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颤着声告诉阮玉仪,“木灵她已经去了。”
“去何处?”她面上的笑意一僵,久久没有等到木香的回答。
编得精巧的络子滚落在地上,沾了尘土。她的脖颈仿佛都僵住了,她一点点侧首,几乎都能听见骨节扭动的动静。
她心口发闷,仿佛要呼吸不上来。她颤着唇,缓了口气,嗓音意外地冷静,“何时的事?”
木香如实答,“月中时候了。”
可现在是月末。他们瞒了她这么久,她着人送去的物件吃食,难道都不曾送到本人手上吗?她将指节攥得泛白。
“木灵她……是怎么出事的?”她听见自己这般说。
在得到“自尽”的答案后,她终是捱不住,伏在冰凉的石桌上,将头埋进臂弯处。漫天的悔意将她裹挟,逼得泪水不断流下,打湿了小片衣袖。
她早该想到这些,就算着人看顾一二又如何,想要赴死的人,从来不缺方法。
她后悔将木灵放出宫了。
快过年了,阖宫上下张灯结彩,除了她们几个,没人会注意到一个小丫头永远留在了寒冷的冬里。
她们还未一起守岁。
今年的雪也没来得及好好赏。
从前答应过的,玩笑过的,在这一刻,通通都不作数。
她泣不成声,脸上发热,脑中又是昏涨,耳边的一切都消泯了声音。她感到这个消息忽然得有些不真切。
不知多久后,她终于愿意抬首。
她别过脸去,背对着木香,先是将自己脸上的泪擦去。这会儿木香的声音才渐渐清晰起来,“小姐――”
“木灵走时东西可都带走了?”
木香答,“不曾带走什么,都还给她放在屋里。”
她随木香去了下房,在一个小小的木匣里,好生放着她给木灵所有的首饰,以及一些绣了花样的绢布。她认出这是她们三个闲时凑在一块儿绣的。
里边另有一小封书信。
她犹疑了下,还是拆了开来。
上书:
奴婢少孤,母亲另嫁,与祖母相依为伴。幸得识尔,初见之日,便觉尔有若旭日初升之光华,灿然不敢久视……
……望恕吾之怯弱,不得伴尔左右。
阅毕,阮玉仪紧抿着唇,似有什么咸涩之物渗入了唇间,她深深缓了口气,将书信按原来的折痕叠好,收与衣袖之中。
她抱着这个木匣,缓步至庭院之中。庭中有梅树数株,灼然而绽,她择其一,蹲下了身子,织金的宫装曳地也无知无觉。
她随手摘下发上的一支钗子。那钗子雕蝶嵌珠,文彩辉煌,她毫不怜惜地将其插入土中,一点点拨开树下泥土。
新泥的色泽要深一些,总使得她有种会在树下挖出枯骨的错觉。
“小姐――”木香想来制止,却终是拗不过她,去寻了花铲。
不知多久后,树下被掘出了一个浅坑,阮玉仪小心地将木匣放入,又掩上一层土。匣子的开口朝着西南方位,木灵曾与她说过,她的故乡在那边。
现在,木灵可以彻底断开与这吃人的深宫的牵扯,她可以回家了。
做好这一切,阮玉仪心中方才有了些实感。
她是真的再也见不着木灵的面了。
她起身,动了动发麻的双腿,打算回寝殿去。却没想到,在她们走后,又有一人挖开了此地,往木匣里放了旁的东西,而后将一切原本模样。
第201章 怄气
待回了宫中,阮玉仪更衣沐浴,收拾妥当后在榻边坐下来,脑中的昏涨之感才消退了些。
她摩挲着首手边的茶盏,温热的温度渡至她的指尖,她垂着眼,不知思忖着些什么。她蓦地道,“木香,往后莫要瞒着我了。”
木香垂眼应下,将洗净的络子晾在窗下,“是陛下吩咐不可知会您的。”
她手上动作一顿,忽然觉得那杯中的温度灼烫起来,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她指尖微微颤着,垂了垂眸,唇隙间逸出一声笑。
原来他早知道。
一开始将木灵从她近前弄走,是因为要在她身边安插耳目。那么,会允木灵出宫,是否也别有所图?
她想不明白,他们之间为何要隔着一个小丫鬟作为牺牲。
她愈想,愈觉着浑身发冷。是了,是了,这就是帝王,她怎能对他存有哪怕一丝绮念,怎能因着他稍对她宽和些,便放松了心绪呢。
外边叩门声响起,一宫人入内,道是陛下召见。
她默然了一会儿,启唇,“本宫身子不妥当,你与陛下说一声,请他暂且召旁的姊妹。”
她发上珠翠反出晃眼的光,又敛了惯常带着的笑,竟是叫那宫人心生惊惧,又觉着这满身的气韵眼熟。
宫人垂眸敛目想了好一会儿,才恍然,槿妃这般模样,竟是与新帝有几分相似。她不敢久留,应声退下了。
殿中安静下来,阮玉仪怔坐了会儿,起身关上了窗子,又拿门闩抵上了殿门。
她回身往内室去,流苏垂绦宫裙在身下绽出花般的模样。
大约是哭得累了,她本是倚在引枕上,却不知不觉间睡去。昏昏沉沉转醒时,手稍动了下,触及一滑腻的锦缎。
她这才睁了朦胧星眼,见是背对着她坐于榻沿的姜怀央,又阖上的眼,只装作又睡下了。
她感到身边的人起了身,正松下一口气,方才触碰到他的那只手腕却被捉住了,指腹粗粝的薄茧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她的肌肤。
他的指尖摁上她的唇瓣,将那两片软肉摁得微略变形,“还睡着?”
