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宝林到底是年岁尚小,被两边一说,眼里就冒了水珠儿。
她红着眼眶,欠身作辞,眼睛却一直盯着容嫔。
――她这是在救她,她怎么就不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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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儿容嫔言今岁的天气有异,果真不假。自年后,这天儿是愈发地冷了下来,有时候一连下一天一夜的雪,将什么都覆上了一层白。
长安宫内也更添了些炭火,正月大寒,之前所讲的赏花,自然也去不成了。
阮玉仪因成天足不出户的,又有宁太医时刻调理着,虽身子弱些,也不曾病去。倒是闫宝林,染了风寒后好几日不见好了。
她捧着热茶,感受着温度源源不断传至手心,垂眸思忖着。半晌,她抬眸道,“木香,着人给闫宝林送些东西去罢。”
旁的宫里都纷纷送了物什去,她们宫里也合该意思意思。
“就前儿得的那玉麒麟,”她本想只拿这个应付,脑中忽而浮现闫宝林的笑靥,与李美人的惨相交错。她顿了下,又添道,“再装些蜜饯儿一并送去,想来她服药也服得口中苦涩了。”
木香应下,旋即备东西去了。
宫中炭火被褥充足,尚还差不多能将日子推过去。只是北疆一地,不少庄稼叫这寒天冻坏了,百姓叫苦连天,加之今秋本就年成差,家中余粮又不足――
故饿死者、冻死者不知凡几。
地方官恐受了罪责,又是层层瞒报,直至近日,下边的情况才得以传至新帝跟前。
当真应了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阮玉仪将自己一层层裹好,拢着袖炉至养心殿的时候,带来的羹汤都已被风吹得凉透。而姜怀央为此事动了大怒,正诘问于相关官员。
进京述职的北疆地方官,伏在地上,敛声屏气,恨不能能去地里藏一藏才好的。
她立在门外,见这阵仗,有些不知该不该进去。
只是这风侵肌噬骨,委实是冻人得厉害,她迟疑了会儿,还是举步入内,将殿门在身后关上。她缩了缩肩膀,呼出的热气,在眼前凝成白雾。
姜怀央掀起眼皮瞥见她,稍松了些眉头,沉声对那官员斥道,“滚出去。”
那官员本就理亏,闻言,简直如获大赦,跌撞着就出去了,不见平日里半分威势气派。
“拿的什么?”他向她伸手,示意她过去。
她见他方才立眉嗔目的,有些被唬住了,也不知如何想的,竟是一伸手,将食盒递了过去。
他手上多了个东西,还有些压手,却是一愣,接着轻笑出声。
看他打开了食盒,就着碗沿喝了口冷掉了羹汤,阮玉仪唇嗫嚅了下,方道,“陛下,温过了再用。”
“无妨。”他道。
第208章 私访
大殿内的炭火噼啪作响。
姜怀央的长手一身,便将人揽至膝上,“不是让你好生在宫里呆着?”好不容易才大好了,若又染了风寒,这个年也只得缠绵病榻了。
阮玉仪知他是恐自己生病,又见他愿意允容嫔出来过个好年,眼下也乐意对他笑一笑,“臣妾没事,倒是闫宝林先受不住了呢。”
“在朕面前还提她?”他渥着小娘子的耳尖,那处果真是冰凉的。
她弯了弯眉眼,“是臣妾那处太冷,来陛下这边暖暖。”她说着俏皮话,又是一团温软坐在他的怀中,难免惹得他燥热又起。
她原是怕疼,眼下却分外配合。
她勾着他的脖颈,以免自己往后仰倒。透过他的肩,目光所及,铺陈皆是辉煌。她暗暗想,如此,也便不算是欠他了罢?
天到底是冷,他也不敢叫她受了风,因一直替她拢着斗篷。片刻后,又带她去洗了手。
阮玉仪被放在软榻上,稍动了动,小动物似的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安定下来。她边有一下没一下揉着酸软的手腕,一面问,“臣妾是不是搅扰到陛下与方才那位大人了?”
