“自然是走了。”
“哈哈....”程绪指着沈誉大笑出声,“平日里我只当你是个孟浪的,没成想二爷竟然就这点出息!”
沈誉浑不在乎,将木樽扔到一边,换了杯子倒酒。
程绪笑了半天方才止住,将杯中余酒饮完,又问他:“那你后来还有没有见过那姑娘?不对,这和云小姐有何关系...”他话没说完便转瞬想到,“莫非那姑娘就是...”
沈誉轻轻点头。
“竟有这样巧合之事!”程绪叹了声,“既然如此,你又作何如此忧愁...难道是因昨晚摔杆离去惊了佳人罢?”
沈誉又才想起还有这茬,不免有些恼上心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程绪看出他愁绪,不禁宽慰道:“所谓不知者无罪,你昨夜也不知是她,回去与她说清楚,我想云小姐是个清明的,断不会怨你。”
沈誉摇头,想了想,没说她出摊的事,只说:“我后来又见过她一次,她倒没察觉,只和姐妹说话,她姐妹正劝她拒了我这婚事,原来是她早有了中意之人,正为此伤心不已...”
他说到此处就没了下文,只举起酒壶又倒了一杯。
“这...”程绪也为难起来,半晌只火上浇油说,“那她岂不是得更怨你了...”
沈誉无言,只默默地灌酒。
程绪见他如此颓然,一把夺了酒壶:“方才不是还说想多活几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好歹你也是王宫的公子,放眼天下,又有几个男子能比得过你,那云府小姐岂有不懂缘何嫁给你,想来她自会开解,待她哪日想通了便是。若实在想不通就算了,待王爷明年再给你娶个好的...说起来,裴小姐不是——”
“好端端的说她作甚?”沈誉打断他,有些心烦地起身,“我回了。”
“这就回了?”程绪抻长脖子意味深长地问他,“回哪处啊?”
只见一个杯子扔了过来,沈誉头也不回地走了。
·
云朵中午醒过一回,莲香喂她吃了些银鱼羹,又请了大夫来把脉,只说是身子太弱,又累着才会昏倒,开了些滋补的方子。等大夫走后,云朵躺在床上眯着眼又睡过去,再醒来时天已黑了。
莲香给她披了件外衫,服侍她吃了饭,又端来一碗燕窝。
云朵没吃过这样名贵的东西,含在嘴里细细品了品,也没尝出什么良莠来。
莲香看她吃得慢,笑着说:“下午二爷来过一回,见姨娘还睡着便没久留,只把这燕窝还有两株雪莲交给奴婢就走了。二爷来得晚,这燕窝只怕煨的时候不够,待明日雪莲泡发了,奴婢再和着燕窝多炖些时候,保管姨娘不会嫌弃。”
云朵知她误会,急忙解释:“我怎会嫌弃...”又顿了顿,说,“二爷他走多久了?”
莲香想了想:“得有两个时辰了罢,奴婢问他留不留晚饭,他说和大王吃。”
云朵点点头,默默看着碗里的燕窝,只觉得甜甜的。
燕窝吃得差不多,莲香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消食,云朵没什么力气不愿去,莲香便又忙活着给她宽衣洗漱。
云朵白日里睡得久,再没什么睡意,只让她去歇,自己想一个人坐会儿。
莲香没说什么,就退下了。
再次见到沈誉是三天后的夜里了。
还未入夏,连蛙鸣也没一声,院子里静悄悄的,偶尔有风吹得烛影绰绰,云朵把窗户关好,偷偷从自己的行李里翻出本书看。
也不是什么正经书,不过是些奇闻异录罢,她胆子小,却偏爱这些神鬼古怪,以前看得害怕了,就往娘亲怀里钻,如今孤身一个,只得在椅子里缩成一团。
正看得入神之际,门外忽然传来动静。
云朵险些惊叫出声,猛然坐起来,望着房门轻轻打开,沈誉就站在门口。
这真是比书里的鬼还叫人心慌,云朵登时就红了脸,匆忙站起来,又发现没穿鞋,忙低头去找鞋子。
还未穿好,沈誉已经上前,弯腰拾起她落在地上的书,粗略地翻看。
云朵手指攥得发白,却不敢将书夺回,低头杵在原地,盯着男人投在地面的影子。
“我以前也常看这些书,总被父王骂,有一回被他发现,就抢了去...”沈誉把书合上递过来,“我以为他拿去烧了,后来在他卧房里找到,被他放在枕头底下,隔三差五就拿出来翻一翻。”
云朵颤着手接过书,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嘴却怎么也张不开。
沈誉往后退了半步,又说:“上回见你时,竟是饿晕了,你来王宫,他们竟没给你饭吃?”
