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仍旧笑容不减,好声好气的回答:
「我姓翁,这铺子就是在下买的。」
「什么买?根本就是诈骗!那个姓黑的乌贼精骗了我。」
陈森愈说愈是恼火,伸得笔直的指尖,几乎要戳到对方脸上。
「您口口声声说是骗,是不是能拿出真凭实据?」
对方一脸莞尔,话虽说得婉转,却是一针见血。
偏偏,陈森手上就是没有凭据,只能气得牙痒痒,索性坐在地上耍赖,也不管四周人们围观,就像是哭丧似的,双手搥地痛哭:
「这还有天理吗?我三房一照壁的好店门啊,内里深还通风、门铺宽又敞亮,被来路不明的家伙占了,谁来评评理啊!」
他满地打滚,又哭又叫,吵闹得整座四方街广场都听得见。
这样哭嚎了几个时辰,连喉咙都哭得哑了,翁掌柜早就回屋,忙着接待一批批客人,根本没有时间理会他。
狼狈又不甘心的陈森,弄得一身脏只落了个自讨没趣,恨恨的朝店铺里,满脸是笑的翁掌柜远远唾了一口,咬牙咒骂:
「你这家伙不得好死!」
丢下这句话后,他拖着脚走开,到别处原本也属于他,被同样方式骗走的屋子前叫嚣。
别的屋主也是新搬来的,却不像翁掌柜那般好脾气,听到陈森在门前叫嚷耍赖,正在煮饭的新屋主,立刻握着菜刀,怒气冲冲的跑出来,边骂边追着要砍。
陈森是个欺软怕硬的,看到菜刀就闭嘴,急忙从地上跳起来,灰头土脸的落荒而逃,一口气跑了好几条街,连鞋子也掉了一只,直到上气不接下气,实在是再也跑不动了,才躲在墙角,缩头缩脑的回头看。
这样去了几处,他不敢再耍赖,连咒骂也含在嘴里,傍晚回到家里后只觉得那些吐不出的字句像是深黑的脓液,混着短却锐利的刺,从喉中瀰漫进身体,刺透到四肢百骸去,戳戮着五脏六腑。
这么积累着实在难受,无能的他于是想了个法子宣泄。
他改在深夜里出门。
偷偷的、静静的,到原本属于自个儿的物业前,挖了个浅浅的洞,然后趴在地上对着洞低语:
「不得好死!」
他用最小的声量、最恶毒的语气说道,感觉深黑的脓液随字句流淌出去。
「占我屋子的,不管是谁,全都不得好死!」
每一个深夜,他都到各处兜转,骂了之后再把土填回去,刻意填得不着痕迹,白昼里就算有人走过也看不出来。
说也奇怪,这么做了一段时日,他饭吃得下、觉睡得香,心情跟身体都舒畅无比,甚至不再刻薄妻子。妻子见他言语和顺,高兴都来不及了,也就不去管他半夜去了哪里,或是做了哪些事。
某一天晚上,陈森蹑手蹑脚的到来到四方街,那间看着就碍眼的粮行前,熟门熟路的找到平时灌溉恶言的地方,靠近着低语:
「不得好死!你们这些……」
话还没说完,屋内突然发出惨叫,以及几声闷闷的声响,像极了装满粮食的麻袋倒地的声音,接着就静了下来。
陈森瑟缩在原处,一动也不敢动。
夜深人静是寻常事,但是不知怎么的,屋里的静近乎死寂,连一丁点儿的声息都没有。
等了一会儿,冷汗涔涔的他站起身,攀住窗户往里头探看,赫然看见屋里躺了几个人,个个双眼圆睁,七孔都流出鲜血,其中一个就是穿着华丽的翁掌柜,倒地的人都一样,模样很是凄惨,显然都已经死去。
陈森吓得跌落地,一手正巧不巧,就落在那个他日日倾吐恶言的浅洞。他连忙收回手,一边往后爬,一边恐慌的想翻身逃走。
只是,才逃了几步,他就停了下来。
那么好的店面,是他陈家三代的祖业。
那么好的地点,三房一照壁的屋子,内里深还通风、门铺宽又敞亮,走遍砚城也很难有这么好的物业……
恶胆逐渐壮大,贪婪淹没恐慌,他转过身去,来到店铺门口,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兴奋而颤抖,双手都汗湿。
一具尸首趴在门槛上,大概是在死前想逃走,好不容易开了大门却还是难逃厄运。
这却让陈森得以轻松的登堂入室。
屋内布置得很豪华,虽然横亘着不少尸首,但是他视若无睹,嘴角勾着梦幻般的笑,在屋里恣意走动,探看翁掌柜留下的钱财,还有数不清的珍藏,其中有个用锦缎包装,一看就知道很贵重的礼盒,散发微微光亮,他原先想打开来看,但又贪婪过切,忙于浏览战利品,于是略下不管,迳自看得眼花撩乱,心里也乐开了花。
原来,真的是有效的。
他才不在意,这些人是不是被他咒死,或者是另有缘故,才会在一夜间惨死,只想到属于他的房产,即将再回到手上,就觉得心满意足。
深深的夜里,他在死尸遍布的屋里,欣喜不已的跳起舞来。
第3章
从那晚起,不少人与非人开始死去。
而且奇特的是,死去的都是新来的住民,个个胸怀里都没有了肝,一看就知道是被魔化的公子取食。