他分明知道她醒了,口中却逗弄着。他轻嗤一声,欲将指尖探入她口中。
阮玉仪再装不下去,别了脸避开。
她低声道,“臣妾不过方醒。”
姜怀央并不在意她究竟是什么时候醒的,没有纠结,而是问道,“身子不适?”
昏昏沉沉睡了会儿,她完全将自己为了不去见他胡乱找了借口给忘干净了。她摇了摇头,才忽地忆起那个粗烂的借口。
他气得发笑,“学会躲着朕了?”
“朕不过冷你几日,前儿那事朕还不曾与你算账,你又与朕怄什么气?”他又道,手中将她散出来的乌发别至耳后。
他的手有些寒凉,激得她微微战栗。她固执地别着脸,手中捏着引枕边的穗子,没有开口的意思。
他的嗓音阴沉了几分,像是快没了耐心般,“不说话?”
她眼睫颤了两颤,这才支起身子,假意笑道,“臣妾怎会与陛下怄气。方才的确是身子不适,小憩过后已是好了不少。”
从前他不曾注意,如今却望见了她眼底的无波无澜,连勾着他脖颈的手,也只是手腕触到而已。
“泠泠无事了,朕却有事。”他捉过她的手,在她的掌心轻挠。
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
她立即会了意,耳尖泛了红。只是她方得知木灵的噩耗,实在是无甚精力与他周旋。她不经意地抽回手,“陛下寻臣妾,难道不可以有些旁的事?”
她微微瘪着嘴,像是分外委屈的样子。
她难道只是供他玩乐的器物吗?如此忆来,他们之间的相处似乎总是旖旎缱绻的。可他是帝王,若算起来,她需得自称“臣妾”,在他面前,又怎么不算是君臣关系呢?
她总是一松懈,就觉得她能在他身上要求更多。
这般想着,她倒真的委屈起来。她别过脸去,鼻尖酸涩,明眸中泪水打转。
此话一出,姜怀央亦怔了下,心疼不自知。他立起身来,淡声道,“那么爱妃便好生歇着罢。”
他果真如她所愿离开了,她心里却莫名堵得慌,像是一口气卡在喉间,上不去,下不来。她不禁又去想,她如此要求,真的僭越了吗?
后来几日,他也俱有来,但阮玉仪总是找了各样的借口搪塞过去,到后来,想不出什么借口了,索性不反抗也不理会。
他竟真也由着她,不戳穿,只小坐片刻便抽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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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推拒着,推拒着,眨眼到了腊日。
皇城外车马往来,俱是王公贵族及其妻女,各色缭乱的绫罗锦缎相互触碰着,香粉气相互缠绕,往来皆是见礼谈笑声。
这会儿阮玉仪正搭了銮舆,悠悠往承筵的地儿去。
因着人数甚众,男女是分而就坐的,用膳的几子就布在院中,两地只隔着一道圆砻牛是相互能听见声儿的。
说来可巧,白日里尚还下着雪珠儿,这会儿又天上又爬上了晚霞,一下晴好起来,整座皇宫都沐浴在一片辉煌之中。
銮舆稳当落地,她提裙款步而下。
一袭水红曳地长裙逶迤在身后,发上所饰寥寥,却丝毫不减灼然容色。
她身侧的小宦官提着嗓子唱报,“槿妃娘娘至――”眼前女眷们纷纷止住了话头,垂了头,云鬓连作一片。
她扫视了一眼,笑着让她们免礼。
既是腊日,本也是唤众人来笙歌玩乐,自是不必拘礼的,行了礼,各人也就做各自的事去了,院落中重新热闹起来。
宫人引着她去寻她的座,她在三两聚着的女眷们之间穿行而过,不时便被攀谈一阵。短短一射之地,竟是走了小半个时辰。
筵席间也不乏有活泼的姑娘,在桌子见胡乱走动。
欢笑入耳,饶是连日不曾见笑靥的阮玉仪,也被感染到,不由弯起了唇角。
忽地,身侧传来一声惊呼,“啊。”
她顺着那姑娘的眸光看去,裙裾上沾染了酒液。
那姑娘琼鼻尖下巴,是难得的英气长相,此时见冒犯了宫妃,脸上白了几分。
第202章 章
似乎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都各自谈笑着。
那位姑娘手中还捏着金樽,里边缺不余多少酒液,她怔愣了一瞬,便要跪下。
阮玉仪及时扶了她一把,温声道,“无妨。”不过一件衣裳,脏了换掉便是。
言罢,她安抚地冲那姑娘笑了一下,举步离去。
幸而早思虑到了类似的情况,在临近的殿中提前备了干净衣裳。
她径直往备了衣裳的殿宇中走去,却不曾看到,一个隐蔽的角落,有一男一女两人正耳鬓厮磨,纠缠得难舍难分。
自上回计策落败后,白之琦不得已招惹上了一名侍卫,之后便食髓知味。
今儿她原没想去找他,却意外碰见了值守的他,两人交换了眼色,一前一后来到了这个相对隐蔽的地方。
