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陈才人是个牙尖嘴利的,平日里不说话还好,一开口总是挖苦。也许正因此,渐渐地就无人作伴了。
阮玉仪记得闫宝林是个甜牙,又见她跟前如意糕没了大半,便猜到她爱吃,因将自己这份没动过的往她那边推了推,“妹妹若吃不够,本宫这处还有。”
闫宝林手中还有咬下一半的如意糕,听了这话,却道,“有什么吃不够的,不过口中闲着罢了,这样见了底,自还有旁的。”
她语气疏淡,让阮玉仪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她抵在瓷碟边的手僵住。
她抿了抿唇,将糕点放回自己跟前。人家不愿与她闲谈,她自没有非要凑上去的道理。
陈才人一双眼眸在两人之间逡巡,忽地嗤笑一声,“闫宝林要学,也不见学个彻底。倒白白浪费了娘娘一番心意。”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在两人皆朝她看去时,她偏又闭口不言。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她们这桌竟成了最冷清的。
阮玉仪也只能不断抿着花茶,才觉得这时间好捱些。半盏花茶下肚,身侧有人唤她,“娘娘,我们小姐想邀您去那边小坐。”
第203章 回护
那婢子引阮玉仪穿过珠翠香脂,至白家姊妹几个的桌上。
白家的长夫人――也即白小将军之妻――恐自己在场拘这孩子们,寻了相熟的贵门夫人闲话去了,因这桌上只留了三位年轻姑娘。
白之侑一见她,便笑着招呼,“娘娘,这里!”她眼中倒映着辉煌灯火,犹若缀了揉碎的星子般。
阮玉仪看了一圈,在她身侧落了座。
另两个姑娘见了礼,显得有些拘谨,其中一个看着她的位置,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对她们颔了颔首,示意她们说下去。
“娘娘别理会她们,这些位置都生得一个模样,二妹妹坐何处不成?”白之侑亲自将她面前用过的碗箸与旁边另一干净的交换了。
她轻声道谢,注视着那只修长的手横亘在眼前,摆毕碗箸,才收了回去。
听她言谢,白之侑的耳根有些泛红,不自在地摩挲了下耳朵,岔开话头。到底是些出身武将世家的姑娘们,连闲谈散话间,亦是谈些刀剑兵法。
阮玉仪不善这些,只含笑听着。
因是自己请来的贵人,白之侑的神思其实一直落在她这边,久不见她开口,才恍然,她们所谈的这些,寻常姑娘家哪里会懂。
于是她话头一转,又说起桌上的茶点来。
阮玉仪看出她的用心,配合地加入了谈话,气氛一下活络起来。
正说笑着,她忽地瞥见桌上落了一道长长的黑影,因顺着那个方向转过头去。几个姑娘见状,亦纷纷侧首。
白之琦僵笑着,面皮下却暗暗咬牙。她见几人终于回首,方道,“姐姐,不知臣女该坐何处才是?”她的目光落在阮玉仪身上,显然是对着她说的。
阮玉仪一怔,原来她就是白之侑口中的那个二妹妹。
“也是,”白之琦的唇角抽动了下,换作一副委屈模样,好像在座的都欺负了她似的,“原在家中,姊妹们便对琦儿不喜,如今在宫中,也不见得槿姐姐会欢喜臣女。”
这话说得人不适,她蹙眉道,“白姑娘哪里的话。”
“你清楚就好,”白之侑立眉嗔目,“君臣之道都学到哪里去了,没规没矩的!”她素来想不通,她这个妹妹为何总是欢喜在小事上做文章。
边上这个位儿是怎么了,长了长钉不成?
被当众呵斥,白之琦的面色益发难看了,唇嗫嚅了下,挤出一句,“我也不过是奇怪原先的位置叫人占了去,大姐姐缘何便要凶人?”
她削肩细腰,不比白之侑身量微丰,乍一眼看去,到真像是弱势者。
另一白家姑娘幽幽开口,“姐姐若是能将嗓子通直了说话,也能姊妹几个的耳朵也好少受些苦。”
桌上响起几声嗤笑。
白之琦面色扭曲了下,毕竟在宫中,又不好多言什么,只恨恨地瞪了眼,转身往大殿中去。那是新帝、太后与一些要臣的所在,她大抵是告状去了。
桌上众人倒将话头落在了她身上,你一言我一语地与阮玉仪说着白之琦在府中的难堪事。
大约唯有同龄人方更能辨出她扭捏的作态,但家中长辈倒欢喜她这爱撒娇的性儿。加之她被太后收拢在了身边,长辈们更是待她怜爱有加了。
武将家的女儿大多性直,自是看不惯这般做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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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了会儿,夜幕已是全然拢了下来,但各色花烛彩灯朗照着,腊日的宫里还恍若白昼一般,连天也是要映亮半边的。
一侧来了位嬷嬷,弯腰垂首道,“娘娘,太后有请。”
自白之琦离去后,她早料到有此一事,从容放下茶盏,“既然如此,本宫便先失陪了,各位还需尽兴才好。”
因着她待人亲和,与白家姊妹几个相处得不错,她们这会儿也都纷纷与她笑着辞别。
缓步至大殿中,她无意招人注目,因从旁绕了进去。
太后坐于次上首左处,身侧跪坐着的白之琦捏着帕子,似是在拭泪。歌舞升平中,是极喧闹的,她出了声行礼,太后方才注意到她。
太后上下打量她一眼,面色不虞,“哀家还道你是个知礼的,不过几日,便现了原形儿了?”
