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反常必有妖,她们千方百计要让你坐在主桌、宋润升的身旁,很可能是要对你不利。”
“对我不利?”萧月音的指甲又是用力一抠,嗓子也忍不住颤抖,“按照你的意思,两个新罗女子只是敌视我,千方百计,要害我这个宗主国的公主?”
“真儿……”裴彦苏颇为无奈。
这其中真正的原因,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说的。
难道,要他告诉她,金胜春侵犯了未婚妻朴秀玉,还一面喊着“桢儿”,朴秀玉因此恼恨她,再自然不过;还有金胜敏昨夜企图通过下药的手段引诱他被他识破,金胜敏嫉恨他的妻子,也是再自然不过。
两个女子的原因不同,可是都指向了她,却是相同的。
而她之所以突然对宋润升态度大变,应当是因为他们方才在新罗宫中的杂物房内,听那几个宫人,闲谈了几句新罗宋氏一族的兴起过程。
联想到她的生母卢皇后之死,难免不对宋润升产生极强的排斥。
但他也不能将其点明。
“裴彦苏,你未免也太自信自大了吧?”萧月音见他沉了眸色,应当是被她的逼问激得哑口无言,心中的火气再升,“噌”地一下从圈椅上站起来,不看他,离开大案,径直往卧房之内走去。
“你是不是觉得,所有的女子都跟我萧月桢一样眼皮子浅,见了你这副绝好皮囊就喜欢得走不动路了,也不管自己的身份,要对你痴痴缠缠?”越想越气,萧月音这下完全不用刻意模仿萧月桢,也是一只浑身长刺的兔子,走了几步,又站住,回头,朝他吼道:
“因为我是你的妻子,她们羡慕我嫉妒我,这才千方百计针对我?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想,心里面就特别满足舒坦?”
尽管这么说是有点过分,出口之后,萧月音也隐隐有些后悔。
可是她难得拿捏一次这个屡屡睥睨天下的状元郎,怎么能自己灭了自己气焰呢?
果然,裴彦苏这下更是哑口无言了,如一尊石雕一般站在原地,只定定看着她。
就连他横穿眉骨的狼牙刺青,都显得那么可笑。
萧月音重重地哼了一声,这才再次转身,从衣架上拿起方才为了乔装而换下的自己的衣衫,快步走进了湢室。
懒得把他赶出去了,她还没彻底清算他昨晚的旧账,可不能给他看她换衣服的机会!
他这只狗怎么这么不要脸,又这么讨厌呢!
想着,她便“嘭”地一下把湢室的门给关上了。
扯下头巾,快速将身上的男装褪下,萧月音埋头系着中衣系带时,听到门外裴彦苏说话的声音,混杂着脚步声:
“真儿,我没有那个意思。”
最终停在门口,声音隔着薄薄的门板传进来。
她一面整理中衣,一面套上交领的上衣,半点不想理会。
“只是一些常理的推测,再怎么说,宋润升也比金胜春他们可靠得多。”裴彦苏又在门边说着,蜷着两指,轻轻扣了扣门。
他必须得承认,虽然知道她在发火,也知道她一定是在模仿着萧月桢的模样,可从她嘴里说出来那些“见了你便喜欢”“痴痴缠缠”,就是惹得他浮上甜意。
而这样的甜意,甚至让一贯沉稳冷静的他有些上头,他听那湢室中只有微微衣料摩擦的声音,便不由自主冲口而出:
“真儿,你是在吃金胜敏和朴秀玉的醋吗?”
这是什么话?
萧月音快被这个得意忘形的男人气笑了,恰好此时,手里攥着自己下裙的腰带,就要系上。
看到这腰带,她便又想起昨晚,这只姓裴的大狼狗,解了她腰带蒙在她双眼上的时候,那留在她视线里的满意的表情。
“臭狗,别给自己脸上贴金!自作多情!”她一面系着腰带,一面朝门缝吼去,“我堂堂大周公主,肚量大到能撑船,当初可以接受单于和大阏氏把萨黛丽、贝芳这两人同时嫁给你,怎么可能再吃这新罗女子的醋?”
说完,刚好将绣鞋套好,她又顿住检查了一下自己全身有无纰漏,方才拉开了湢室的门。
那只狼狗果然站在门口,像山一样堵住。
不想看他那张实在好看的脸,也不想被他墨绿的眼眸惑住,萧月音垂下了眼帘,却看见他不知何时挽起了右臂的衣袖。
“是我自作多情,是我不好,”裴彦苏顺着她的视线,将右臂举到了她的眼前,“真儿生气了,就狠狠地咬吧,先前是你没咬够,现在,我让你咬个痛快,好不好?”