白之琦尚还生涩,缓不过气来,便使劲儿去推对方。
侍卫也是喘着粗气放开她,“白姑娘真是香甜。”他哑着嗓子,口中俱是粗鄙的话语。
她脸上绯红一片,说出的话却带着冷意,“我不是叫你别总来找我,要是被发现如何是好?”她默许侍卫纠缠,可不代表放弃了入宫。
她就是贪这侍卫的粗鄙直白。她认为像新帝这般温润清俊,如谪仙般的人物,在这事儿上可不及眼前的侍卫。
只要她不说,他也不说,就没人知晓。
是的,不会有人知晓这件事的。她不断默念着,擂鼓般的心跳方才缓了些下来。
眼前的人儿身段柔软,嗓音甜腻,他哪里能推拒,又捧着她的脸覆上去,直将她招惹得烦了,才意犹未尽地松开。
“好了,我得走了。”白之琦蹙着眉,她去掰他的手,情动时不作掩饰,眼下也不掩饰眸中的嫌恶。
侍卫到底是习武之人,攥着她的手,叫她挣脱不得,“小的何时才能再见姑娘。”
她按捺住心下的不耐烦,快速在他脸上敷衍地吻了下,“等我做了娘娘,定有你的一份羹。届时我向陛下将你要过来,还不是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
侍卫心中一动,仿佛已经看见了她口中的快活日子,这才让她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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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分开时,恰好前阮玉仪一脚,因而她并未看见这般场景。
方才那曳地的裙衫她本也嫌繁琐,眼下换了身恰好盖过鞋面的百合裙,行路也觉着轻省不少。
她缓步走着,忽地听转角后有人说话的声音。
有一嗓音清越者道,“这宫中果真是规矩繁琐,我早说了不来了罢?还白白挨了娘一通教训。”
“哎呀小姐,槿妃娘娘白纸黑字请了您来,莫大的荣幸,如何推拒得了的。”另一人低声劝道。
听人提了自己,阮玉仪顿住脚步。
转角后的人接着道,“这槿妃娘娘当真是上乘的容色,怎的就入了这吃人的地方来了。”
“小姐,这可不能说――”她的小姐委实是个心大的,编排皇宫的坏话,也不知晓收着些,这儿人来人往的,叫人听去就完啦。
阮玉仪没忍住轻笑一声。
“谁?”那姑娘厉声喝道。
她也不躲避,踱步而出,“是本宫。”
那姑娘身边的丫鬟一惊,忙欠身行礼,见主子不动,似是看得痴了。她暗道丢人,悄悄用手肘捣了自家小姐一下。
那姑娘这才反应过来,正要行礼,被阮玉仪唤住。
“你不是不耐烦宫中这些规矩?便免了这礼罢。”她觉着有趣,不由与这姑娘多道了几句,“本宫可有幸能得知姑娘名讳?”
叫她不行礼,这姑娘当真立着没动,朗声回道,“臣女白之侑,见过娘娘。”
她看过宾客名册,对这名儿有些印象,“白小将军的女儿?”亦是太后的母族。
“正是。”白之侑素来以自己的父亲为豪,她笑得干净利落,眼中晶亮,像是雾散后的湖面。
阮玉仪为她眼底的澄澈所震慑,垂了垂眸,低声道,“你所言不错。”
“娘娘指的是什么?”不想这白之侑耳力极佳,她说得跟微风吹过似的,也叫她听了个清楚。
“――吃人的地方。”
她如今方才真切体会到,刚入宫那会儿昭容对她说的话――这仙殿琳宫看着风光,底下白骨,却不知凡几。
白之侑看她情绪不对,也不接话了,只含糊道,“臣女这是被母亲训得气着了,一时混说罢了,娘娘莫要放在心上。”
阮玉仪瞥了她一眼,轻轻嗯了声。
接着,两人各自回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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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落里散落着布着方几,既是玩乐之宴,则不分高低贵贱,各人可择相熟之人同伴。因而席间走动之人极多,一派繁盛景象。
几个嫔妃则共坐一桌。
阮玉仪回席时,不见徐嫔,侍立在侧的宫人答,是去寻家人了。
于是这方几上便只余下了三人,她与另一位陈才人不相熟,因择闫宝林身边的位置而坐。
说起来,也不只是她跟程才人不相熟,入宫这么些日子,她见陈才人俱是形单影只的,也不见她和谁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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