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大人不用客气。”耶律尧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 “按照我们约定好的, 事成之后,也给我一份图纸就行。”
余鹏道:“好的哈哈哈!!!”
余大人一紧张就喜欢干笑。宣榕无奈替他解了围:“余大人, 我的礼物,是现在给我呢,还是等你们忙完了,再给我?”
“在镇威阁里!”余鹏被一打岔,果然松了口气,道,“等老臣一盏茶!”
宣榕便慢悠悠去了镇威阁。
这座阁楼仿塔而制。不高,甚至没有越过高耸围墙,在研司正中央敦厚立着。
玄铁外壁,不怕火烧不怕箭射,浑似一栋黑不隆冬的碉堡。
沿途,有不少穿着天机部统一制式长袍的官吏,他们或是目不斜视匆匆走过,或是结伴而行讨论激烈。
与其余六部不同的是,这群官吏之中,有男有女——即使女子数量稀少。
进了镇威阁,环壁划分成数不清的分格,直达穹顶。
这些格子有大有小。大的能容纳猛狮巨鸾,小的,怕是只能塞进一沓薄纸。
这是天机部最核心的枢纽地带,门外重兵把守,强行破开阁内锁格,也会有机关袭击。
宣榕带着容松走进,扫了眼每个分格上都有的复杂锁扣,漫不经心猜测,余大人要给她的礼物被藏在了哪间格子,自言自语道:“几年没来,怎么感觉很多空格都被启用了?”
“那是。”镇威阁的女管事利落地奉了茶,介绍道,“余大人带我们造了很多东西。郡主,臣带您瞧瞧?”
宣榕点头,听她如数家珍,半个时辰转瞬即逝,又见女管事忽然对大门恭敬道:“余大人。”
再转头看去,果然,余鹏已经小跑着过来了:“久等了久等了郡主,臣这就给您拿!做了半个月呢!”
说着
,他一跃而起,一巴掌拍在墙壁某块铁皮上。那块铁皮凹陷,一页牵了无数丝线的皮纸弹出。余鹏一阵噼里啪啦牵线,墙壁上,暗格犹如棋盘棋子,突然开始无规则地变幻位置。
让人眼花缭乱。
最终,一个巴掌大的方格停在宣榕面前,格上锁扣开启。
余鹏将里面精致闪烁的琉璃灯取出,往宣榕怀里一塞:“您看看!‘千变万化琉璃灯’!”
宣榕:“……”好名字。
余大人在取名上天赋全无,但造机巧属实是一把好手。
宣榕凭着直觉转动灯下按钮,燃焰自动升起,琉璃镜片走马灯般旋转,在墙壁上打出威严的佛龛宝像,和缭绕飘动的浮云——
宣榕刚纳闷“千变万化”在何处,余鹏就又在格子里摸摸,掏出一堆琉璃片道:“这是弥勒佛,这是大帝,这是送子观音……”
宣榕:“……………………”
工匠们以人胜天,天生对神佛并无多少敬畏。
她哭笑不得地收下这份大礼,已经琢磨着着找座佛寺供着了,道了句谢:“多谢您,您手艺更上层楼了。耶律呢?他回去了吗?”
提到耶律尧,余鹏又来了兴致:“帮我把枢轴拆了,在外头呢,我答应带他在天机部逛一逛。唉估计得下午才能摸到飞鸾咯。”
宣榕失笑:“太子今儿在天机部吗?”
余鹏想了想:“应该在策室那边,听尚书和侍郎大人们的年终述职。”
宣榕便道:“那算了,您别带他逛,我带他吧。您先去忙。”
万一撞见阿旻,阿旻得怪罪余大人。
余鹏本就心急火燎要去忙研制大业,求之不得,赶紧毛手毛脚地一拢,将机关收束。
又把耶律尧领了进来,一推,推到宣榕面前,踮着脚一拍他肩,道:“行,交给您了!”
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耶律尧看了眼余鹏背影,又转过头宣榕对视,挑眉:“嗯……?怎么回事?”
宣榕找女管事讨了个小匣,将礼物装进,抱在怀里,解释道:“阿旻也在,让他看到不太好。”
耶律尧故意曲解她的意思般:“我很见不得人吗?”
“不是。”宣榕只能解释清楚,“我怕余大人吃挂落。你想在天机部四处走走?我带你逛吧,不过有的机密重地,恐怕就不方便了。”
耶律尧垂眸笑道:“好啊。不过……这些牵丝线,余鹏没收好吧?”