她淡笑着,也不拐弯抹角,“不知白姑娘是如何与您说的?”
还能如何说,自是夸大了说。况白之琦受了委屈,无异于欺负到了太后头上,素来重权势爱面子的她,自然不能轻易作罢。
于是连带着上回白之琦被逐出养心殿的事儿,也一并算在了阮玉仪的头上。
白之琦还在一边哭哭啼啼的,希望从中再添把火。
将太后哭得烦了,她将手中玉盏顺手一砸,对阮玉仪斥责道,“你如今执掌六宫,却如此作为,怎堪表率!”
玉盏碎裂的动静虽算不得大,却分外违和,临近的舞姬吓了好一跳,接下来的动作也忘了。
旁的舞姬见状,纷纷停了下来,乐声骤止。
上首处新帝嗓音疏淡,“母后缘何如此动气,说与儿臣听听?”在假装母慈子孝一事上,他素来是驾轻就熟。
众大臣不知,不代表太后不知他真正的态度,也不敢真的去招他,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白之琦瞥见上首那人一双点漆眸,心中一空,哪里肯轻易放过了这生事的机会,便带着哭腔又将事情说了一番。
言罢,她又添道,“臣女知晓臣女比不得槿姐姐,可臣女入宫在姑母跟前尽孝,亦不是叫人如此欺负的。”
殿中众人不知全貌,自当她所言为真,况早有人不满槿妃独占恩宠,一时间细语不断。
姜怀央愈听,脸色愈发沉了下来。
就在众人皆以为他要责难槿妃时,他却冷笑一声,“那杌子为你所有,还是说这阖宫上下的物件也为你所有?不若朕这位子,也让了你来坐?”
这小娘子本就还与他气着,再叫这白氏女一搅扰,怕是年儿过了也别想好了。
新帝将此事拔高至如此程度,摆明了是要护着这槿妃,一时间看热闹的人们也垂眸敛目,收了声。
白之琦打了个寒噤,掐着手心,“陛下误会。”
“只是委实是前些日子,琦儿无意间看见了不该看的,才总恐被姐姐针对。”
第204章 好戏
座上众人一听,知道这背后是旁的缘由,因垂眸敛目的同时,竖着耳朵。
白之琦见殿中安静下来,俱等着她说下一句话,心中不禁得意了几分,慢悠悠抹了抹泪,才道,“臣女前儿经过,撞见……撞见姐姐行巫蛊之术,正往地里埋东西……”
她顿了下,“李姐姐会染上疯病,是不是――”
她并未将话说全,可众人都明白了她接下来要说的,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阮玉仪心知她指的是埋下木灵物件的时候,更明白自己从未行什么巫蛊,沉眉道,“不过是见本宫往地里埋了东西,你怎知是酒酿,是雪水还是你所言之物?”
白之琦似是早有准备,“臣女所言虚实,一看便知。”她绞着衣袖,面上有被质疑的苍白,眼中却暗芒流转。
皇宫中向来忌讳这些,她的姑母就曾以这样的手段,扳倒了前朝的一个妃子。
对峙这会儿,已有宫人安了桌,引阮玉仪坐了。
听白之琦如此道,她也不由得怀疑那处是否事先被人做了什么手脚,心下有些不安起来。
但白之琦错料了新帝,不清楚他素来喜欢随性行事。他支着下巴,睨着她,嗓音轻慢且懒散,“说完了?”
且不说阮玉仪无处接触此术,就真是用了――
“那又如何?”
白之琦准备了一长串的说辞,一下俱被这轻飘飘的一句,堵在了喉间,不上不下的。她微微睁大眸子,仍是不甘心,“此术阴邪,望陛下详查。”
她不信,亦不愿信,他难道就对阮玉仪纵容到如此地步,就算是做出于宫闱有损之事,也不放在心上了不成。
阮玉仪见他不曾信,也松快了下来,拈起了一枚糕点。
白之琦做了这许多手脚,又费劲将话引出,委实没想到人压根不在乎,一时急上心头,扑通便跪了下去。
正待说什么,却听上首处的人道,“将人带上来。”
白之琦一怔,转着僵硬的脖颈往后看去,见到来人,她呼吸滞住。
那是个身量高大的侍卫,叫两个宫人押着跪在了她身侧,眸中惶惶。
“陛下这是何意?”她道,巨大的不安裹挟下,反是镇静了下来。抬首望向姜怀央,可那边灯火太盛,她辨不清他的神情。
“朕是想着,”他往后靠了靠,“白姑娘既如此欢喜这侍卫,不若顺势赐了婚如何?”
