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殿外望,望都远处亦是灯火通明,千家万户同在庆祝一年消逝,又一年到来。
宣榕有些出神。鬼谷的师叔伯们不喜人多热闹,所以,每年都是元宵前后才到。宫宴必缺席。等人来望都,也得将他们和北疆对接提上日程了。
想到这,她下意识地向“万国筵”那边看去。
阿望白乎乎一个庞然大物,在金砖红柱的恢弘殿宇里,显眼极了,很好找。
它匍匐在主人身侧,黑色铁器嵌在它面上,将齿牙罩于其后。
看样子,等进餐时才会解下。
而隔着筵席,耶律尧早已落座,很普通的使臣座次,甚至都不是波斯亲王那种高位坐席——很明显,他假借的也是普通使臣身份。
青年正抬手抵住下颚,散满垂眸,是个百无聊赖的慵懒姿态。
目光本是看着远处渐次升起的祈福明灯,似是出神。但下一瞬,捕捉到投递而来的视线,猛然抬眸睨望过来,眼神冷而厉,泛着经年累岁习惯磨炼出来的敏锐和杀意。
这杀意在撞上被人群环绕的少女时,烟消云散。
耶律尧眉梢一挑,另一只手抓住阿望的爪子,在它毛茸茸的脑袋旁,摆了摆,又招了招。
是个打招呼的姿态。
而阿望伸着舌头,隔着止咬器露出个大大的笑。
宣榕抿了抿唇,试着挪开视线。
但没忍住,又瞥了一眼。
阿望继续招爪子。
宣榕再瞥。
这次,耶律尧放了手,阿望却熟能生巧了,招爪招得憨态可掬。
宣榕:“!!!”
她本该回神,可还是心不在焉第三次瞥过去。
这次,阿望不仅招了招爪子,蓬松的长尾也摇得虎虎生威,简直像是在邀请宣榕来摸它。
而这时,顾楠在旁边小心翼翼戳了戳她:“郡主?郡主???!!!啊啊啊时间到了啊!”
飞花令早已又转了一轮,宣榕成功错失答题时机。
她面前是容松方才倒的酒液,却无人敢逼她喝酒。宣榕回过神来,愿赌服输:“抱歉,方才没接上。”
在座诸人都眼神闪烁,刚有人想打圆场,说以茶代酒也行。
顾楠就立刻夺过宣榕掌心酒杯,一饮而尽:“不不不,我来我来!”
本想打圆场的国公小姐住了嘴,转而假笑道:“顾小姐,不是这杯果酒。是那盏白酒,你喝错了。”
顾楠无措开来,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一时寂静。这种当场发难略蠢,但宣榕性情好,再怎么护顾
楠,最多也就让容松喝了这杯酒。
不至于因为一杯酒,指责她们。
所以在座诸人都未再作声。
宣榕微不可查蹙了蹙眉,就见顾楠端起酒杯,很实诚要喝完。
她刚想说什么,这时,一旁,一只冷白的手接过这杯酒。
谢旻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笑吟吟的,但笑不达眼底:“表姐身子不好,不能喝酒,孤替表姐喝了吧。”
第43章 彩头
谢旻饮尽杯中酒, 甚至还将杯口倒悬示意,方撂了杯:“诸位继续。阿松,你爱喝酒, 刚才怎么不多喝这一盏?”
容松笑嘻嘻道:“这不是郡主居然难得输了,臣没反应过来嘛!臣认罚!之后这桌上酒都归臣了。行了吧殿下?”
谢旻惜字如金:“可。”
他今日一袭明黄缀绛太子衮服, 祥龙云纹, 腰系明玉, 更显得雍容俊雅。
满席贵女颊边飞霞看他, 他却缓缓转过身,注视着顾楠,似是想要启唇说什么。
宣榕抢先开了口, 温和带笑:“阿旻,你个一杯倒, 酒量还不如我呢, 瞎逞能干什么。说吧, 这么上道,又是想讨什么年节贺画?我回头画给你。”
谢旻顿了顿, 转而笑道:“表姐又在打趣我了。不过,我确实是来替父皇讨个彩头的——鹿鸣筵和万国筵那边, 也都分别在行酒令、玩投壶, 胜者当有赏, 不知表姐你近来可有不错的吉祥成画?”
