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是漠北王廷的探子打探到渤海国国王雄心勃勃,想要趁着大周式微,与大周结盟一事。渤海国对漠北占领的山海关外的大片沃土虎视眈眈,又因为全国上下信佛,便借着大周将佛祖等身金像献给蛮夷漠北一事向大周发难,名为结盟实为借势,只想与大周将漠北南北夹击,鲸吞漠北更多的土地。
而乌耆衍单于选择将此事告知裴彦苏、让他以最小的代价阻止渤海国重新与大周联结,既是在考验自己这个实力超拔的小儿子,同时也是给他一个扩张自己势力、建功立业的机会。
他必须要办得漂亮,办得万无一失。
“真儿你说,以你对父皇和太子兄长的了解,他们接到渤海国递来的要求结盟对付漠北的国书,会是何反应?”裴彦苏一面说着,一面用指尖轻抚她的耳尖。
对于他这个问题,萧月音虽不是萧月桢,却也是能回答的。
“与从前相比,大周的实力和势力确实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如今朝中又是宋皇后的兄长宋兴策在掌权,”她咽下了口中的津液,顿了顿道:
“大周上下软弱昏聩,根本无法再在原有的外交基础上进一步拓展。何况,从前的藩属国现在是以平等的身份要求结盟,大周一定会主动放弃与渤海国联手攻打漠北,安稳退守在黄河防线上。”
“不错,”裴彦苏的指尖停了下来,“大周退缩,便会放任渤海国继续侵吞新罗的国土。真儿,你身为大周公主,享天下供养,原本便有义务保护新罗这个附属国,不是么?”
他的说法听起来有理有据,萧月音摆弄床单的柔荑停了几息,闷着声音回道:
“话虽如此,可是让漠北与新罗结盟,就一定能保护新罗?”
“不结盟,漠北便没有任何名义出兵帮助新罗,”裴彦苏正声,“况且结盟而已,新罗依旧是大周的附属国,并不会有什么改变。”
萧月音不说话了。
隔山打牛、借力打力,她身为大周公主,促成此事,似乎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这件事成了,漠北与新罗共同抗击渤海,夺回失去的土地,对漠北、对大周、对新罗三方,都有利,只有渤海国落得满盘皆输。”裴彦苏又捏起她的耳珠,轻捻。
“有利?”她抓住了关键词。
“嗯,漠北有我在,与公主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的手指停了下来,“这次要借着公主之名行事,只要公主愿意出面,事成之后,我可以答应公主任何一件事。”
承诺很重,包含了无数种可能。
萧月音眼神一亮,心头也豁然开朗起来。
答应她任何事……
如果她要提的,是她的真实身世,让他原谅她一路扮演顶替、放她和他真正的爱人萧月桢顺利交换呢?
第59章 宫
窗外一阵风过,将茂密枝头上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
萧月音不知昨晚下过雨,不知枝头的树叶浸润,多了几分清冽泠然。
她只是因为这声响霎时清醒了过来,心头微微发苦。
裴彦苏与她,不仅仅是两个独立的人,他们的背后是大周与漠北,是苍生万民,是万里江河。他们现在所谈的,也是干系到无数人命运的国事大事。
她又怎么能如此自私,用无数人的血泪,去换取自己区区那点私事呢?
