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与此同时,耶律尧抬臂,指尖在头顶土壁上拂过,道:“对,不过不是木梯,当时可能是软梯。水渗透出来,经年累月有了痕迹,他们从上面下来的——找到了。”
一声微不可闻的“咔嚓”转动声后,木盖向外掀开一道缝隙。
耶律尧手很稳,维持那一线光亮半晌,没听到任何动静,便又打开些许。
“嗯?”这时,他似是感到重量确实不对,再加上看到外界光影,挑眉道,“上面压了重物,看影子形状,是个大瓷花瓶。小菩萨,你要上去吗?”
说着,他向宣榕投来示意的目光。
宣榕却脸色古怪,用极轻的声音道:“这里……是北宫。要不咱们走吧,知道是哪里,派人来查也就行了。”
她记性好,方才七拐八扭的蜿蜒路线,在脑海里嵌入望都的舆图。最终他们所立的地方,就是望都东北角落的北宫。
北宫原是一座避暑行宫,草木丰茂,百年大树遮天蔽日。
后来,被用来软禁卫修。除了拘着他,倒也没苛待过这位西凉储君,甚至配了侍奉的宫人。
比如这时,宣榕听到沉稳的脚步声,伴随药味而来。
心想,恐怕又是仆从来喂药,据说这几日北宫药物不断,就是怕左贤王来前,“宝贝疙瘩”成了“死疙瘩”——那谈判不成,双方都得掀桌。
上方,脚步在不远处站定,咣当一声瓷碗摔桌,女音清凌凌冷声道:“你喝不喝药?”
被询问的人显然没有作答。
这道宣榕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里,多了从未在她面前展露的冷冽怒意:“行,不喝是吧,给我把他绑起来,灌进去!”
宣榕:“???”
就见到耶律尧转过头,露出个饶有兴致的笑,用唇语说了两个字:“昔咏。”
她当然知道是昔大人啊!!!
问题是,昔大人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啊!更不该插手太医们该头疼的事儿啊!
许是见她难得收不住震惊之色,耶律尧定定地看她几瞬,才用眼神示意:怎么做?
习武之人耳力绝佳,宣榕怕惊动外面的人,先是打了个手势。
耶律尧似是没懂,宣榕只好踮起脚,凑到他耳边用气音问了句:“能撑多久?”
问的是他能抬臂维持这道缝隙多久。
耶律尧微微一僵,接着不假思索启唇:“多久都行。”
宣榕便给他比了个好。
说回来,听墙角似乎也是一回生二回熟了,宣榕甚至很淡定地从耶律尧手上拿回火匣,暂时关了,就着头顶微弱光晕,听着上方一阵瓷器摔碎声、挣扎声和怒吼声。
有人挤出一声桀桀怪笑:“赵越,我救过你一命。之前求你放我生让我走,你做不到,现在,就算我求你,让我死,可以吗?!”
是卫修的声音,单凭这声,宣榕都能想象出他那双桃花眼底的扭曲阴冷。
宣榕:“…………”
不是,你们二人还有这种过往呢?
旁边伺候的侍从也像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秘辛,骤然一静。
昔咏用不辩情绪的声音,缓缓吐出三个字:“都出去。”
四散的脚步声流水般退去,散了个干净。
宣榕知道,其实很多人在她面前,都是温和收敛的,长辈们是,同辈们是。
昔大人也是。
所以,此时昔咏的语气对她而言,有点陌生:“你再闹,就不是断一条腿这么简单了。我会把你的四肢和下颚都卸掉,让医师们插根管子捅到胃里,直接给你灌药,要不要试试?”
卫修咬牙切齿:“我救过你!!!别忘了你当初跌落悬崖,是我把你捡回来的!”
昔咏无波无澜:“我有求你救过我吗?”
卫修怪笑道:“那是。是我那天瞎了眼,看个女子在雨里一动不能动,生了点该死的怜悯。早知道是你赵越,我定不会!我定当场斩你头颅……”
昔咏亦冷笑:“哈,若是能早知道你身份,在见到你第一面,我就一剑刺死你了。也好过两年后,为我三千弟兄收尸——谁能想到崖下那位衣冠楚楚的公子,是艳压群芳的储君殿下呢?”
宣榕第一次见识到,昔大人也是有一张阴阳怪气的嘴的。
卫修被气得直喘粗气:“那你现在杀了我!杀了我啊!!!”