他抬手指了指露出一角的白线。墙上铁皮没合严实,隐约可见内里杂乱无章。
按理来说,这是完全不可能出现的状况——但谁让余鹏今日实在兴奋过了头。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女管事,她顺着耶律尧指向望去,登时脸色一变:“快快快!!!快出去!小容大人,带着郡主出去!!!”
说着,就是奔至墙边,攀着墙壁伸臂一够,想要将机关复原。
但已经来不及了,未成功归位的钥匙反倒成了蓄意攻击的证据。
镇威阁机关腾腾触动,自中向外,地面裂开血盆大口。想要将上方的人尽数吞噬。
宣榕首当其冲,她在一阵失重中向下跌落,还没反应过来,旁边就有人抓住她手腕。轻轻一托,把她揽入怀中。
她能感到鬓发上扬,头顶的光晕由大变小,火速拢合。
容松崩溃的叫声从远处奔来,由远及近:“我靠!我不就是把余大人送出去个转背功夫吗!爷爷个腿了!!这地面别关啊啊啊啊啊!太子殿下还嘱咐我不能让他——”
“咣当”一声,头顶地面合拢。容松的声音戛然而止。
两人一齐向下摔去,好在这“洞窟”不高,两次呼吸后,宣榕听到耶律尧闷哼了一声,他似是想带着她卸力站定,但不知踩到了什么,没站稳,向后跌坐——
宣榕又一次结结实实撞在了他身上。
这感觉似曾相识,起来的流程也和挖坟那晚别无二致。
她一回生二回熟,手掌很小心避开耶律尧身体,撑着地面站了起来,十分淡定:“无事,等人来救。”
耶律尧也意识到了不对:“这下面……怎么会有丝网和软垫?”
“……”宣榕犹豫片刻,还是实话实说,“阿旻小时候不小心摔下来过,而且不高,所以我方才没躲。你以后不要再垫背救人了,很危险的。”
四下漆黑,底下似是空旷,回声阵阵。
耶律尧站起身来,试着用回音判断附近洞窟大小,漫不经心道:“谢旻居然没摔残吗?”
宣榕摇头:“他会一点武功的,安然无恙。不过,因为随侍怎么也找不到他,饿了三天三夜,差点没饿死。”
耶律尧笑了出来:“他知道你在我面前揭他老底,会不会气死?”
“你别和他说不就行啦。”宣榕想起怀里还有个琉璃灯,将小匣打开,摸索着掰开底座。用指尖描摹出轮廓,确认这是一枚小火匣后,方拧了旋钮,一束跳窜的火焰瞬间照亮四周。
她猝不及防对上,耶律尧还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微微一愣。
青年俊廷高挑,除却竖着马尾高髻的银冠,发间银饰亦是精致闪烁。而不知是光亮衬托,还是什么缘故,他的眸光竟然能够称得上认真专注,正一瞬不瞬看着她——这对他来说,近乎是不可思议的。
宣榕只以为是自己错觉。果然下一刻,耶律尧长睫一敛,再抬眸时,眸光又是慵懒沉凝。
他懒洋洋地一挑下颚,向宣榕示意她背后石壁,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小菩萨,你看后面。虽然有点幸灾乐祸,但我还是想说,有人好像在谢旻眼皮子底下偷家了。”
宣榕被他一打岔,登时把他方才神色抛诸脑后。
满头雾水地转身回望,面色一变:“这……”
只见四周两室大小的洞窟年岁久远,石壁上布满青苔。掌心唯一的光亮,照得壁影斑驳晦涩。
而她背后的墙壁上,被挖出了一个一人高的洞穴。洞穴幽暗曲折,不知通向何方。
耶律尧越过她,走到洞穴前,半晌微微蹙起眉:“有风。不是死路。外土较新,不超过两年。要趁着余鹏还没来开机关,走一走吗?”
宣榕遇事果决程度不亚于他:“走。趁消息没传出去。”
她朝耶律尧走去。只见他似是思索片刻,指节轻扣墙壁,便问:“怎么了?”
“追虹素珠它们都没带来。找点东西探探路。”随着耶律尧话音刚落,几只鼹鼠从土壁中挣扎探出头来,站直身子给两人作了个揖,然后飞速向前奔去。
宣榕:“……”
许是有动物带路,一路行得快。偶有挖岔的死路,也尽数避开。
火匣中焰火扑簌,照得两人影子修长交叠。宣榕侧脸都仿佛打了一层暖釉,肌肤泛起一点急速行走带来的红润,也因地下空气稀薄略微喘气。
耶律尧脚步一顿:“要休息吗?我试着把那对支架修整了一下,似乎能飞了,余鹏应当在准备试飞,现在可能还在天上,一时半会下不来。”
宣榕缓了步子,将火匣递给他,撑着膝盖深吸了口气:“你怎么知道怎么修整的?”