他瞥她一眼,反问,“如今方想起来,是否晚了些?”虽则他并不以为搅扰。
她鼓了鼓腮,小声咕唧着,“反正臣妾看那位大人也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可巧臣妾来,才给了他机会离开。”
字字清晰落入姜怀央耳中,他却也假装不曾听见了。
宫人端了一碟子烤好的栗子来。这栗子个个浑圆饱满,大约抵她一个半指头大小,码得小山似的,分外喜人。她本是不觉着饿,也被勾出了馋虫。
她拈了颗,只是带着护甲,难免不便宜。遂又拿那栗子往桌角上抵,这自然是没用的。
正待摘了护甲,却又一只手取走了她的栗子。她抬眸看去,他已经将栗子肉剥了出来,往她唇边递。
她只觉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忽地又顿住,恐他不悦,于是张口就着他的指尖吃了。
他将那栗子捏在指腹,她咬走栗子的时候,不免要碰到他的手指。
不论外边的天气如何寒凉,小娘子的唇舌总是温软的,单单是触碰到他的指尖,就叫他觉得自己的手指也像是要熔掉了一般。
阮玉仪一开始尚还觉着别扭,后边也就心安理得起来。他许是闲得,光给她拨了,不见他自己用。剥好的栗子被放在白玉碟里,衬得其亦如金玉般。
他手上动作,口里漫不经心道,“此番寒灾,糟蹋了百姓不少粮食,牵走了不知多少性命,方才来的那官员,将此事瞒着不报。”
“朕高坐庙堂,本以为事事尽心,却还是不想出此疏漏。”他低声道。
她没想到他会与她说这些,听民生困苦,口中栗子也失了几分味道。她垂着眸,只道,“陛下,后宫不得干政。”
她不想知晓他为何与她说起这些,但她不想逾矩,亦不想为未来的自己留下更多隐患。
是否上位者素来如此,愉悦时信手给一些施舍,叫人觉得他很好亲近;动怒时,往日所有的亲密事,皆有可能成为丢弃的理由。
他似乎并不将这个老祖宗历代传下来的规矩放在心上,“朕思虑良多,还是觉得只有下探民情一法。”
小娘子垂着头,他只能看见她的发顶。
她拈了一枚栗子,抵住他的唇,将其推了进去,温声道,“陛下圣明。”
他看见她那双眸子,沉静且温柔,却映不出他的影子。
窗外风雪还在下着,仿佛无休无止般,如狂乱的野兽,拍打着门窗。从窗隙间钻进来几缕风,吹出骇人的尖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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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大雪一直持续到了翌日早晨,方才稍有停歇之势。
白漫漫一片中,翠幄青绸的马车停在养心殿前,不消多时,车顶上也便缀了雪珠儿。阮玉仪拢着袖炉,径直朝那马车走去。
木香为她打起软帘,就见姜怀央已在车舆内坐着了。
他脊背端直,着织金玄衣,面容俊逸温润,若说出去是哪家的公子,也是大有人信的。
她提裙上了马车,帘帐在身后落下,挡住了寒风。
此番微服私访,未免过于招摇,随行者只带了温雉、木香,并五六侍卫,几人另乘一马车,遥遥跟在后边。
小娘子将自己整个儿裹在白狐领斗篷里,斗篷拉过下半张脸,几乎要叫着衣裳吞了似的。
他蓦地觉得有些恍惚。
不知怎的就忆起了当时在玲珑阁附近,程睿冲撞了御驾,她满面着急地来领人的时候。那时他有意将小娘子邀上马车,只是没成功。
但现在,她还不是在自己的马车上么。
思及此,他伸手将斗篷拉了下,使露出下半张脸,如凝霜雪的肌肤上,泛了浅淡的红。
许是车轻马快,他们出了宫,一路北上,待再掀开一角帘子瞧时,早不是熟悉的景致。他们要去的地方尚还有一日的路程,姜怀央唤她迷瞪会儿。
她今儿起得早,加上马车又微微晃着,似乎将困意也晃荡了出来,这会儿她的确是倦了,因倚着车壁阖了眼。
他恐车子太晃,轻易就会将人弄醒了,于是让她靠着自己的肩。
有个重量压在他的肩侧,使得他保持着姿势不动,怕吵到她,仿佛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只是阮玉仪也并未能睡上多久。
在进入下一道城门的时候,他们的马车被人拦了下,城中不知出了何事,那守卫语气冷硬,“今日不放行,还请各位绕道。”
出宫时,新帝早吩咐了要低调行事,因温雉下了马车来禀。
他并不知阮玉仪正睡着,开口时不曾收着声儿,待连忙意识到,她已经哼了声悠悠转醒了。
他不敢抬眼去瞧主子的脸色,只更压低了声音,将事情禀毕。
若是不可暴露了身份,其实此时也唯有塞些黄白之物了事。温雉得了令,方又去与那守卫交谈,“我们公子是探亲来的,并不妨碍什么。”
边说着,在两人衣袖相接处,温雉将荷包递了过去。
那守卫一怔,暗中掂了掂,露出一个笑来,“好罢,既是探亲,也不好拦着。”
第209章 惨状
温雉并未着急离开。他缓缓勾起唇角,眼底却无波,“不知这城中是出了何事,为何不放行?”
“还不是那些不知死活的刁民……”守卫眼中开始泛起不耐,催促道,“不该问的少问,只管进去就是。”若叫人发现了他私自放人进去,他可是要难做的。
他对同僚一颔首,将这马车放进了城关。
他方将荷包揣进衣袖,对面的同僚便直勾勾地盯着,向他走来。他啧了声,将手中荷包打开,打算将里边的东西分对方一半,堵了对方的口。
他将荷包口子一倒,金灿灿的东西掉进他手心,他微微倒吸了口凉气。
再抬首去望那马车时,只余下翠色的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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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方才守卫的话,也无需向姜怀央禀。因为一入了城中,究竟事出何因,就十分明显了。
官府仪门附近,或坐或立了不少布衣,男人们聚集在一处,向官府里头高声喊话;有肚饥狠了的,倚在墙根埋头不语;妇人面色苍白,紧紧搂着怀中啼哭的婴孩……
不过一场寒灾,京城之外,就已成了如此乱象。
百姓占满了官道,马车被迫停下。
姜怀央面色沉沉,将眼前景象尽收眼底。他侧首道,“你在车舆内歇会儿。”说着,他便要掀开帘子下去。
阮玉仪扯出他的衣袖,“臣妾跟您一道。”
他默然注视了她半晌,终是颔首允了。
这般车马停在街头,又见里头下来的是如此款段的人,早有百姓围了上来,众人七嘴八舌地哀求,大致俱是在述说着同一件事:
“几位贵人,给口吃的罢!”
