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陌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内室,掀开幔帘,中间隔着一条长枕,只见兰殊不知发了什么怪梦,双手并叠在了枕间,俯首埋在柔软的锦缎上,闭眸沉睡。
这显然不是个舒坦的睡姿,任由她这么趴一晚,第二天铁定腰酸背痛起来。
秦陌唇角抽了抽,俯身上榻,悄然拿开了中间碍事的长枕,上前给她把脸转了回来。
一翻身,他才嗅到了她身上溢出了一丝果酒的气息。
敢情今晚这丫头还闲情逸致地吃了两杯温酒来助眠,怪不得睡得七歪八倒的。
真是一点没被他回来睡的消息,影响到悠闲生活的分毫。
无一丝喜,无一丝忧,波澜不惊。
秦陌拉过柔软的被褥,往她身上一盖,拉着她的手,就往被子底下塞去。
少女却彷佛摸到了熟悉的触感,翻了个身,反握住了他的手肘,往他身上凑了过来。
秦陌低头看着她习惯性环住自己的手臂,喉结一寸寸下沉,忍不住在心里自嘲地笑了声。
这些天他都没同她睡一处,也不见她有哪儿不适应。
这会一回来,她倒是仍记得在睡梦里拉住他。
兰殊抓他的习惯,说来,还要从前年的那个冬天讲起。
他俩之前一直都是隔着一个长枕睡的,从无半丝逾矩。
直到有一日,屋外下着鹅毛大雪,秦陌就着雪景,又入了一个梦,睁开眼时,未过三更天。
少年近乎已经学会了同这些杂乱无章的梦境和平相处,不再每一回都闹得自己惊慌失措。
更多的时候,只当是做了一场子虚乌有的甜蜜梦。
他凝望着窗台的雪光,怔了会神,忍不住侧眸,看了眼长枕另一头的姑娘。
那一张同梦境如出一辙的美人面,却似是被什么噩梦魇住了,芙蕖小脸苍白无色,犹如关外的风雪,惨淡无光,身体无意识地蜷缩成了一团。
就像寒风里受冻的小动物。
她是真的很怕冷。
秦陌原先并不爱在屋中生火,破例为了她,点了银碳笼。
后来还特地让婢子在床上添了热水囊,由着她脚上踩了一个,手上握了一个。
那一头泼墨般的秀发,散了一整个床铺,热水囊只剩下一点余温,散发出的热量,半分都没吸入她的娇躯内。
少年帮她拢了拢被子,无意间触碰到她一点肢体,竟是和雪一般的冰凉。
秦陌几不可闻地打了个冷颤,她却好似搜寻到了久违的温暖,忽而拉住了他的手指,凑近了些许。
兰殊陷在梦境中,在漫无边际的大雪里中寻觅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块暖玉石,紧捂着,爱不释手。
迷迷瞪瞪间,彷佛感觉到有人悄然拿开了中间的长枕。
而后,她冰凉的手脚好似触到了什么极其暖和的物什,紧蹙的眉宇,渐渐在舒适的温度中,舒展开来。
如今是一年的阳春。
兰殊虽然不再像冬天那般冰冷,却也有些习惯了在睡梦中抓着他。
秦陌见她的手自觉环了过来,一时间真想叫她摇醒,让她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可他还是沉默着躺了下来,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肘,与她面对着面,静静地看着她。
良久,眉梢都不曾动一下。
那双眸紧闭的少女似有所感,眼睫动了动,倏尔,睁出了一条缝,眯眼看向了他。
秦陌的神色僵滞了下。
她似醒非醒地问了句,语气却不甚友善,“你来了?”
“嗯......”
秦陌含糊地回了声,凝着她半眯的状态,脸上还带着点微醺的红,有一种半醒未醒,似醉非醉的恍惚感。
兰殊由上而下睨了他一眼,嗔言骂了句,“你怎么这么烦?”
秦陌心口一紧,双眸不由微微睁大,“我怎么了?”
兰殊戳了戳他凑得极近的脸,“这么大的床,你哪不能睡,就非得挤我?”
“......”
你有本事先把手放开啊。
兰殊唇齿间透着一丝酒气,厌欠道:“烦死了,你真的烦死人了。”
秦陌紧盯着她满面嫌弃的模样,忍不住咬了牙,“你再说一遍?”
兰殊的眼睛一直处于微醺的状态,想睁也睁不开,声音也带着困倦的鼻音,语气却很坚定,“最烦的就是你。”
秦陌不由失声了半晌,冷嗤了声,“行,我最烦,那你觉得谁不烦?”