她心口一紧,俯首冷声道,“臣女并不认识她。”
她若是真跟了这侍卫,再无法入宫不说,在家里也不会好过了去,她从前的一切希冀,便真成了镜花水月了。
她不会允许这般的事情发生,因愈发冷静下来,绷紧了身子。
那侍卫却是将姜怀央所言的赐婚当了真,连忙道,“白姑娘,你怎么能翻脸不认人,明明方才还许了――”他顿住,不再往下说。
她觑了他一眼,眼含警告。
“臣女不认识他。”白之琦重复道。
太后见状不妙,附和着,“既是真不认识,那必是胡乱攀附者,拉下去处置了便是。”
太后出了声,姜怀央还是多少要顾及着她一分薄面,“既如此,该如何处置?”
侍卫浑身一颤,几乎想到了等待自己的是什么结果,剧烈挣扎起来,口不择言地混骂着她,字字不堪入耳。
她无半点反应,垂首半晌,道,“不若赐死罢。”只有这样,方能彻底绝了后患。
姜怀央似是觉得有趣,低低笑了声,旋即敛去了笑,下令道,“那便按白姑娘说的做。”
此话一出,如同当头一棒,使得侍卫脱力跌坐在地,直至有宫人来拽他,他才如梦初醒,一双眼狠狠地盯着无动于衷的白之琦,一会儿求饶,一会儿骂着她。
他遣词粗鄙,死亡的威压下,更是什么都顾不得了。他口中的话像是一双大手,将白之琦浑身的耻意都扯出,可她偏生还要装作无事的模样。
侍卫被拖了下去,声音愈发远了,但其中狠戾不减,直扎入她的耳中。
白之琦反是松下了一口气,正待说什么,却听殿门外有人鼓掌道,“看来小人正赶上了一场好戏。”契丹使节携几个同族人浩浩汤汤而入。
契丹使节似乎总欢喜拿架子,每回受邀皆是姗姗来迟。
她听又来了人,可未得令,一时起也不是跪也不是。
使节目光落在她身上,毫不客气地肆意打量,“虽知芜国人文弱,不善舞枪弄棒,却不想还有欺凌女子的习俗。”
他一上来,便黑白颠着说,显然是含了挑衅之意。他饶有兴味地等待着新帝的反应。
见姜怀央神色淡淡,他心下不满,眼珠子一转,又添道,“贵国人还需多放些心思在习武上才是,不然可是不禁杀的。”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嗤嗤笑起来,“小人犹记得上回交战,就是因为陛下之失,才使小人手中的剑,得以穿过贵国副将的身躯。”
所有被刻意回避的旧事被牵扯出来,连着筋带着骨。姜怀央捏着杯盏的指尖微微收紧,眸色沉沉。
他不禁去假设,那时他若是注意到此人没死透,多补一剑――
元副将是不是就还能随他回大芜。
只是,此事还轮不到这人的置喙什么。他掀起眼皮,眼底波澜暗涌,仿佛再多加一道力,便要倾泻出滔天洪水。
那使节还在不知死活地继续挑衅。
“噗嗤,”他模仿这利刃破开肉体的声音,似是被自己逗乐了,高声笑道,“真是如闻仙乐啊。”
温雉脸色也不太好,悄悄瞥了一眼新帝。
此事虽过去多年,但一直是他心里一个难以淡去的郁结,元副将的笑靥,两人并坐时的高谈阔论,一桩桩一件件,当时寻常的,无不成为如今更深的枷锁。
在午夜梦回里,拉着他尝尽假设中的生死。如今被人用此事这般挑衅,难保不失了理智。
姜怀央缓缓勾起唇角。其实眼前不过是一个小小使节,契丹还有求于他,就算是此人没了,也无大碍的罢?
他猛地抽出身侧的长剑。
灯火笼罩下,映得长剑泛出骇人的寒光。
第205章 杀意
姜怀央手持长剑,一步步踱下台矶。
满室皆静,人人眼观鼻鼻观心,不闻一声咳嗽声。跪于堂下的白之琦哪里见过这般阵仗,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跌撞着往边上去。
入宫前不会被允许带着刀剑,使节亦不曾想到他会拔剑,不由退了一步,“陛下难道要因为几句话便与小人动手了不成?”
大芜皇帝难道疯到连他的使节身份也不顾了吗?
他是见过此人的手段的,这会儿心下也有些发虚。他对上那一双深若寒潭的眼眸,打了个冷颤,口中不依不饶,“陛下就不怕吾王起兵?”
大不了再战一场。
姜怀央暗道,步子不停。他在使节跟前立住,眼见缓缓举起了长剑。
身后忽地有一个温软的身子拥住他,他发凉的手也被覆上,那纤细的指尖钻入他的指缝,“陛下息怒。”
她的嗓音温柔得厉害,像是从天际传来,不似真切。
阮玉仪发觉他手上松了些力道,因将那长剑挑开。一个契丹人死是小事,但若对方是使节,则不可轻易动了。
能被派来出使的人,难道会是可有可无的小人物吗?其死,难保不会惹得契丹大怒。战争从不是一人之事,那是天下百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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