他结实遒劲的前臂上,那牙齿印太过瞩目。
可是,他看似在认错道歉,却半点不提他错在何处,这又哪里是良好的认错态度呢?
他又不怕痛,不怕自己咬他。
分明就是在敷衍!
萧月音抬了眼帘,狠狠剜了裴彦苏一眼,趁着他一脸无辜的样子,用力将他推开。
用行动拒绝,用行动表达自己的不满。
正准备直接走到门口,想起自己下午换了男装,现在头上光秃秃的,实在不好看。
便稍微绕了道,来到装台,想要随手拿几只钗环来戴。
却不想,摆在明面上的,全是昨晚上被那个还跟在她身后的狗一样的男人,从她头上摘下来,又耍花腔一般戴在自己头上的。
都脏了,都脏了!
又是一股无名火上来,萧月音特意回身,狠狠踩了狼狗的蹄子一脚,不等他反应,便匆匆冲出了房间。
一直守在外面的戴嬷嬷见状,也立刻追了出去。
谁知公主今日大约是真的生了大气,脚步飞快,她只不过反应慢了半拍而已,从四楼追到一楼时,竟然已经见到公主与那新罗太子金胜春,在驿馆门口说话。
没说两句,便见金胜春做了个“请”的手势,而公主也从善如流,跟在其身后,就要登上马车。
职责在身,戴嬷嬷正也要跟上,萧月音却回头嘱咐她,不需要跟着伺候了。
戴嬷嬷不敢违令,只能在眼睁睁看着东宫的马车启程后,急急转向身后那位,似乎因为一瘸一拐,才姗姗来迟的王子。
戴嬷嬷活了四十多年,难得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眼见王子与公主大闹一场,她恨不得拽着王子身上那件与他身份并不相符的仆从布衣的衣袖,追到那马车前面,拦下公主的脚步。
可她又见王子的神色,有点享受,又有点满足,好像暂时并没有要追公主的意思。
难道一向感情甚笃的夫妻两人,就要在异国他乡恩断义绝了?
疑问凝在嘴边,就要冲口而出:
王子,你的王妃要跟人跑了,你真的不去追吗?
第62章 抱怨
坐在金胜春前往东宫的马车上时,萧月音还沉浸在对裴彦苏的气头上。
从小修身养性,也是习惯清心寡欲、克己复礼的,从没有生过如此大的气。
而等到她彻底回过神来,马车已经将路程走了一大半,快要到达东宫门口了。
她也不知为何金胜春会出现在驿馆门口,像是故意在等她,但金胜春身为一国储副理应日理万机,又哪里会这样对她?巧合而已。前晚东宫的夜宴,他们夫妻二人与金胜春算是不欢而散,而金胜春今日对她的一概言行举止都大方得体,看起来也根本没把过去的龃龉放在心上。
是以,即使金胜春生着单眼皮小眼睛、大脸盘上塌鼻梁如同被平底锅拍过一般,实在太丑,比裴彦苏的长相足以算得上山长水远,她现在看他,却比看那只臭狗要顺眼了不知多少。
伸手不打笑脸人,面对金胜春殷勤却又不失克制的关切,萧月音也难得在非裴彦苏的人面前,展露一点点羞涩的情态。
金胜春心花怒放。
他是偶然路过这驿馆门口的,逗留了一会儿,想着碰碰运气,说不定可以再见一见佳人。
老天大约真的听见了他的祈求,正准备失望离开时,他心心念念了两日的桢儿,竟然一个人从驿馆里跑了出来。
她穿着并不惹眼的衣裙,头上更是不饰钗环,小脸红扑扑气鼓鼓的,像是熟透的苹果一样,惹人采撷。
这么好的机会,他怎么能不牢牢把握?
他是自恃聪明的,也懂得审时度势,他虽然不想与漠北产生任何联系,却知道以眼下的情况来看,桢儿的那个王子夫君他万万得罪不起。对于新罗来说,目前最好的结局,便是他与妹妹金胜敏的大婚安排顺利进行,然后再把桢儿和那个男人安全送走,不与漠北产生任何关联。
想是这么想,他也真的只是想先邀请桢儿到他的东宫与他单独用晚餐,不做他求。可是桢儿一句话,便让他心旌摇曳,浮想联翩。
彼时,萧月音回想起裴彦苏说的那一通关于眼下局势的分析,想着即使真如他所料那般,金胜敏和朴秀玉想要联起手来对付自己,但金胜春这个新罗太子,也并没有什么值得指摘的地方。
除了他的长相,实在是丑了一点而已。
是以,看着金胜春那十分君子的眼神,她轻轻叹了口气,忍不住说道:
“昨日,太子殿下的孪生妹妹太德公主,邀约我的驸马赫弥舒单独到她公主府上。我以为驸马他会拒绝,但……但他居然、大大方方去了,简直……简直就不把我这个妻子放在眼里!”