秦陌一眼不错地看向了她,唇角趋渐抿直,脱口而出道:“邵文祁就不烦?”
话音甫落,秦陌自个先抽了一下心头。
少年不由对自己瞠目结舌了片刻,只见兰殊沉默了会,目不转睛看着他,丝丝缕缕地吐着微弱的酒气,良久,轻哼了声,“比你强。”
秦陌彻底被她噎了过去,双手紧紧攥起。
可不待把她拽起来好好掰扯掰扯,兰殊就醒了这么一会儿,骂爽了,便又彻底睡了回去。
秦陌是摇也摇不醒了。
少年瞪着她紧紧闭合的双眸,以及兀自骂完了他,又还没有松开他的柔荑小手,不由咬紧了牙根。
真好,极好。
简直气得他一晚上没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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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兰殊迎着滤过床幔的晨光,睁开了双眸,身旁仍然只有一条长枕。
而她自己则匍匐在了长枕上,手和脚都搭在上面,呈现一个环抱的姿势。
兰殊犹记得冬日时分,她每每醒来,也都是这么抱着长枕的姿势。
那时她还纳罕了好一阵,原来这长枕晚上抱着,竟如此温暖。
兰殊轻眨了眨眼眸,一双眼眸惺忪又呆滞,明显是睡得迷糊,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悠悠抱着长枕,甚至都不确定昨晚秦陌到底有没有回来睡过。
可她起身梳洗过后,却发现她明明放在妆奁内的藕白香囊,莫名不见了踪迹。
“银裳,你有看到我的香囊吗?”
兰殊急声唤着,坐在梳妆台前,不由挠了挠后脑勺,一时间怀疑是自己记错了储放的地点。
两主仆一同在屋里翻翻找找了大半天。
可它,就是不翼而飞了。
第061章 第 61 章
今日份的秦陌倒是很特别, 难得下了个早值,竟没有策马回府,主动朝着皇城方向奔了去。
御书房内, 李乾端坐在了案几前,手上握了一本卷宗,朱笔将将搁在笔架上, 笔尖上的墨汁尚未干涸。
抬首看见刘公公身后引来的秦陌, 倒是小小吃了一惊。
经过前阵子迫他打了两份工的通宵折磨, 李乾还以为,这小子近日暂且是不想看见他这张脸的。
李乾曾特意与外头交代,秦陌若来寻他,无需任何通传。
眼下见他进了门,李乾正好也忙完了手头上的事,一听他有意寻他下棋, 李乾放下了手上的卷宗,和颜起身道:“那就来一盘。”
二人围着棋桌坐了下来, 刘公公带着宫女为他俩上好新沏的茶水,退下, 便帮他们带上了门。
两兄弟无声对弈了半个时辰。
李乾抿了一口茶水, 再度扣下一枚白子, “你再分神, 可就满盘皆输了。”
秦陌捏了捏手上的黑子,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已经掉到了他布设的陷阱之中。
大局已定, 秦陌直接把黑子投回了棋瓮, 认输。
“不挣扎一下?这么快就放弃了,可不像你啊?”李乾纳罕道。
秦陌牵了下唇角, 往背椅一靠,“往哪挣扎?你还会允我悔棋吗?”
李乾轻笑了声,“自然不能。”
两人收敛棋子,重来一盘,仍是如此。
并非秦陌远远下不过李乾,只是他神思不定,没了以往非要同他争个高低的心。
李乾见他眉宇间隐有愁色,对弈中,旁敲侧击了大半晌,终是撬开了少年一点齿缝,得了句:“院子里的草,都比我让她上心。”
关于秦陌的一些变化,李乾这些年还是看在眼里的,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李乾薄露笑意,道:“你们,闹别扭了?”
秦陌微一摇头,蹙着眉宇,盯着棋盘按下一子,掀起眼皮,便迎上了李乾探究的视线。
李乾搓着手中的白子不落,就这么直勾勾将他望着。
秦陌干咳了声,眉宇紧皱更甚。
不是他故意卖关子,只是他真的,不知从何说起。
当初是他为了敷衍李乾,默认崔兰殊同他做了盟友,现在人家纯纯把他这个夫君当成了朋友,他反而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李乾见他迟迟开不了口,笑了一声,“秦子彦,都快及冠的人了,你有什么不能让着人小姑娘一点?”
