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可是又有什么完全良策?”
“新罗国做了中原王朝几百年的藩属国,从上到下的斗争手段,也和咱们汉人没什么区别。”裴彦苏主动说起“咱们汉人”,仿佛他身上那一半漠北胡人血统不存在一样,“金胜春兄妹从小丧母,李王后的母族也因为李王后早早薨逝而式微,金胜春虽贵为东宫太子,想要对抗后起之秀宋氏一族,便只能依附旁的势力。”
他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腰间,腕上有松软绵滑的触感,他顿了顿继续道:
“朴氏一族算是新罗的老牌贵族,大将军朴正运虽然无半点将帅之才,年初的时候,又才吃了大败仗、害新罗丢失了长白山北麓仅剩的土地,不过,他除了仍然牢牢掌握着长白山南麓的三万守军之外,朴正运的手中,也还握着平壤城的两万护卫军队。金胜春金胜敏兄妹一娶一嫁,与朴正运所在的朴氏深度绑定,也是看中了朴氏的势力。”
裴彦苏在此刻突然提起似乎与她困局无关的朴氏,萧月音暂时想不出其中关窍,只能疑着缓缓闷声:
“所以……”
“所以,他们与朴氏之间互相利用,”裴彦苏将手腕收紧,“金胜春兄妹二人,是绝不可能与朴氏撕破脸皮的,这也是为何,金胜春屡屡放下他东宫太子的身份,千方百计要将朴秀玉安抚好的原因。”
“那既然朴秀玉不会再兴风作浪,我们……又怎么破局?”萧月音还是想不明白。
“情报说,朴正运这之前一段时间,都不在平壤城内,而是去了尚州公干。”裴彦苏顿了顿,“若不出意外,今晚这个时候,朴正运已经从城外回了平壤,到了朴府,开始为婚事做最后的准备。”
萧月音本就疲累,经过回来这一闹,此时她好奇心再盛,眼皮也开始不听使唤,重重下坠。
何况话已至此,再追问细节,她也实在没了气力和工夫,既然裴彦苏已经是胸有成竹之态,那些与新罗人斗智斗勇之事,还是明日一早,等她彻底清醒了再说吧。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又混混沌沌,想起今日的另一根刺,便这样安慰自己:
关于生母卢皇后之死,当年弘光帝爱妻如命、也是痛不欲生的,如若他对此彻查多年都查不出任何宋氏在背后搞鬼的证据,那么自己的这点怀疑,定是多想了……
***
第二日,在萧月音还因为昨日的疲倦而昏昏然醒来时,宋润升就已经又带着静泓,以为朴重熙请平安脉为由,寻到了朴府上去。
宋润升背靠新贵宋氏,与朴氏一族向来不睦,所以不出意外,宋润升与静泓此行并未见到朴重熙。
这看似是个白白浪费时间的无用功,可背后安排这一切的裴彦苏,是向来不打无准备之仗的。
因为他清楚,前日在太德公主府,不止是他,还有同他对弈的朴重熙,也中了金胜敏下的媚药。朴重熙自小便身体孱弱,那媚药药性猛烈,连裴彦苏这个身强体壮之人都难以领受,何况是误服了不知凡几的朴重熙。依着裴彦荀这两日的暗中观察,恐怕朴重熙的身子骨,也只能勉强撑到大婚那日。
但即使金胜敏为了得到裴彦苏如此对待未婚夫,朴重熙自从不设防而中药回府之后,非但没有追究金胜敏这等荒唐狠毒之事,反而暗自接了金胜敏着人递来的话,便半点没有将此事泄露出去的意思,而是偷偷找来郎中抓药消解,只剩下了半条命,也要帮金胜敏悄无声息地掩盖下去。
但姜还是老的辣,在将宋润升这个不速之客打发走之后,朴正运便敏锐地觉察出了其中的不妥。
朴重熙虽然从小体弱,朴正运却十分看重他,当他抱着狐疑、不经通报直直闯入朴重熙的卧房时,朴重熙才刚因为服下的补药过烈,而喷了一盆子的鲜血。
昨晚上,朴正运回到朴府时,朴重熙自然严阵以待,为了让父亲放心,还特意说自己这段时间身体比先前要好了许多。
可是事实胜于雄辩,朴正运一看到朴重熙这副病入膏肓又极力隐瞒的模样,便猜到是那个任性妄为的太德公主金胜敏搞的鬼。
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勃然大怒,当下便将金胜春金胜敏和自己的女儿朴秀玉都叫到跟前来。金胜春兄妹二人虽不住在朴府,却对朴正运的威势从不敢忤逆半分,得到通传,便立刻放下手上所有的事情,火急火燎赶到朴府。
两人到的时候,朴秀玉正哭哭啼啼,朴重熙因为身子不好只能斜斜坐在圈椅上,脸上却也是被疾风骤雨批评过后的灰败。
金胜春对先前金胜敏府上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眼下正犹豫着该如何反应,却见身侧的金胜敏“噗通”一声,主动跪了下来,还膝行两步,来到朴正运这个未来的公公腿边,一边泪流满面,一边重重磕头:
“大将军!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被那漠北王子的男色诱惑、迷了心窍,做下了伤害驸马的事,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自作主张,和他们都没有关系……大将军,您要怪,就怪我一个人!”