外来的人与非人,在砚城里都没有亲朋好友,所以空出的房产,经过一番商议之后,都归还给原有的主人。原本被流言吸引,贪慕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妄想分食天地间最滋补之物,所以搬进砚城的人与非人,反倒成了公子的滋补,付出惨痛代价。
占了陈森物业的那些,死得比其他的都早。
即使拿回原有的众多房产,他仍旧在夜里出门,专挑外来的人与非人,之前从黑莹手上得来的店铺或房屋,偷偷挖了个浅洞,无限渴望的低语:
「在地契上写我的名,把房子给我、把房子给我。」被贪婪腐蚀的心,吐出衷心恶咒,一句又一句的说着。
不久后,陈森收到不少房契,全是外来的人与非人在死前留下的,让他在短短时日里,就成了砚城里房产最多的人,店铺、房屋甚至墓地的旧主人,全都忿忿不平的找上门来。
「姓陈的,那屋子原本就是我的,我搬回去是理所当然,你怎么能够派人来贴封条?」
风韵犹存的王寡妇握着撕下的封条,气冲冲的往地上一扔,还怒踩了几下。
「以前是妳的,但是占住屋子的那人,在死前把屋子让给我了。」
他从容的从桌上箱子翻找房契,因为数量实在太多,所以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
「妳瞧瞧,上头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的。」
「你……」
王寡妇气得脸色一阵白、一阵青。
「所以呢,妳要搬回去也不是不行,我们把租金谈清楚,写下租约、留下定金后,妳就能搬进去了。」
陈森弹着手里的房契,笑得万分得意。
「房子是我的,哪有还要向你租的道理!」
王寡妇连连跺脚,动作激烈得让簪在发间的银簪,都甩落在地上。
「先前大伙儿都被黑莹骗了,好不容易房子能空下,你怎么反倒欺负起自己人?」陈森才不在乎,捧着满怀房契、地契,不怀好意的佞笑。
「废话少说,妳不租就别浪费我的时间,外头还有人等着呢。」
他挥着食指赶人,态度极度嚣张。
「妳啊,就滚回去,继续跟妳那外甥一家子,挤那间又小又破的茅草屋吧!」
王寡妇咬着唇,气恨到极点,一时却又想不出法子,只能恨恨瞪了陈森好一会儿,才拂袖离去。
这天陈家热闹得很,人与非人来来去去,有的威胁、有的哀求,还有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陈森依旧无动于衷。
事情传出去后,有些人不肯让他称心如意,咬紧牙关忍受不便,还是留在拥挤的住处,不肯去向陈森低头。
但是,还有许多人实在承受不住。
别说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就连鬼在别人家的屋檐下,吃着别人的香火,都不觉得香。
于是,陆续有许多人与非人,去向陈森租回原本的店面、房屋与坟地,而且还被收了很高的租金,却也只能摸摸鼻子,敢怒不敢言的付出金钱或冥饷,才终于能回到睽违已久的家。
赚得荷包满满的陈森,过起阔绰的日子,不论吃的、穿的都要最顶尖的,他恣意妄为,春风得意的在砚城里走动,丝毫不管人们愤恨的注目,以及对他鄙夷的窃窃私语。
第4章
嚣张了一段时间,陈森逐渐觉得不对劲。
起先,是订做的衣裳出错。
明明是砚城里最好的裁缝,为他订做的好衣裳,布料透气又柔软,针脚更是细密得几乎看不出来,足以看出裁缝用了十足十心血,偏偏穿来就是大了些,宽袖遮住双手、裤子长得一迈步就被自个儿的鞋子踩住。
裁缝连连道歉,收回去又改了几次,再送来的衣裳却愈来愈离谱。
他想着,裁缝不知是跟哪个人或非人,嫉妒他脑筋好,赚了一笔横财,故意要整他,才送来不合身的衣裳。
这么一想,许多事倒是说得通了。
卖鞋的鞋贩,故意拿较大的鞋子给他,害得他在五色彩石上跌了好几次,双膝都撞得破皮。
到客栈里喝茶,端来的杯子也变大,让他险些滑了手,在众人面前丢脸。
但是,事情不只如此。
他的饭量变小,甚至觉得妻子也跟那些人联手,故意把碗盘换成大的,吃得他又撑又累,回到卧房里,却连上床都困难,爬了几次都还爬不上去,只得喊妻子来帮忙。
困惑的事情愈来愈多,在他背后指指点点的人们也有增无减。
直到有一天早上,他还半梦半醒,躺在床上瞇眼喊妻子,要她端些热茶来喝了润润喉。他边听见妻子回应,边伸着懒腰,一会儿之后蓦地感觉到被一个巨大的阴影完全覆盖。
那阴影好大好大,盖得他看不见光,像是能轻易把他压扁在床上。
「啊!」
陈森大声惊叫,整张脸因为恐惧而扭曲,这时才看清阴影的真面目……那、那那那那、那竟是他结发多年的妻子!
