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卞来不及多看,想着既然王子同意他到这卧房之中禀报,他便没什么可以隐瞒的,便赶紧将所探查到的事情,一一说来:
“王子与公主离开之后,那新罗太子与准太子妃又是水深火热,争吵不休。不过,后来两人回房,那新罗太子也不知是为了安抚准太子妃,还是他故意撒谎,竟然、竟然说……”
“他说什么?”裴彦苏语气冰冷。
“他说,那姓金的说,”倪卞难得心中忐忑,竟然不自觉以下犯上,把对金胜春的蔑称说出了口,“说公主再尊贵再美丽,也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原话?”裴彦苏的语调更冷了。
“是、是原话,一字不改,”倪卞顿了顿,见裴彦苏并未反驳他的蔑称,于是也干脆继续用着那蔑称,“那姓金的还说,说公主对他主动对他投怀送抱,他若是不收下,用怎么能用王子你头顶的绿云,灭一灭你嚣张的气焰呢?”
说完这些话时,就连倪卞自己,都忍不住愤怒。
其实前晚,在听到那姓金的新罗太子一面喊着公主的闺名“桢儿”一面与朴秀玉云雨,他便已然觉得不可思议、怒从中来了。
他本以为,王子听到姓金的如此羞辱公主、他的妻子,也会和他一样怒从中来,然后当即按耐不住、去找那姓金的理论。
但王子虽然双眸冷如寒泉,却在沉默听完他的汇报后,选择按兵不动。
一直忍到今天、忍到现在,似乎也并没有要出手的意思。
从前倪卞只知晓自己这位新主子惯会韬光养晦,藏锋不露,单就他们来到平壤之后他的种种表现,又让他再次刮目相看。
从一无所有到连中三元,白手起家却亦步亦趋的漠北王子,有着深不可测的城府。
可谁知,他刚这样感慨着,没等到裴彦苏的回应,反而听到了“哗啦”的一声门响,是湢室的门开了,永安公主从其中走出来,气鼓鼓说道:
“那个金胜春真这么说?他还说什么了?”
倪卞瞥了下同样看向公主的王子,见他并未阻止,便又如实说道:
“在他说完与公主只不过是逢场作戏后,用大婚将那太子妃安抚下来,说只会娶她一人,他们……便又和好了。”
至于前晚那些龌龊之事,打死倪卞,他也绝不可能再对公主本人说一遍。
“逢场作戏……逢场作戏……”萧月音反复咀嚼着这几个令她生厌的话,人已经走到了裴彦苏的身旁,虽然怒火中烧,可是左思右想,竟然也语塞了起来。
让她说什么?把姓金的羞辱她的那些话,再原封不动还回去,逞一时嘴上的痛快吗?
她可不是那么不知轻重的人。
何况,初初的怒意褪下、理智逐渐来袭时,她又想到了更重要的一件事——
倪汴能探听到金胜春与朴秀玉如此私密的往来,那么先前自己在东宫与金胜春的一举一动,倪汴应当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
除了监视,倪汴被裴彦苏派去,应当也是……为了保护她吧?
难怪他来东宫接她的时间卡得正好,她也刚在金胜春那间小书房内,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倪卞,你今日也辛苦了,”裴彦苏见萧月音先是胀红了脸、脚步也虚浮,之后又如石雕一般站在自己的身侧一动不动,便主动开口,打破三人之间的沉默,“早点回去歇着吧。”
“谢王子与公主体恤。”倪卞心头百味杂陈,却仍旧依言退下了。
房门再次被关上时,萧月音才终于回过神来,想起倪汴进来之前,裴彦苏对自己说的话——
“公主有没有想过,若我因为公主的误会而与公主置气,不赴东宫来强行将公主接走,公主这般羊入虎口,又该如何脱身?”
置气置气,她才是应该置气的那个人吧!
“我错了,我大错特错了,”她微微转过身,面向他,难得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夫君,“方才说什么‘海量汪涵’的话太早,有些人最喜欢口是心非,故意吓唬别人的时候,可是比谁都心狠呢!”
裴彦苏仍旧端立,微微歪了头,以轻松戏谑的目光仰视她,道:
“有些人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的,我不下点猛药,她又怎么会现出原形呢?”
第65章 急
四周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
尽管此时与裴彦苏的相对位置尚算绝佳,但居高临下所带来的天然优势,并没有让萧月音完全放下心中的惴惴。
他的话……听起来漫不经心,却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现出原形?现出什么原形?