耶律尧淡淡道:“我见过这套图纸。”
宣榕好奇:“也是缴获的战利品吗?”
“不是。”耶律尧却像透过眼前方才所见的巨大鸢鸾,来到许多年前,“很小的时候。”
宣榕微微瞪大了眼,光影中,耶律尧下颚线条紧绷,面无表情道:“我母亲是个被流放的西凉人。”
“……”
宣榕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她欲言又止,终归哑然。
第40章 地下
西凉其实占地不大, 有四泽八大荒,再加上西岭雪山,共计十三州府。
几十年前八王叛乱后, 撤一泽两荒,如今共十一州府。
该国油矿不少, 瘴气颇多, 是天然屏障, 但相对来说不宜居住, 野兽与尸骸齐飞,毒虫与沼泽一色。
这倒逼西凉人用机巧逆天改命,他们能水上建竹屋、山中造殿宇, 到了近百年,天枢院为首的机巧师们疯狂研制战事器械,
这个前几百年都悄无声息的国度, 开始大肆外扩。
据说南面的波斯被打得毫无战意, 已然半投降状态。
而由于生产中“机巧”不可或缺,与传统农业为主的大齐、畜牧业为主的北疆和出海贸易为主的东燕都不同——西凉中女子反而话事权更高。
她们手巧灵活, 更是通过卡住机关零件的大小,垄断部分要械的制造权。
西凉皇百余年来皆为女性, 至于朝堂, 男女占比大概三七成。
宣榕长睫一颤, 忽然有些难过。
可以想象,作为一个西凉女子, 在北疆被圈禁数十年, 该有多绝望。她下意识地紧了呼吸, 半晌才直起身,轻轻道:“你看起来很怀念她。她一定是个很好的母亲。”
“实不相瞒, 我已经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耶律尧却自嘲道,“我只和她一起生活过七年。”
宣榕很想问母子分离后,她住在哪里,什么境况。
可是不行,有的伤心往事,属于“我可以说”,但“你最好别追问”的范畴。
只能默然。
本来在心里默记的行走方位,都乱了一瞬。
而耶律尧见她休息好了,便拿着火匣,在前领路。
侧脸在火光里,俊美得几乎能透出咄咄逼人的锋锐。
良久沉默,只余两人脚步。
就在宣榕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时,青年略微喑哑的声音传来:“很长一段时间,我活下来的信念是‘报仇’。可是后来觉得没有任何意思。把他们都杀死,然后呢?人死不能复生,更何况,这种人也杀不完。”
宣榕微微一愣:“那……很痛苦啊。”
“是啊,痛苦且拧巴。于是我换了个信念。”耶律尧微微侧过头,看了她一眼,“人这种东西,在敌视身边一切,想杀死所有人的时候,总是得找个支撑,才能活下去,不是么?”
”那你……换成了什么?”
耶律尧挪开视线,直视前方看不到头的黑暗,良久,轻轻道:“换成了一个人。”
宣榕好奇道:“古代圣贤,当朝宗师之类的吗?”
耶律尧道:“不太算。但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或许是地下甬道蜿蜒阴暗,回声叠叠。
宣榕总觉得耶律尧低哑的声线似是紧贴耳畔,她不自在地捏了捏耳朵,轻声道:“把你自己当成自己的支撑点,不行吗?”
耶律尧淡淡道:“不行。”
“为什么?”宣榕很疑惑地看他。
把外物当作心中依靠,是极度危险的做法——死去的圣贤都无法盖棺定论,偶尔被时人拉出来痛责或是褒奖,曾受称赞的或许贬入尘埃,曾被唾弃的或许被捧上神坛。
今朝仿若真理的结论,明日也许是谬误。
这尘世万千,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而“不变”的东西,如何能作为心底依靠呢?
耶律尧笑了笑道:“可能因为自己太差劲了?别看我经常骂谢旻,我也不比他好到哪去。到了,你先别过来。”
他忽然顿住,声音压低,凝视前方黑暗片刻,抬步上前。
前方有一堵墙。
看上去已至死路。宣榕顺着他四顾的目光,打量周遭,轻声道:“墙上有扶梯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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