宣榕做事有律,每日会摹草图, 半月至少一副成图。
否则也不至于在瓜州县, 能卖画筹款。
她想了想道:“有。一幅仙尊贺岁配金鸡报晓图, 另一幅九龙戏珠万兽来朝图。前者可赠使节,后者可赠群臣。”
“行啊。那彩头就以这两幅为主了, 立刻派人去你府上拿。先谢过表姐。”谢旻款步走来,亦款步而去。
宣榕深深地看了他背影一眼,未置一词。
其实,阿旻不该出手的。
饶是她用贺岁图打岔,引到自己身上,明眼人也能看出,太子是为顾楠出这个头。
这世上,一个人,如若烙上“所属物”三个字,她或者他的个人品性会模糊消退。只能成为他人附庸而活。
仰仗鼻息之人,无以安身立命。
顾楠还真能孑然一身,靠谢旻宠爱活过人生的后几十年?
要知道人心易变,年少夫妻反目成仇者,数不胜数。
有几个人能赤子之心,从始至终、至死不渝呢?
宣榕有点头疼。如舒公对许多人而言都是恩师,对她来说也是。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十个字,她是从顾如舒嘴里,第一次听到的。
她不可能坐视不管,任由顾楠落入个或许是死胡同的陷阱,便暂时没再参与游乐了,轻声问身旁的小姑娘:“楠楠,明年有何计划安排?”
顾楠水汪汪的眼底尽是迷茫:“计划……安排?”
宣榕便道:“对呀。”
顾楠仍旧迟疑:“好像没有……郡主你是有吗?”
宣榕盘算了一下:“有。元宵前引荐两波人双方对接,拜访邱明大师,去护国寺上香听讲。元宵后看气候变化,风雪停的话去江南一趟,正月前要把今年济慈堂的事务安排妥当……”
她从正月到腊月全都塞的满满当当,顾楠听呆了:“万一突然有事,那……”
宣榕无奈道:“那再调整呗。你看今日晚宴,光位次排序都调整过不下十轮,侍卫布防也是,昔大人起码排练了六次。想做什么尽管去做就是了,楠楠,我可以给你搭桥的。”
“……我想回钟南山。”顾楠沉默很久,轻轻道,“当个教书的女夫子,像我爹那样。”
宣榕有点惊讶:“很不错呀,有和别人提起过吗?”
顾楠放在膝上的手指微蜷。
皇后娘娘看她不顺眼,但不敢主动逼她走。似是怕自己走了,阿旻同她闹决裂——
说来奇怪,她父亲死后,阿旻和皇后的关系处于一种很微妙的僵硬状态。
在外人面前,依旧母慈子孝,但只有母子相处时,阿旻未曾给过皇后任何好脸色。
而顾楠觉得,她虽不是矛盾的起因,但仍旧处于矛盾的焦点正中。
所以,有次,她试探着和皇后提起想回钟南山,本以为皇后会同意,但那个高傲女子只淡淡说了句“可笑”。
接着又是强迫她学规矩、看眼色、知礼仪。
顾楠咬了咬唇:“没有,郡主是第一个。”
宣榕笑眼微弯:“那可真荣幸。我突然想起来了,娘亲最近又想在京开家新的学堂,正愁人手不够,楠楠去跟着帮忙出谋划策一下?”
顾楠双眸一亮:“好!”
“好!!!好文采!!!好诗!!!”与此同时,不远处群臣围坐的鹿鸣筵上,爆发出一阵喝彩,“庭芝这首七步成诗实属妙哉,以龙凤开篇,万兽结题,辅佐君臣之道,气度不凡。”
帝王也在高座颔首:“不出意外,今年这画又得归季爱卿了。”
季檀一袭青紫官服,挺拔若松,也冷似雪中松竹。
被帝王褒奖,只冷淡谦逊地道:“陛下过誉了,花落谁家未可知。”
而此时,一道身着轻甲的人影疾行入殿,肩上带霜雪,眉间含锐意,走到帝王身侧,躬身请示了几句什么,得帝王吩咐定夺后,转身便要离开。
但有朝臣打趣道:“昔大人今儿辛苦!也来个七步作诗吗?郡主的画可是千金难求啊。”
昔咏侧首,脚步微顿,危险地眯了眯眼。
宣榕一直注意各方动静,也不由蹙眉。
昔大人本就出身武将世家,又在江湖摸爬滚打,荒废了少年时光——她老人家连平仄都不懂,一听念书就打瞌睡。
曾经作过一首“大弓开兮射他爹”的豪壮诗词。【注】
确实不能和文臣在吟诗作赋上较量。
这位朝臣肯定也清楚,但大庭广众下叫住人问询,是故意给人难堪了。
本以为昔咏会含糊拒绝,没想到,她似乎很为难地想了想:“……也行。正好明年要乔迁新居,若能求个图镇宅,那再好不过了。七步是吧?诗中需包含什么?”