见金胜敏如此上道,朴秀玉心知方才两人心照不宣的对视起了作用,当下收了自己手上的巾帕,稍稍往朴正运身上靠了靠,道:
“阿爹,事情已经到了今日这样,再去追究过错,哥哥的身体也恢复不过来。依秀玉看,那永安公主是大周的公主,身份到底不同,咱们可不能为了这点小事得罪了她。”
“没错大将军,秀玉说得没错,”想起与朴秀玉的暗中谋划,金胜敏也连忙接过话头,“眼下,保住与永安公主和大周的关系要紧。至于永安公主驸马、那个祸水赫弥舒王子,咱们明面上不能将他如何,不如暗地里……”
而此时的驿馆内,被太德公主和新罗一众贵族统统视为“蓝颜祸水”的裴彦苏,在冷冷旁观完刘福多公公等人单独收拾好他的行装之后,便是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下楼、朝驿馆之外备好的马车走去。
“裴冀北!我、本公主不过是同太子殿下吃顿便饭,你这个小心眼的,竟然就敢丢下我一个人走?”楼上的萧月音光着脚追到一半,又似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不该做如此泼妇之状,只好停了下来,倚着楼梯的扶手,继续向下高声嚷道:
“臭狗!你有本事丢下我走人,本公主就有本事直接回邺城,请父皇做主,让本公主与你和离,不,是休夫!”
眼见着自己的夫君听了她这般威胁,竟然还是半点不为所动,人也已经走到了驿馆门口,萧月音涨红了小脸,从鼻子里狠狠“哼”了一声,转身,噔噔噔上了楼。
留下全程目瞪口呆的宫婢毓翘,悄悄用眼神询问身边的老人戴嬷嬷:
王子和公主这是又闹哪一出,她蠢笨得很,根本看不懂啊!
第68章 休夫
等到金胜春在朴府中将这如乱麻一般的事情处理妥当、带着金胜敏一并来到驿馆时,裴溯的几名婢女也刚刚将她的细软全部收拾妥当,连带着静泓一并,上了离开平壤的马车。
金胜春见到这样的场面,高兴得觉得自己长了一双翅膀、快要飞到天上去了。
为了稳妥起见,在朴府时他先是沉默不语,一直等到从另外那几人的只言片语里推测出那些他来之前都并不清楚的事情。有了把握后,他又听到朴秀玉与金胜敏主动要求留下永安公主、赶走赫弥舒王子,被完全正中下怀的他,也赶忙连连附和。
当然,为了在朴正运这个未来泰岳面前表一表自己的忠贞,他也完全赞同金胜敏所说的,要把永安公主请到她太德公主府上盛情款待,让她一直住到他们大婚盛典过后,方才算足够隆重。
驿馆门口,兄妹两人沉默着目送马车远去,又一前一后入了驿馆的正堂,驿馆的驿丞立在那里,正因为顺利送走王子和阏氏而悄悄松了气,一见又来了两尊惹不起的大佛,连忙上前,将早晨起来之后比昨日傍晚闹得还要鸡飞狗跳的动静,一五一十地对他的正经主子说了。
金胜春与金胜敏各怀心思,正两厢沉默时,忽然又听见“啪啦”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从正堂处不远的小花厅传来。
“这么难吃的粥也敢给本公主端上来,是不是见姓裴的走了,觉得本公主一个‘弃妇’留在这里,就好欺负了?”正走着,又听见永安公主尖利的喝骂声,走近时,只见花厅墙角站了一排驿馆的人,个个垂头丧气,半句话不敢答。
当然,他们在心里却是忍不住腹诽:
早前听说大周的永安公主娇纵任性、目中无人,这几日他们战战兢兢伺候着,只觉得她在外如雷贯耳的名声应当只是以讹传讹,公主美貌绝伦,只是稍稍有些娇气罢了,本也是应当。谁知今日,公主与王子大吵一架、王子直接抛下公主而去之后,公主竟然如同换了个人一般,那清粥小菜明明同前几日的无甚区别,公主却要借题发挥,把火气撒在那碗粥上。
而众人见到太子殿下与太德公主殿下齐齐过来,众人心头又是一紧:
永安公主可是尊贵无比,若是两位殿下真因为她的乱发脾气而迁怒他们这些下人,可就真真是倒了大霉了。
不过,那位从小到大动静也不算小的太德公主,今日倒是一反常态地和蔼可亲:
“驿馆的饭食再好,比我公主府上的庖厨,还是差了些。若公主不嫌弃,借着今日王子离开,就此搬到我太德公主府上去,何如?”