是他已经全然识穿了她的身份,知道她不是他钟爱的姐姐、真正的大公主萧月桢,在对她这个冒牌货进行敲打,等着她主动从实招来吗?
萧月音心头一紧。
想不到,自己刚刚才好不容易提起的气势,又这样彻底偃旗息鼓下去了。
她好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
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
不过好在,这份不甘心,也并未完全冲昏她的理智,在又是一呼一吸之间,她又忽然想到,自己方才装晕被识破,为了掩饰尴尬,随口便说了句谎——
“我不过只是在他那东宫同他单独吃了一顿饭,怎么就变成要在他的东宫住下了?”
而既然倪汴一直都躲在暗处,将她和金胜春的每一句对话都听得清清楚楚,那想必,她答应金胜春要在东宫住下的话,倪汴也一定告诉了裴彦苏。
原来,他振振有词所说的她的“撒谎”,指的是这个。
想清楚了这一点之后,萧月音又顺势想到了许多旁的,方才的窘迫和羞赧,也因此暂歇。
幸好她也不算完全蠢钝。
旋即,红晕再一次爬上了她白皙娇嫩的脸颊,她定定看着同样“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的某人:
“我嘛,我也不过是说了几句无伤大雅的谎言而已,若真要细究起来,你——”
她抬手,用细嫩的指尖指住面前男人高挺的鼻梁,只差方寸的距离,却不触碰,高着音调继续自己的“审判”:
“裴冀北,你从一开始便派了倪汴暗中观察我、保护我,嘴上说着不在乎,又故意吓唬我,说谎的明明是你,你怎么还倒打一耙呢!呀!”
最后一声小小的尖叫,是因为来自草原的狼狗突然伸了双臂,大掌揽住她的后腰,把她往前带。
裴彦苏仍分开双月,退坐着,她被迫站在他中间,这样一来,她虽是在俯视他,人却几乎又完全落入了他的掌控。
“无伤大雅?那公主的小雅,又指的是什么?”他提眉,依旧云淡风轻的模样,语速慢条斯理。
论咬文嚼字、引经据典的功夫,萧月音自知根本不可能是这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的对手,也察觉他妄图强行转换话题的意思,不上当,鼓着小脸道:
“我不知道什么大雅、小雅,最先撒谎的人是你,是你!裴冀北,原本我还念着,你刀子嘴豆腐心,派了倪汴暗中保护我,我便不计较你先前的种种了,但是既然你如此得寸进尺,每每理亏便只能用武力对我,我心里仅存的那点感动,那一点点感动,也被你气没了……”
听到“感动”两个字,裴彦苏摩挲她后腰的手掌一顿。
“要说荒唐,我也荒唐得很。”他有低不可闻的叹息声,颇为无奈地说道:
“那时候见你在气头上,若是我强行拦下你,不让你跟着那金胜春走,恐怕只会惹得你更生气。你以为,我看着自己的妻子头也不回地上了别的男人的马车、那马车渐行渐远,我会不想追上去吗?只是,父皇从小捧在手心、舍不得受半点委屈的宝贝大公主,若是被我在这藩属国的大街上当场抢走,怕是会觉得实在丢人,她恐怕要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萧月音眼角一收,舔了舔颇为干燥的唇瓣。
站在他的立场来看,自己这个娇纵任性的大公主虽然是他心尖尖上的妻子,脾气也确实是有些阴晴不定。堵不如疏,真让他去拦,到时候闹大了,他们平白让新罗人看了笑话,他们两个得不偿失……
动摇之时,又听他用更加温和的语气说道:
“真儿你看,我如此为你着想,你任性不说,却还只气恼于我一开始装撒谎逗你,这样比起来,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嗯,好像有点道理。
渐渐被说服的公主眨了眨眼。
“既然你也说,你心中感动不已,那是不是应该,起码、起码先抱抱你的夫君?”他又循循善诱。
萧月音犹豫了一瞬,还是伸出了双臂,环住了男人的脖颈。
得逞的裴彦苏勾了勾唇,又不动声色地揽着好不容易哄好的小妻子更靠近他,方才稍微郑重了语气,道:
“其实,昨晚在金胜敏的太德公主府,我遇到了一些事。”
她认真地看着他。
“去的时候,金胜敏倒是礼待有加,只让我与那准驸马朴重熙对弈。”他顿了顿,“我心中藏着警惕,已经不饮不食,却不想金胜敏竟然将东西,涂在了棋子之上。而且,为了保证那药顺利入我的体内,金胜敏心思歹毒,专门用了刺激的熏香,引我用巾帕擦拭口鼻。”
狐疑在脑中一闪而过,萧月音深深吸了口气,不由拧眉问道:
“东西……什么东西?”