当然,事情的真相是她为了让金胜敏给新罗国王递话,主动替裴彦苏应了金胜敏的邀约。
不过金胜敏也说,他们兄妹之间的关系并非看起来那般亲厚,如此细节的事情,她即使对金胜春说了谎,金胜春也应当并不知情,更不可能戳穿她。
再说,她也只是被裴彦苏气得不轻,突然想抱怨他一下而已。
回想起来,自己代替萧月桢嫁给裴彦苏这么久了,她好像是从来没有抱怨过的。
他……他那样对她,就不值得她小小抱怨吗?
而金胜春欣喜若狂,只想手舞足蹈起来——
他听见什么了,桢儿竟然在自己面前说起那个男人的不好?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她都这样说了,不就是在暗示他、给他趁虚而入的机会吗?即使他不能将桢儿留在平壤、日日与她共赴巫山,能和她春宵几度,也足以令他长久回味。
而凭借他自己这超绝的男子气概和魅力,也许,根本不需要那么直白露骨,他也能引得她主动向他抛来如丝媚眼。
强忍,再强忍,强行压下上翘的嘴角,金胜春故意放慢了语速,沉声关切道:
“也许,赫弥舒王子他……只是急于向找孤的妹妹办事,男人大意,忽略了公主你的感受而已。”
“办事?”萧月音眉头微蹙,“有什么事,直接来找太子殿下你,不是更好?”
金胜春刚想再回,马车却已然停下,崔赫宰等人恭敬地打帘请示,金胜春君子风度,示意萧月音先下车。
但马车摇晃间,萧月音却发觉了自己的不对劲。当时从房间中冲出来时太过生气,头上脸上没有任何装饰不说,就连发髻,都还是午后为了入宫乔装成男儿梳的。
她身在异国,举手投足也代表着大周的体面,如此不拘小节,也实在过意不去。
是以,在金胜春让她下车时,她便以整理衣衫为由,让金胜春先走,多留了一会儿。
从前还在宝川寺时,韩嬷嬷虽是从小照顾她的乳母,但洗漱更衣梳妆这些基本的,她也算是熟手。
梳个简单的女式发髻,她甚至不需要用到木梳,可卡好了之后,还是觉得头顶摸起来一片光滑,却是空落落的。
原先她还是静真居士时,从来只用一支木簪挽发,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正要感叹自己这微妙的心态转变时,却忽然在抬起的袖笼里,摸到了一根长长硬硬的东西。
掏出来,是一支牡丹嵌宝的银簪,这是前日裴彦苏陪她在平壤街头的商铺里闲逛采买时,她最喜欢的一支发簪。
大约是她走前路过妆台又发了怒,转身狠狠踩他那一脚的时候,被他不动声色地塞进她袖笼里的。
也是她一路以来都心烦意乱,竟然现在才发现。
不过,因为这支银簪,她那一片光洁的头顶,便也有了几分生气。
簪好之后,连萧月音自己都没察觉,她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心头堵着的闷气,消了不少。
***
再次来到金胜春的东宫,正好又是晚饭时间。
不知朴秀玉是因为今日入了宫还是旁的什么,此时她并不在东宫内。
与前晚郑重的宴席不同,金胜春将晚饭安排在了更靠内院的花园之内。他与萧月音两人相对而坐,餐案不大,其上用的餐具却比前晚的还要华贵不少,菜肴也是精致小巧了许多。
摆的几盘,便有虾蟹螺等海错,烹饪的方法,似乎也与新罗的惯口不太相同。
“新罗与大周百年世代交好,大周是新罗最大的倚仗和靠山,这些,我们身为新罗人,都是从小便被灌输的。”与马车上相比,金胜春显然又自在了许多,语调高扬,面带薄笑,他看着萧月音细嚼慢咽,便又继续说道:
“其实……其实孤在与朴秀玉定亲之前,也曾经想过向大周的皇帝陛下提亲,把公主你娶到新罗来。”
萧月音咽下了口中的海带,并未抬头看他。
“孤在新罗也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但,”金胜春看着她,顿了顿:
“但在公主面前,新罗什么也算不上,孤更是什么也算不上……公主是大周的璀璨明珠,面对公主,孤自惭形秽,到底是怯懦了,并未迈出那一步。事情到了今日这样无可挽回的地步,孤这才来向公主说起,公主,会因此而怪罪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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