这个距离,宣榕都能感到舅舅的眼睛似乎抽了抽,他疯狂朝昔咏使眼色,示意她快走。
但昔大人不为所动,帝王只好破罐子破摔道:“龙、凤、万兽、鹿鸣或者鹿,即可。”
昔咏抬掌覆在腰侧佩剑上,装模作样走了七步,张开了嘴。
就在所有人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时,女子声音泠泠:
“龙腾九霄云海阔,凤舞瑶池月华明。
“瑞气千条迎日丽,祥光万道映天清。
“林深时见鹿衔花,海静常闻鹤唳声。
“万兽来朝尊圣德,群山俯首拜英灵。”
在场所有人:“???!!!”
帝王目瞪口呆,率先鼓起了掌:“磅礴大气,不失赤城,不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昔爱卿。”
四周一片跟风而起的掌声里,昔咏抱拳:“哪里哪里!正巧驻外一载,抽空多学了学,本以为难,没想到不过如此。”
说着,她朝方才那位没安好心的朝臣,露出个阴仄仄的笑:“真不知道有的人怎么要学个十几年,还屡试不第的。”
那位确实考了十几年的朝臣:“……”
宣榕本也和众人一起茫然,略一思忖,想明白了,含笑不语。
容松则捧腹大笑:“哈哈哈这诗一看就不是昔大人水平啊!谁写的?她那群兵痞手下也没咬文嚼字的能力,不会是宋灼吧哈哈哈哈哈,郡主,你透的题?”
这四五年来,她的画被作为年节赏赐的彩头,几乎成了约定俗成。
宣榕却摇头温声道:“阿松可冤枉我了。我没有,昔大人只是
看到我作画罢了,可这种规格的吉祥画还有七八幅。”
容松讶然:“那……?”
宣榕噙着笑道:“她估计准备了七八首诗,挨个背下也不容易好吧。换你来你能行?”
容松哑然:“……还真不行。她对自己是真狠啊,平日事务繁忙成那样,还得逼自己背不喜欢的东西。”
宣榕沉默片刻,轻轻道:“可熬过这次,断然没有人再会在文之一事上,刻意给她难堪了。”
昔咏这一首诗,把鹿鸣筵的气氛推向高潮。当事人却俯身行礼,恭敬走了,又去忙碌。
连最后是她胜出都未曾听到。
万国筵那边气氛也同样激烈。
不过不是在比赛,而是还在为“以何比拼”辩得不可开交。
除却北疆、凉、燕三国,外邦不通中原话,吟诗作赋显然不行。
而投壶射箭,遭到了除北疆以外所有国使的强烈反对,哈里克气得面红耳赤:“凭什么!!齐国他们自己都经常玩儿投壶!”
西凉那位使臣很不雅地翻了个白眼:“这于北疆,相当于我国之于木艺机巧——这位大哥,我俩来比谁最快做出一把弓,输的人管对方叫祖宗,来么?”
哈里克断然拒绝:“不。”
西凉使臣:“这不就是了。”
她很威风地一指东燕,把那个憨厚老实的使臣看得不自觉矮了一截:“东燕小哥,比凫水憋气也不行。好歹是国宴,你们能别想着玩这种没品味的游戏吗?要玩就玩点刺激的啊,对吧,阿塔沙塔亲王——”
说着,使臣转向波斯那位明显帮着西凉说话的亲王:“我记得您狮子就在宫墙之外?百兽之王,好兆头。不如请进来,我们各国派人与其搏斗,看哪家能坚持的时间最长?”
哈里克瞳孔微缩,还想再说什么,耶律尧早就听得不耐烦,轻呵道:“得了,管他们干什么,坐下。别掺和。”
哈里克面无表情道:“你方才是不是云游天外去了。”
耶律尧心思确实没在这边,闻言挑眉:“嗯?”
哈里克坐下:“那你肯定没听清彩头是什么。”
耶律尧问:“什么?”
哈里克高深莫测道:“一幅画。”
“谁的?”
“那位画的。是贺岁图,看宫人捧来了,估计蛮大的。否则你以为我在费口舌什么?”
耶律尧抚在雪狼头上的手一顿,正巧,帝王将赠礼赐给臣子后,见这边还在争论不休,干脆下了高台,踱步而来,笑呵呵问道:“怎么,诸位还没讨论出个子丑寅卯来吗?”
不用西凉人开口,波斯亲王立刻上前,叽里咕噜讲了一大堆。
齐帝脸色越听越沉,淡笑道:“此事不妥。猛兽焉能入殿?”
波斯亲王立刻愤恨一指耶律尧,以及他膝边阿望。
帝王猝不及防和雪狼对上眼:“…………”
一晚上大惊大喜又大惊,他觉得急需一颗速效救心丸。
深吸了口气,刚想说什么,就听到身旁少女刻意压低的温和嗓音:“舅舅,雪狼是我放进来的,你可不能怪责昔大人失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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