云朵指尖按在书上,快要将纸张捏破,堪堪松了些,道:“是我自己,忘了吃东西。”
“难怪...”
云朵听见这两个字,又想起那天遇见时男人嘴角那抹笑,舔了舔发干的唇道:“上个月在街上遇见了三小姐,正巧二爷正在楼上赏湖,三小姐便拉着给我介绍,我...我才认得是二爷...”
“原来是这样。”沈誉失笑,他没脸说自己为何常常坐在那窗台上,只说着那日买糖水的事,“你怎会在那处卖起糖水来?”
“我...”云朵才恢复的脸又烫起来,支支吾吾道,“在府上闲着也无事,不如找些事来打发日子。”
沈誉不知信了没,也没说什么,瞥见她被风吹起的头发,转身去把门关了起来。随后自已进了里间,打开衣柜,似乎在找穿的。
没了风声,云朵更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踟蹰地站着,将手里的书卷得越来越紧。
她看着沈誉忙碌的身影,咬了咬唇,放下书鼓起勇气走过去,说:“...妾给二爷更、更衣...”
第6章
她声音细若蚊蚋,尾音还发着颤,沈誉动作只略微停顿,摇头道:“我自己来。”
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云朵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背过身退到一边。
一阵动静后,沈誉的声音又在外间响起:“这书今日就先借我阅阅,许久没看了。”
云朵隔着珠帘看见他躺在榻上,一只手举着手,另只手轻轻翻着页。
她有些不确定,正欲开口,又听见沈誉说:“我今日和人吃了酒,一身臭味儿,就在这榻上将就一夜,你若是困了,就先歇罢。”
云朵才明白男人今夜是要在这过夜。她想起出嫁前云母找来的婆子教她的那些事,连脖子也红起来,手脚也不知该放如何。
她在原地站着发了会儿呆,终是抬脚往外间去。
没走两步,又听见沈誉说:“你睡床。”
云朵停下脚步,嗫嚅道:“怎好让二爷睡榻上。”
沈誉自觉话有些冷,不禁笑了笑,说“我向来是个胡来的,就是路边的石头也没少睡过。”
云朵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低着头,脸颊还红扑扑的。
沈誉收回目光落到手里的书上,又问她:“平日里除了这些,还看什么书?”
云朵十分后悔今日拿了那书出来,窘迫道:“都是些话本传记打发无聊罢了……”
“听说你原是扬城人?”
云朵点头:“妾自幼便在扬城长大,后来...半年前才随父亲搬至绥地。”
“扬城我倒是熟。”沈誉眼底含着浅浅的笑,坐起身来,指尖摩挲着书页,“先前与好友去那边办事时少不得逗留些时日,犹记得那些小姐们总爱做些诗社乐园,倒是风雅。”
那都是富贵人家小姐才能玩的,云朵哪里能有那般闲情,遂道:“妾不过认识几个字,做不来诗,何况每日还得忙着给娘亲煎药买药,实在顾不上别的...”
沈誉想起初次见面时她也提着许多药,只说:“云夫人身子似乎不大好,不知得的是什么病?”
“云...”云朵险些咬了舌头,才惊觉说多错多,这才没几句就险些暴露,急忙道,“只...只是偶尔染些风寒之症罢了,不、不碍事的,劳烦二爷挂心。”
沈誉看她不愿多说也不勉强,只道:“难为你一片孝心,待我有空了,找大夫开些滋补的药过去。”
“多谢二爷。”
云朵朝他福了福身,不禁想,这沈誉今夜谈吐倒不似外人道的那般是个纨绔。
诚然她也未曾真正见过纨绔,却看书说过那些世家公子是何等轻佻放荡,想来传言也并不能全信了。
兴许...
她低着头紧锁眉心的模样被沈誉收进眼底,心也跟着沉了下来。说:“你一个人过来王宫,想必云夫人挂念得紧,若是想她了,便叫人家书回去请她来看看你也无妨...”