即使弘光帝厌弃她、对她待遇不公,她如今也恢复了公主的身份,享受着天下人的供养。眼下,她身在新罗,一刻都不能忘记自己身为公主的使命。
“如果我开口要的东西太大,你……大人,你会答应吗?”萧月音暗暗将柔荑收紧。
“公主不妨说说看。”她背后的裴彦苏,倒是比她预想中还要云淡风轻。
萧月音轻咳一声,又顿了几息,方才郑重说道:
“我要冀州。”
脑中掠过思绪,她又一顿:
“不,不止冀州,漠北在端午之前鲸吞我大周的全部土地,一并……一并都要。”
沉默片刻,她听见他呼吸的声音,并无变化。
“这个条件,赫弥舒王子,你能答应吗?”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她刻意咬重了些,尾音也随之上扬。
“好,”却在话音刚落时,便听见了他的斩钉截铁,“我裴彦苏在这里答应公主,决不食言。”
从昨晚开始的荒唐,以这样重之又重的交易和承诺收尾,萧月音一时便根本顾不上追究,那些令她时时刻刻回想起来,都十分面红耳赤之事。
好在裴彦苏先前所说的那些话并没有在诓她,她腿上的伤口在起床之后确实已然好了一大半,这些他逾矩后留下的痕迹,倒是并未影响她的行走坐卧。
梳洗完毕、吃罢早餐以后,萧月音随意敷衍了几句韩嬷嬷对她腿上伤痕的关切,便开始一心做她的正事。
她要来了一些绢帛纸张,还有方便雕文刻镂的石头。
当然,她需要先把裴彦苏赶出去。关上房门之后,她又独自工作了很久很久。
她这般遮掩,裴彦苏也猜得到她想要做什么,只装作懵然不觉,也并未在外干等。
对裴溯,他暂时还并不能将萧月音之事和盘托出,却是暗暗提及了公主从她那里得知了新罗之行真相之后的反应。当然,作为独子,他自然将自己做的那些荒唐之事全部隐去了,只说公主如何如何生气发怒,一开始根本不愿“背叛”大周,是他后来不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才有了她态度的大变。
“忌北,你也别怪阿娘先斩后奏,”听完儿子的话,裴溯当然知晓他的言外之意,只淡淡笑着:
“以公主的性子,你瞒她越久,她便越是气愤。昨日,是咱们抵达平壤的第二日,是该告诉她了。”
面对母亲的这般谋算,裴彦苏提眉,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反驳。
裴溯见他眸色似有闪动,又温柔笑着:
“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阿娘为你制造机会,忌北是聪明人,肯定把握住了。”
他只是抿唇不语。
若没有金胜敏那媚药一事,或许这件事的过程,并不会到昨晚那如此激烈的程度。
早上,是他强行用大事掩盖了那些不该发生的云雨,只看她的表情神色,倒也会认为她确实是完全被大事吸引的模样,但却不知她心底究竟是怎么想的。
萧月音给出了独属于自己的答案。
思前想后,她认为,光凭自己这个大周超品级的永安公主身份,想要顺利说服新罗国王同意与漠北结盟,到底还是太过冒险。
另一方面,既然渤海国已经向周都邺城送过国书,那么按理来说,大周无论如何答复,都应当向渤海国回一封才是。
刚好,她是见过那封将永安公主赐婚漠北赫弥舒王子的国书的。
她要做的,不过是伪造一封大周的国书,将其中大周拒绝与渤海国共同夹击漠北的内容,改成同意。
也只有这样的国书,才能让新罗王室感到危机,连宗主国大周都放弃了新罗,他们只能选择与漠北结盟。
至于他们事后会不会发现被自己诓骗,那便是裴彦苏这个始作俑者的事了。
她想要的,只有他承诺她退还给大周的那些土地。
看着裴彦苏反复端详那封足以以假乱真的国书,萧月音心头难免得意。她虽然不是萧月桢,不知道萧月桢与裴彦苏相处的细节,不清楚当年金胜春赴邺城时与她的龃龉,不擅琴棋书画、随时可能露馅,可是这模仿笔迹、篆刻印章的本事,却是鲜少有人掌握,何况是在她这个心细如发的女子手中。
这本事原来是她长居宝川寺时为了更好地抄写佛经,闲来无事练就的。先前在料理潘素时,派上了一次用场;如今到了新罗,又一次派上了用场。
“一点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大约猜到他可能会问什么,萧月音先声夺人,“咱们有了这个,去与新罗国王谈结盟之事时,必定是如虎添翼。”
连她自己都没发觉,这一次,她难得用了“咱们”来称呼她与他。
裴彦苏心头舒朗起来,微微勾了勾唇,将那封伪造的国书仔仔细细收好,一面道:
“公主的手艺,微臣永远不会怀疑。这封国书,等下就会用上了。”
原来,裴彦苏已经暗自联络了新罗的中书令宋润升,由他出面,以引荐静泓为新罗国王看病的名义,将他们夫妇一并带入新罗王宫。
不过,因为知晓彻底得罪了金胜春与金胜敏兄妹两人,他们便只能扮作宋润升的仆从,全程低调行事。
萧月音回想起来,第一次听到宋润升这个名字,是前晚在金胜春的东宫赴宴时。
那时她还感叹过,金胜春虽为一国储副,却对文臣之首的中书令轻漫至此。
这一回,她也终于有机会见一见这位新罗宰辅。
宋润升是当今新罗王后宋氏的幼弟,其人少年老成,与金胜春朴重熙相比,不仅长相清隽朗逸,而且举手投足都更有文臣的风雅。
这位小国舅今年也未过三十,却已然坐在了朝臣的最高位上,虽说仕途的顺遂少不了王后外戚的势力加持,可他自身的手腕和能力,俨然与金胜春这种酒囊饭袋毫不相同。
“用这样的方式让公主与王子入宫见到国王,”宋润升语气淡淡,在马车里相对而坐时,与裴彦苏同样保持着端直,“在下实在惭愧,让你们委屈了。”
萧月音抬眼,对上宋润升温润的眉眼,不自觉回了一个温柔得体的笑容:
“能有机会第一次穿男装,我只觉得新鲜,宋大人冒着如此风险也要襄助,我们感激还来不及。”
裴彦苏以拳抵唇,随着马车的摇晃,轻咳一声。
萧月音却将视线扫过坐在对面的宋润升与静泓,方才懒懒转了头,忽然想到什么,再回问宋润升:
“别的都好说,只是王子他眼眸的颜色着实瞩目……若是被见过他的宫人发现,牵连了宋大人,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为以防万一,这次入宫面见国王,让我一人与静泓师傅同去,何如?”