阮玉仪蹙了眉,眼中动容,去扯他衣袖,“夫君,你看这――”虽然知晓眼下救了这些百姓,还有更多的受难人,可她到底做不到见死不顾。
虽然两人出宫前,便商榷好了称呼与假身份,可忽地听小娘子这般软声唤,他心尖还是颤了下。
这会儿他们并肩立着,衣袖相依,在旁人眼中,定与寻常夫妻无异。或许以两人之间的身份,思量这些并不妥当,但他抵不住地心软。
他会了她的意,低声吩咐温雉想办法弄些吃食来,布施与这些百姓。
他想,这会儿别说是救助些百姓,就是她提些过分的,他也会答应。
得了令,温雉应声去了。
众人中有耳尖的,听见了姜怀央的话,左右一叫嚷,消息如春风过境,很快传了开来。一时间灰蒙蒙一片布衣,道谢的道谢,痛哭的痛哭。
闲立间,阮玉仪目光扫过四下,忽地在一对母子身上顿住。
她着木香去取了随身携带的小食,并一新鲜牛乳来,自己则举步往那处去。
那位夫人仍旧低头安抚着孩子。她只用了一根发带束了长发,面颊微略凹陷,眸光枯槁,衣襟上渗出两点血迹。
触目惊心。
大人们尚且还能用些馕饼凑活,但这瞧上去只有数月大的婴孩,却是再从母亲出得不到什么乳水。
他只能哭嚎着。妇人一面忍着疼,一面无助地落泪。
蓦地,她的余光中出现了一角雪青妆花缎裙,她缓缓抬首,再往上见那楚腰间系着玉佩,翠簪玉珏,一张面容干净i丽。
她想起自己的情状,往后缩了缩,狼狈地垂下头去。
她的孩子还在不断地啼哭。
可那位贵人并未如往常所见的人一般,露出嫌恶的神色,扭头离去,而是拿了一水囊,蹲了身子问,“我不曾养过孩子,不知这牛乳,他可吃得?”
妇人的唇颤了颤,低声道,“吃得,吃得……”
闻言,阮玉仪松下一口气,将那牛乳倒了些在旋盖上,小心递了过去。
那妇人哪里还顾得这许多,忙接了过来,一盖子一盖子地喂。阮玉仪不清楚一般婴孩的食量,只在一边默默帮着倒。
直至那孩子打了个嗝,闭紧了口别过头去,妇人才止住了动作,如释重负般地闭了下眼。
那孩子小小一个,被裹在襁褓里,盯着阮玉仪,对她咯咯地笑。
她伸了一根指头,勾了勾他的小手,边问,“你能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聚在此处吗?”
妇人连声道完谢,方才将其缘由到来。原来,今岁本就收成不好,日子过得紧巴,又忽闻上边要加重赋税,哪里交得出来。
每家都从牙缝中尽量挤出来,但还是有的家里不够。
交不齐待如何?那些小吏便强抢,或是打欠条,一趟趟地去催逼。
时日久了,将人们逼得委实走投无路了,只得去官府前讨要说法。
妇人望了眼仪门,叹了口气,“只是人家哪里肯理会,一开始还拿些粮食打发。后来索性将门一,当做无事了。”
她顿了下,“往年从不曾这般寒凉的,大家都在猜测,会不会与天子更易,有损芜国气运有关。”
已经无法知晓这谣言是从何处起的了,众人也都只是仗着天高皇帝远,才敢如此混猜。
妇人又低声抱怨了几句,浑然不觉她口中那位新帝,就站在她跟前。
阮玉仪听得心口一紧,下意识往后瞥去。这个角度只能瞧见一地的雪,还有上边纷杂的脚印,但她知晓,他正立在她身后。
另一边,温雉已弄来不少尚冒着热气的白粥,又有侍卫组织,不消多时,那放着粥的小几前,就排起了长龙。
意料之外地,姜怀央对那妇人道,“你也去罢。”
妇人又是一阵连声道谢,口中贵人、菩萨混叫不止。
只是那孩子还攥着阮玉仪的指尖,不肯松手。妇人面露尴尬,轻声哄了好一会儿,才算好了。
阮玉仪两人重新回了马车上,这会儿人们都在忙着领吃食,并无人再来堵着,倒是畅行无阻。
他留了温雉并两名侍卫在此地,令其叩开那官府的门,好生料理此事,至于降罪撤职,下派救济银两事宜,自是有人回去传口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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