秦陌顿了顿,唇角趋渐抿直,似揶揄似无奈,“我哪没让,床都让她一半了。”
须知他的戒备心,可不是一般的重,若不是全心信任,又怎么可能与他人共枕。
李乾见他愁眉苦脸,颇有些无计可施的模样,不由挑了挑眉,“那你是觉得你已经退让了?那就是弟妹的不是了。真是岂有此理。那不然这样,今年逢年过节的恩赏,我叫皇后不备她那份了,让她在后廷没面,给人取笑一下,帮你出出气。”
秦陌轻啧了声,“您这也太小题大做了。”
李乾见他就急了,促狭地笑了一下,不紧不慢道:“那你的意思是,也不是她的错了?既是她没错,你恼什么?”
“我没有恼她。”秦陌截口道,沉默了良久,叹息一声,“我只是不喜欢看她对别的男人笑。”
也不喜欢听她说别的男人好。
李乾倒是彻底笑了,微微眯缝了双眸,“所以,秦子彦,你只是吃醋了?”
秦陌面容僵滞了瞬,垂眸,面不改色地去拿旁边的杯盏。
李乾手肘倚上棋盘,不敢苟同地皱眉看他,“你已经连‘笑一下’这么小的醋都吃了?”
“......”秦陌执杯的手一顿。
李乾全当没看见他的脸色,认真续道:“不过你这也不能怪弟妹,谁叫你以前那么欺负人家呢。话说你以前把她扔在屋外的时候,有想过会有今天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秦陌的脸瞬间就黑了,杯盏哐当朝着棋盘上磕了一声。
李乾笑而不语,满意地将他急毛的模样尽收眼底。
别说,他还真有点故意。
当年昌宁联姻之事,虽说已然解决。可秦陌为了袒护他那胆大妄为的小媳妇,重色轻兄,不惜把他卖了个彻底。
这一笔,李乾很难不记。
他正正戳中了少年的痛处,秦陌只得沉默以对,无奈捏了捏眉心。
便在这时,屋门忽而被人轻轻叩响。
今日是十五,按规矩,李乾当回中宫用膳。
乌罗岚听闻秦陌过来寻他下棋,便直接把御膳房备好的晚膳给他俩端了过来。
成婚以来,帝后相敬如宾。
只是陛下登基转眼两年,后宫空虚,一直未诞下龙嗣,延续李家江山的香火。
那帮碎嘴的老臣,难免上折子叨唠起来。
倒也没指着中宫早日为陛下开枝散叶,只盼着陛下忙归忙,不要忘了传承的大事。
乌罗岚近日也得了章肃长公主的督促,送来晚膳的同时,还递来了几位世家贵女的名帖,有心给李乾纳新人入宫。
秦陌无意在旁边听了一耳朵,在乌罗岚走后,不由朝李乾困惑:“龙嗣,第一胎,不该是中宫诞下的好吗?岚姐倒真是大度。”
李乾短促的沉默,似笑非笑了下,“她不想要,我也不想勉强她。”
女子一旦有了孩子,难免顾虑过多。没拿到颉利禄的首级之前,乌罗岚不希望有任何东西羁绊自己。
况且一个有外族血脉的龙嗣,难保不受忌惮。
现下帝后各有兵权,状态完全属于结盟,朝臣心里门清儿。
可若是乌罗岚诞下子嗣,大周朝廷为了两国太平,定然会想方设法削掉她的势力,折断她的羽翼,将她完全封入宫墙之内,当个安安分分的深闺妇人。
那她只会完全沦为一个和亲的女子,甚至,为了大周江山稳固,连后位最后都会被褫夺。
这一切乌罗岚都不得不顾虑,而她的顾虑,亦是李乾所思所想。
他很清楚如果乌罗岚诞下子嗣,自己绝对不会像现在这般纵容她留有权势,即便在掌控范围内。是以,他也不愿以此束缚她。
只是秦陌见李乾方才嘴上应承乌罗岚应承得好,她一离去,他便将那些贵女的名帖,搁置在了一边。
这两年,也有不少美人想方设法挤入李乾的后宫,最后,都被他以国事为重推诿了过去。
要说李乾对乌罗岚无情,秦陌还真是不信。
李乾也不否认他对于这个情深意重女子的倾慕,默然良久,只叹笑道:“可惜,你不可能比得过一个亡故的人。”
当大婚那夜,圆房过后,李乾从睡梦中苏醒,发现枕边无人,抬头看见乌罗岚穿着中原女子的红襦,站在窗前,望向了北边的星空。
他便知道,她嫁他,真的只是为了与大周联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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