她的担心不无道理,就连静泓听完,手中的佛珠也停了下来。
“王子天赋异禀,即使做仆从打扮,也是光彩夺目的。”静泓难得开了口,“只可惜,贫僧的医术尚可,却也没有什么能短暂改变人瞳色的方法,公主的提议,宋大人以为何如?”
说完,他又与萧月音对视一眼。
萧月音正想再言,手背却一热,是裴彦苏的大掌盖了上来,又听得宋润升道:
“王宫的宫人与邺城周宫的宫人相比,更加胆小怯懦,王子在外时,只需要全程垂首,便无人会看清王子的面容,遑论发现王子的身份。”
“宋大人思量周全,”裴彦苏将萧月音的柔荑微微张开,与她十指紧握,转头看她,“真儿别只顾着说我,你生得这般出尘,又何尝不是在新罗王宫之中鹤立鸡群呢?”
萧月音耳根一麻,只能将眼帘垂下,低低回道:
“那我便与你一样,入了新罗王宫之后,只看着脚尖走路便是了嘛。”
最后那几个字,难免带着几分娇嗔。
没想到他竟然当着宋润升和静泓两人的面,唤她那声他们夫妻两人私下里才会叫的“真儿”。
见宋润升清隽的面容凝住、颇有些不知所措,静泓心道:
怪只怪宋大人方才看向静真师姐的眼神,流露了太多的欣赏和爱慕,马车车厢这样狭小的空间里,面对两个外男,王子自然要不动声色护好他的妻子。
这样想来,静泓便阖上了眼眸,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听到。
宋大人,王子他是个呷醋成瘾的,你习惯了就好。
***
新罗王宫虽大,有宋润升带领,三人一路前行,十分顺利。
想到马车上的叮嘱,萧月音严格践行着自己亲口说过的“只看着脚尖走路”,对周遭一概不看不听不闻,而就在几人行至一处凉亭时,她却忽然听到了两个熟悉的女声。
心头不由一紧,却在脚步微顿时,身下一空——
原来裴彦苏反应迅速,在那两个女声走近之前,先一步飞身将她带离凉亭,躲在了其后的灌木丛中。
刚刚躲好时,那两个女声已至。
是金胜敏和朴秀玉,与宋润升略做了些体面的寒暄之后,便与他和静泓一前一后,同往国王的寝宫方向去了。
萧月音此次来新罗本就毫无准备,对这些新罗贵族之间的形势也是不甚了解。从他们对话的只言片语里,只能听出宋润升似乎有些意外。她不知的是,在此之前,金胜敏和朴秀玉这一对互为姑嫂的女子其实向来便是十分不对付的,宋润升意外的是,今日是她们二人第一次结伴入宫面圣。
但裴彦苏不同。
相比于萧月音的懵然无知,他早已将前晚金胜春喊着“桢儿”对朴秀玉施暴、昨晚金胜敏下药引诱自己失败与今日她二人的反常举动联系在一起,若他没有估错,她们多半已然站在了一起。
而且,一定是冲着他的音音来的。
只是他暂时还想不出来,这两人会用何种手段对付音音。
“那个公主和朴姑娘见过我们,我们现在也没法再明目张胆跟着宋大人去见国王了。大人,你身手好,不如带着我偷偷跟上?”见几人彻底走远,萧月音方才压低了声音,说完,却转头看见裴彦苏面色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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