昔咏却很冷静地道:“不行。陛下说,在左贤王来齐前,你得好好的。所以,让我来劝劝你,殿下,别倔了,该喝药喝药,该上药上药。债得慢慢还啊。若非郡主当机立断,望都得死伤惨重,你万死不足。”
卫修哈了口气:“所以,你现在只关心我死不死,够不够给你齐国讹一笔,是吗?”
昔咏道:“这倒不是。我还关心细作有哪些人,你怎么和外部传信的。但这些你又不肯交代
,死士也都服毒没了,监律司的那些刑罚更不可能给你上,确实很让人头疼啊,皇太女殿下。”
卫修被气得说不出话了,过了很久,冷声道:“滚!”
“好的,告辞。”昔咏从善如流滚了,忽然,身后一道很沉闷的声音追问:“你当时……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吗?”
昔咏只冷冷道:“想多了。那天,我未婚夫来看我,所以我换了女装,去崖下,也只是为了给他寻一味治腿的药。您乔装打扮来我齐勘察地形,走夜路碰到鬼了罢了。”
长殿终归寂静。隆冬的光照孱弱,摇曳的树影稀薄。
不知过了多久,卫修沙哑着声音道:“来人……给我药。”
而头顶木板细微嘎吱一声,合上光影。
像是一曲折子戏落幕。
宣榕喃喃道:“怪不得……昔大人在邵关失踪过半月,原来跌落悬崖了……?被卫修……凑巧给救了?”
耶律尧则转了转手腕,凭借记忆,从她手里拿过火匣,意味不明地道:“真精彩。怪不得你舅舅让昔咏来劝卫修喝药,挺管用的。走吧,从这里回镇威阁,得一炷香时辰,我估计机关已经开了,容松又得跳脚了。”
火光亮起,宣榕还没从震惊里回过神来。
眉间的红痣愈发明艳,琉璃眸却像是渡了层水汽,她自言自语道:“这么多年,卫修估计是和天机部的人暗通曲款了。怪不得庭芝他们在北宫里查不出线索。”
耶律尧不置可否:“天机部是谢旻的地盘,想要自查,也得伤筋动骨一轮。他得头疼死。”
宣榕没再做声,直到走回镇威阁,快到甬道出口时,碰上了迎面狂奔的容松。
在容松忙不迭地告罪里,她整个人还是有几分迷茫的感觉。
这种感觉太过奇异,好像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暗流涌动。
然后寂寂无闻。
若非有人翻出,可能一辈子都深埋地底、不见天日。化为灰烬。
这种感觉让宣榕甚至有些魂不守舍。
走出甬道,头顶镇威阁机关大开,刺眼的白光让她眯了眯眼。
而宣榕出事,太子殿下显然被惊动了。谢旻焦急不安地等待良久,见她终于从甬道走出,还没松口气,又一副见鬼的样子瞪着她身后跟着的,悠闲自在的耶律尧。
再见宣榕一副眼眶微红、失魂落魄地样子,瞬间炸了:“他、他他怎么也在??!”
谢旻怒目而视,直指一脸无辜的耶律尧:“怎么哪儿都有你?你做什么了?”
第41章 除夕
耶律尧将火匣一关, 在修长的指间转得令人眼花缭乱,他气定神闲道:“陪郡主四处逛逛。怎么,太子殿下吃炮仗了?火气这么旺。”
谢旻面沉如水, 越过噤若寒蝉的随侍,在他面前立住, 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今明两日, 是使臣入宫的日子。你不该在此。”
“我又不是使臣。”耶律尧懒得和他解释, “去哪还要给太子殿下上奏请示不成?”
谢旻怒极反笑:“那你想以何身份出现在大齐?!”
耶律尧还真思索起来:“我想想。”
谢旻:“…………”
“……阿旻。”眼见又要掐起来, 宣榕抬手在谢旻面前晃了下,打破针锋相对,以为他在怀疑是耶律踩了机关、挖了洞穴, 才怒容尤甚,便解释道, “‘入瓮阵’开启, 是方才为我取物, 机关没合拢所致,和耶律无关。至于这个穴道……”
她不动声色前倾, 用只有她和谢旻能听到的声音,道:“通往北宫。你要肃清天机部了。”
谢旻瞳孔微缩, 很优雅地理了理袖摆, 与宣榕交换了个意会的眼神。
他胸前四爪金蟒刺绣精致, 翻出水波一般明灭的光影,金尊玉贵极了, 但背对臣子侍从, 脸色却也难看极了——不是方才迸溅出的怒意, 而是阴沉冰冷的不快。
微抬了声,笑眯眯道:“哦?那正常, 毕竟黑灯瞎火的,哪能走多远?还好表姐你及时回走,否则指不定受伤。袁卿,这事儿你来查,正月初三前,孤要看到结果。”
说着,谢旻转过身来,对着一名鬓发斑白的中年臣子道:“临近年关,辛苦你了。”
这位尚书,带着天机部特产——老实憨厚,诚恳地躬身接旨:“臣遵旨。为殿下解忧是分内之事,谈何辛苦。”
阿旻这是怀疑袁大人了,在试探。
宣榕暗自叹了口气,她自信谢旻能处理好此事,不打算插手,又想起未竟之事,对耶律尧示意:
“这边有研司和制司二仪,民间机巧师盟会也设了个分舵在此,走马观花带你瞧瞧?”