又想起她好歹也算大家闺秀,竟委身给自己做了妾室,不但离了爹娘,又与心上人做了苦命鸳鸯,不由得敛起笑意,正色道:“...我本来也未曾想过纳妾之事,但父王既做了主,你爹又有心把你嫁过来,所求必然不会简单。
这俗话讲,宁做鸡头不做凤尾,我知你不愿给我做小,也不为难你,只是还得做做样子,委屈在这偏僻处住下,待过一两载我就去请父王下令,送你回家。”
他一段话说得郑重其事,云朵想起昨天见过的裴小姐,忍不住酸了鼻子,手指绞紧,用力到发白,应道:“二爷体恤怜悯,云朵感激不尽...”
沈誉看着她喜极而泣的样子,喉结轻轻地动了动,不再说什么,又躺下来盯着书看。
云朵站了半晌,没再听见动静,便回身去床上。
她白日里睡得久,当下更难以入眠,只倚着床头发怔。
屋子里实在静得很,过了会儿,云朵偷偷翻了个身,一只手捂着眼睛,抻长了脖子朝着外间看去。
那人拿书的姿势没变,书页将他大半张脸都挡住,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眉毛。
以前隔得远,眼下虽也不算近,好歹能看清那双浓眉的形状,略带点弧度,一动不动。
手撑得久了,有些累,不觉间云朵已松开,却见那处忽然有了动静,登时扯过被子把头蒙了起来。
男人听到动静,抬头望了一眼,只能看见一片朦胧纱帐,以为眼花便没多想。只是再低头时,有些走神。
第7章
第二日天才刚亮云朵就醒了。
想起沈誉还在外间,匆匆换了衣服起来,男人却早已是神清气爽的模样,不知是醒得更早还是一夜没睡。
外间屋子乱糟糟的,桌布被胡乱扯到地上,上面果盘酒壶俱是滚在角落摔成碎片,一派胡闹过的景象。
云朵怔在月门处,不明白不过睡了一晚,怎就乱成这般境地。
她分明不是睡得沉的,竟一点动静也没听着。
男人回头看见她杵在月门处,抬手制止道:“地上有碎片,先不要出来。”
说罢便叫来莲香把屋内被褥都换了。
云朵不明所以,却没多嘴问,默默坐在妆台边梳洗。
莲香才刚换完被褥,桂嬷嬷就来了。见屋内乱糟糟的,连外间的软榻也乱成一团,忍不住笑起来,说:“王后昨晚还念叨着,二爷怎么回来也不去见见她,莫不是娶了姨娘就记不住别的事了。”
“这不是一大早就起来了么...”沈誉身上的外衫还没穿好,站着让她给自己束腰带,嗓音有些哑,“昨夜去父王那耽搁了会儿,出来时天色已晚,料想母后已睡了才没去。”
“二爷难得回来,再晚也是等的。”桂嬷嬷给他弄好腰带,又打量起来屋内的云朵,“姨娘只怕是累了,今日风大,还得多穿些。”
云朵昨夜睁着眼到后半夜,才睡下没多久就醒了,眼底难免有些疲惫,听她这么说忙站起来欲解释。
“哎哟,姨娘仔细着身子。”桂嬷嬷急忙上来将她扶住,又唤来莲香,“快给姨娘找件袍子...这会子过去正好,王后也起来了,今日做了些新点心,二爷正好尝尝。”
云朵听她话里是说要去王后那处,却没提前听人提过,只好望向沈誉。
沈誉从莲香手中接过件云纹绉纱袍,缓缓进来披在她肩上。
云朵僵着身子,连动也未敢动分毫,细细感受着轻柔的手指将她夹在衣间的发一点点拨出。
她不安地抬眸,望进沈誉垂下的眸子。
男人挡在她面前,正好也看着她,眼底闪着微弱的光,薄唇轻轻勾起个弧度。
云朵蓦地红了脸。
他当真是个纨绔罢。
桂嬷嬷从沈誉身后转过来,看见二人亲密模样,不由地掩唇笑了笑,催道:“快别流连了,再迟些,王后该亲自来请了。”
沈誉给云朵理好头发,才侧身道:“我们先去向王后请安,回来你再补眠。”
云朵脑中一片混沌,不明所以地点点头跟在他身后。
今日走的,却不是昨天桂嬷嬷带她的那条路。没见着广阔的湖,只路过几座高耸的阁楼,再穿了两个园子便到了。
犹记得昨日足足走了快半个时辰。
正讶然还有这样的近路,指尖却传来一阵温热,随后,那热度瞬间覆盖住整只手。
云朵低头,沈誉把她的手牵在手心,轻轻笑着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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