萧月音心头仍旧震荡,捻了捻差点被烫到的指尖,来不及回味自己完全仿照着姐姐萧月桢当初得知自己要替她出嫁时在碧仙殿来的那出“碎碎平安”,紧着先故意瞪大了杏眸,以做作的吃惊之态,回道:
“公主……太子……你们怎么来了?”
然后先是垂下眼帘,像是回忆起昨日在东宫晚饭的种种一样,突然红了脸,再次看向金胜春,又迅速将视线移到金胜敏同样不好看的脸上,自哂一笑:
“我与那驸马的龃龉,到底让你们看了笑话。也罢,事已至此,我也不怕家丑外扬……”
又听她一声长叹,方幽幽说道:
“这次我与他来新罗,说到底是为了他们漠北与新罗洽谈贸易合作。谁知道,他堂堂大周连中三元的驸马,竟然也是个绣花枕头!单于给他的重任他完不成也就罢了,我和他吵了几句嘴,就去和太子殿下您吃了顿饭……说起昨晚上,唉!”
金胜春听到她这样说,忍不住两眼放光:
昨晚在好不容易将作天作地的朴秀玉哄好之后,他也曾陷入过怀疑,永安公主与赫弥舒王子的夫妻关系究竟如何、昨晚永安公主那样主动说的那些话又是否是她在虚与委蛇,眼下他基本可以确定,不仅仅是她昨晚的控诉是真的,就连见到赫弥舒后突然晕倒,也是真的。
想来,应该是她昨晚晕倒后被赫弥舒强行带走,之后赫弥舒这个草原莽汉很可能还趁着她昏迷不醒对她做了些禽兽不如之事,等到今日她醒来,发现自己竟然又和他处在一起,两人难免争吵不已,最后的结局,便是他们兄妹二人现在看到的。
“那个姓裴的臭狗倒是拍拍屁股就要把我一个人扔在平壤,”见金胜春的神色,萧月音知道自己大着胆子演下的这出戏已然成功了一大半,心下松快了不少,“可是我已经答应了两位殿下,要留到你们的大婚盛典结束之后,大周的公主不是言而无信之人,他这般无礼,我也只好先代他向你们赔罪了。”
话音刚落,发现金胜敏面上多了一丝复杂的神色,想起这位太德公主还深深爱慕着裴彦苏、为了能顺利勾引他甚至不惜牺牲自己未来驸马的身体,萧月音方知自己不能惹恼了她,也不能将埋怨说尽、说得太过难听,便赶紧找补道:
“不过,婚姻并非儿戏,我有时候太过冲动,尽爱说气话……我自小眼高于顶,驸马他也不是温驯谦和的脾气,很多时候表面看似恭顺,其实心里面别提多傲了……这次他不告而别,也算是给我们彼此一个冷静的机会,我认。只是,让两位殿下看了笑话,着实有些不好意思……”
“还是那句话,新罗与大周百年以来世代交好,大周是新罗最大的倚仗和靠山,我们新罗王室与公主本就算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又谈何‘笑话’一说。”金胜春翩然一笑,“事已至此,公主便安心在平壤留下,这几日驿馆招待不周,说到底还是我们疏忽了。”
“是啊,前日是我手下的婢女疏忽,竟然只请了王子一人去我府上对弈。”金胜敏说起自己的私心,也是毫无羞愧之意,竟三两句话便将所有的锅都甩给了她那几名“不懂事”的心腹婢女,“后来生了些怪事便耽误了,一下到了今日,公主,你不会因此而怨怼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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