到了此时,裴彦苏也忍不住感慨他的音音在某些方面确实比较健忘,他曲了长指,用指背轻轻刮了刮她紧绷的下颌角,慢条斯理说着:
“真儿果然健忘,还记得我受封仪式那晚,你为了让那塞姬得逞,在我爱吃的酥糖里,都放了什么吗?”
受封那晚……酥糖……
回忆如潮水一般涌来,她旋即便想起来自己问的那“东西”所指的是什么,又回忆起他昨晚种种失控,答案,呼之欲出——
“你不愿提那晚的事,我自然也就渐渐忘了,谁知道……谁知道那个金胜敏,竟然这样对你……”她只好慢吞吞回答。
昨晚上,裴彦苏也着实是反常,只是没想到他身上中了那样的药,已经那样难受了,却能在最后关头忍住,没有真正强迫她。
反观那金胜春,简直可以用龌龊至极来形容。
想到他那如同饿狼扑食一般的嘴脸,那副急色到令人发指的丑陋模样,萧月音心中一阵恶寒,身上被他碰到过的地方,也陡然觉得难耐起来,像是被火烧过一样。
“真儿,我之所以选择忍住不告诉你,”男人的指背停留在她的脸颊,他墨绿色的眸子,也同样闪着郑重而认真的光采:
“因为怕你担心,怕你为难……这些腌臜孑孓,我一人承受便好,不能玷污了真儿这个大周最璀璨的明珠。”
真情实感的夸赞自是格外动人,尽管知晓他所爱之人并非自己,萧月音心头也忍不住浮上了暖意。
刚才那与他高挺的鼻梁只隔了尺寸的指尖,便也不由自主落下,隔着薄薄的皮,她轻柔地感受着他鼻梁骨上的起伏,来到鼻尖,一顿,刚好听见他又补充道:
“当然,还有就是,我、我私心里,也担心告诉你之后,你会吃那金胜敏的醋……”
“吃醋?”萧月音的手指滑落在他的薄唇上,指尖抵住他的,其下有他说话的起伏,“我为什么要因为这种事情吃醋?”
“她的婢女,在药效开始起作用的时候,把我引到了她的卧房……”裴彦苏斟酌了片刻,方才如此含蓄说道。
萧月音心下一堵,指尖也不由得用了力。
金胜敏的卧房,那岂不是……
她想起裴彦苏受封仪式那晚,她亲手将一丝不挂的塞姬,送到他的床榻上。
回忆仍旧清晰。
呼吸不自觉凝住,她嗫嚅,话语和手指一样颤抖:
“所以,所以……”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①。”相比起来,他倒是神色如常,“我的妻子是你,谁都不可能强迫我。”
“那、那我也不会为此吃醋,”萧月音极力克制,仍旧难忍心绪纷乱,“为不值得的人,去做不值得的事,终归都是一句‘不值得’而已。”
话音未落,指尖却是一疼,伴随着湿和热的包裹,从未有过的体验——
是他竟然咬住了她的柔荑,且在她的惊惶之间,还得寸进尺,伸了他灵活的舌,将那颤抖的手指,卷到他如深渊洞窟的口中。
他曾这样卷过她的耳珠,如今竟然又这样对她的手指。
萧月音羞得面红耳赤,方才与他说话时的义正言辞转眼便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她心头更加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有酸楚、有甜蜜,有羞愧、有苦涩,当她抛却理智时,所有的情绪便都纷纷归向了六神无主。
就连脊背和腰肢,都忍不住软了。
而这恰恰是裴彦苏的又一个小小“奸计”,他的动作一向迅速,发觉她因为他咬她手指而出神时,大掌便下滑,只需要一点点气力,便将她打横抱起,让她彻底坐在他的怀中。
“可是我吃醋呀,我的真儿不要我,去和别的男人谈笑风生了,我怎么会不吃醋?”他放开她的柔荑,喟叹着自己的坦诚:
“你以为,我一直守在东宫之外,是为了什么?”
为了不让自己跌落,她的双臂便仍旧环着他的脖颈,萧月音只觉得眼下自己的脑中空空荡荡,眼前似乎起了一片水雾,快要让她看不清他横穿眉骨的狼牙刺青了。
倏尔,忽然又听见他继续发问:
“真儿究竟对金胜春耳语了些什么,让他如此急不可耐?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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