耶律尧十分好说话一点头,态度温顺:“好啊。”
一旁,还想叮嘱尚书几句的谢旻,登时忘了词:“???”
他欲言又止,启唇几次才道:“榕姐姐,你待会等我一下,我有事找你。”
宣榕便点了点头,留下谢旻决断此事。
谢旻只能心急如焚,目视他们背影远去。
旁有自诩心腹之臣好奇道:“殿下,那位公子是谁?最近入京的哪家小侯爷吗?”
“……”谢旻深吸一口气,没好气道,“没谁!”
*
制司三仪设在民间,广集民智。
而制司二仪则是转为研司配置,每有新奇想法,立刻付诸实践。
这边工匠更菁英专业,人也少,才两百来号,但流水线昼夜不停。
宣榕也确实只能带耶律尧走马观花——在殿宇房舍外驻足,透过半开的窗,一窥里头忙碌交织的人影。然后言简意赅地说出此处名称。
再里,就是机密了。
宣榕半带歉意道:“天机部也做了许多民用的新奇小玩意,到时候,给你带点回去?比如青鸾鸟,可以跋山涉水,传递书信。”
耶律尧负手踱步:“好。不过我们有鹰,应当是不用。”
宣榕笑道:“但鹰或许飞不了那么远?与东燕一战时,我父母就是以此传书。”
耶律尧脚步微顿,像是来了兴致:“他们夫妻二人青鸾传书?”
“对。”
天下都知道长公主夫妇伉俪情深,在两人还未成婚时,流传他们相知相识的话本子就数不胜数。如今每年七夕,很多戏楼还会排那场“长公主威武镇城门,宣二郎奇兵围燕京”的戏剧。
民间很多物件,无论真假,标上“长公主同款”都能卖得畅销几分。
但很明显,青鸾是真的“同款”——宣榕亲自认证。
“那我得带两只回去了。”耶律尧半真半假道,忽然又问,“谢旻方才脸色那么难看,怎么,通敌之人,会是他信任心腹吗?”
宣榕无奈道:“镇威阁的秘钥只有几人有,无论是谁,结果都不会好看。他忍住没发火,已是给对方机会,想让对方自行坦白了。”
耶律尧了然。
两人又逛了片刻,见她绞尽脑汁择地介绍,耶律尧便识趣告辞。
而谢旻,也安排好琐事,满脸复杂地走来,帮她拍拍在甬道中沾在后肩的灰尘,问了方才大庭广众之下,不方便问出口的话:“姐,他在机关阵里,没对你不敬吧?”
宣榕这时才反应过来谢旻为何那般反应,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有人不敬,我自己不知道喊吗?阿旻,你怎么对耶律敌意那么深的,从八九年前就如此。”
谢旻干巴巴道:“我没有。”
宣榕很温柔道:“你有。一国储君风度呢?还当是小孩儿争长短论输赢呢?”
良久,谢旻郁闷道:“主要是姐……你待他属实不太一样。我瞧着心里不是滋味。”
宣榕奇了:“从何得出的?”
谢旻控诉:“你没发现他说什么,你信什么吗?”
宣
榕:“……”
她扪心自问:有吗?
当然没有,直到现在,她对耶律尧都持几分谨慎警惕,一头雾水纳闷道:“他每次都很及时地解释了呀。那晚卫修出逃,我把他叫来问话,就是怀疑他揣着明白装糊涂,也不知他在卫修出逃之事里,扮演什么角色。我当时本来很生气的。”
谢旻:“……”
宣榕道:“还有好多年前,你不是派了个小太监去听耶律金支使,结果被耶律溺了水么。他说是他们先想杀他的。”
谢旻:“…………”
许是想到这事儿他是始作俑者,太子殿下眉头抽了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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