妻子的衣妆、发型都没变,但是体型却变大了,就连她手里的茶杯,在他眼里也跟水桶没两样。
「妳、妳怎么变成这样?」
他惊慌质问,却见妻子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这些时日的种种不对劲,这才串连起来,他赫然醒悟。
变的不是妻子。
而是他!
他变小了。
陈森扑跌下床,顾不得过大的睡衣与睡裤都拖在地上。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他会变小?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那些夜夜去人们门前挖洞咒骂的回忆闪现,他咒了人,所以人死了,而如今……如今他变小……
难不成……难不成是……
他脸色惨白,哀嚎的冲出门去,遇到人就气急败坏的问:
「你是不是在背后骂我小人?」
他用尽最大的声量质问,却没几个人听见,不知是置之不理,还是变小后,连声音也低微。
他用恶咒得到房屋与土地,以为只有自己能做得到,还为此沾沾自喜。却没想到,那些对他怀恨的人与非人们,在他背后的议论同样有效。
「到底是谁,在背后骂我是小人?」
他跑到四方街广场上,声嘶力竭的吶喊。
「是不是你?还是妳?还是你?」
来往的人与非人们,逐渐注意起他,却没有一个愿意上前,只远远的看着,对自尝恶果的陈森讪笑。
「真是名符其实的小人吶!」
「哈哈,真是报应!」
「可不是,太痛快了!」
先前被欺压的人与非人们,毫不同情的取笑着。听闻消息的王寡妇赶来,乐得呵呵直笑,轻蔑的低头说道:
「你这欺人太甚的小人,现在可嚣张不起来了吧?」
小人二字一出,陈森瞬间又缩小了些。
他惊慌的惨叫:
「住口!」
「我偏不。」
王寡妇冷哼,先深吸一口气,才低下头来,连珠砲似的说道:
「小人!小人!小人!你这个小人!」
陈森愈缩愈小,冷汗湿透过大的衣衫。
「我把房子都还给你们,求你们住口!住口!」
他疯狂吶喊,缩小到衣衫滑落,再也遮盖不住,全身光裸的站在衣领之中。
但是,就如他曾经下过的恶咒,说出的话语无法收回,形成强大力量反噬,人与非人们对他的咒骂,让他落到这凄惨的地步。
不只是王寡妇,那些被逼着付租金的,也凑过来起鬨,朝着他喊叫,看着他愈缩愈小。
「小人!」
「小人!」
「小人!」
「住口!住口啊……」
小得像刚出生小猫的陈森,哭嚎着在人们脚边奔逃,缩小的速度却是愈来愈快,每踏出一步,就又缩小了一些,惨叫声也逐渐变得微弱。
还没有逃出四方街广场,赤裸的陈森就缩小得肉眼难见,人与非人们再也看不见他的踪影。
第5章
青儿把这桩奇事说得很仔细,末了才又说道:
「砚城里许多人与非人,都在忙着搬回旧处,相公也去帮忙,所以才会有所耽搁。」原本收膝坐在藤圈椅的姑娘,伸开双手,挺起绸衣下的纤腰,慢慢的舒展身子。百合们也随之伸展绿叶,直茎弯弯,洒落点点鲜黄的花粉,一会儿才跟着恢复原状。
「陈森的贪婪,让恶咒成真。」
她明白。
人与非人对他的愤恨,让他同样在言咒下消失无形。
言语的力量,万万不可忽视。
她太明白了。
「他先前所得的物件,他妻子不敢私藏,怕其中有异,知道相公跟木府渊源较深,就去请托相公去过目。」
青儿一口一个相公,因嘴上提着柳源,心里就泛甜。
「有见到什么不妥之物吗?」
清澄双眸眨了眨。
「倒也没有。」
青儿回答,稍微停顿一会儿,观瞧姑娘的神色,确定小脸上只有好奇,才敢继续往下说:
「不过,却有一件是希罕的。」
柳源之前就常听她提起,木府里的种种事物,加上这阵子夫妻搬回木府,在耳濡目染下,渐渐就分辨得出,哪些物件是特殊的。
少妇下定决心,跪了下来。
「青儿冒昧,要先求姑娘一件事。」
姑娘有些讶异,跟着才露出微笑,指着百合银耳羹说道:
「我都吃了妳煮的羹,还有什么是不能答应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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