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蓦然想到那张雪夜纸条上的“不恶”二字,宣榕微不可查地顿了顿,又道:
“总之,我有自己的判断。如果你对他有任何误解,不如直接问他?与西凉谈判肯定艰难,大齐河北疆联盟是大势所趋——你们两人僵着不是办法。”
谢旻只恨耶律尧长了会解释的嘴,半晌,皮笑肉不笑道:“我觉得吧,我去问他,他得阴阳怪气把我翻来覆去嘲个十轮呢。”
宣榕:“……”
她刚想说,那还不是因为你对他也阴阳怪气、从没好话的。
就听到谢旻恳求道:“姐,我求你了,你多和京里的青年才俊接触接触吧。你就是接触得少了,才看不出……”
宣榕微微一怔:“什么?”
谢旻警觉闭了嘴:“……看不出他这人讲话多过分!”
宣榕失笑,转了个别的话头:“对了,明儿除夕宴请,我带楠楠入宫吧,别由你带着了。”
这五天来都是百官述职、万邦来朝,等明日最后一天觐见结束,正好也到了大年三十的除夕夜。每年此时,宫中大摆宴席,帝王宴请百官、亲王、各地侯爵和番邦使臣。
筵席会设三天,直到正月初三,天金阙都热闹非凡。
每年此时,是望都风云际会之时,人杰集会,王侯将相齐聚一堂。
也是最人多眼杂之时——任何阶级都逃不了八卦的心思,谢旻再把顾楠带在身侧,在外人眼里,她就得顶个逃脱不了的东宫妾室身份。
谢旻脸上笑意微僵,但还是拎得清轻重:“好,谢过表姐。”
于是,除夕当晚,宣榕随父母乘车入宫,等长公主夫妻俩携手先行后,她没有紧跟其后,而是伸出手,对马车上的姑娘笑道:“楠楠,来。”
一只手搭在了宣榕手上,那只手的主人掀开帘,她有着略显婴儿肥的杏仁脸,圆溜溜的葡萄眼,娇俏可爱。穿着同样俏皮,粉蓝长裙外罩鹅黄软褂,袖口纽扣都是粉色珍珠。
也不知是幼时营养不良,还是吃的饭都长成了个子,发色比寻常人偏黄。像极了许多富贵人家会给女儿置办的陶瓷玩偶。
她跳下马车,竟比宣榕还高一截,有说不完的话:“哎呀,怎么就到了,我还没问够呢。郡主,你说西北那边,地形较中原更广阔锋锐?是红岩堆叠的样貌吗?”
宣榕不喜浓色,看在年节份上,穿了条素色百花群,白裙角上,红梅灼灼。
她笑意清丽,故意道:“对,沟壑崩塌后撤,还是沉积物侵蚀?还有什么形成原因,有点不记得了。”
顾楠便得意洋洋道:“我记得!还有日久风吹!地仪课夫子曾经说过。”
她像是只灵巧的燕雀,有着叽叽喳喳说不完的话,宣榕很喜欢听她漫无目的地瞎胡扯,便唇边含笑听她说个不停。
路上宾客,皆是三两成群,闲适踱步。番邦外使也成群而行,宽阔的宫道好不热闹。
忽然,前方隐有人在叽里呱啦说了通什么,声音很大,宣榕看去,是个浅褐色卷发的波斯人,旁边精通两国语言的使臣擦着冷汗,将不甚恭敬的话,掐头去尾,翻译地尽可能没那么尖锐:“阿塔沙塔亲王在问,为何他的狮子不能带入,但那边的狼却可以。”
宣榕心道:狼也不行啊,谁放进来的。
她随着争执焦点,抬头向前望去。
隔着鬓影衣香,越过宫墙枝头横越的红梅,能看到青年玄服绣兽,额间耳上均是闪烁珠玉,这些服饰将他惯来逼人的锐气略微一压,反而有种张扬倜傥的劲儿。
他被北疆使团簇拥在前,身侧,哈里克为首,其余人宣榕并不认识。
而阿望,竟也紧随身侧。这只本就威风凛凛的狼王,居然也在额间悬了枚宝石挂扣,没入雪白柔顺的毛发间。
宣榕:“……”好吧,阿望还是可以的。
遥遥看到她,阿望眼珠子都亮了,一个箭步就要上前。被耶律尧不轻不重唤住:“阿望。”
阿望站定了,听话地坐下。
而耶律尧对着那位波斯亲王,缓缓开口,声线沉磁清越,犹如兵戈交错:“本王这只狼,令行禁止。而您的狮子,怕不知受惊之下,会把几位使臣的头当下酒菜吧。”
第42章 止咬
使臣叽里咕噜翻译了一通, 波斯亲王听后,勃然大怒。
直接抢了使臣的活儿,用怪腔怪调的中原话吼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敢这么和我说话!”
阿望龇牙咧嘴,耶律尧却笑得不甚在意。
他侧头, 向身边一人道了句什么, 那位北疆使臣心领神会, 上前半步, 用波斯语与亲王沟通。
这位暴躁的亲王果真上钩,仍用中原话咋呼喊道:“你胡说什么,我才不是个东西!!!你等着!!!”
宣榕:“……”
顾楠咋舌:“哇哦, 好坏!”
周遭也哄堂大笑。
在场诸人无不自持身份,本该含蓄, 但有些是公子小姐, 年纪稍小, 笑起来可丝毫不顾人面子了:
“蛮夷之族,想耀武扬威, 殊不知贻笑大方。”
“不过你别说,我还真想看狮子, 据说太子在万寿园里头圈了只金钱豹子?”
“啊望都新风尚!赶明儿就去采买一只!”
“得了吧, 你学长公主殿下养的十几只鹰, 还有几只健在啊?”
“嘘,小声点, 郡主在呢!这么丢人, 你是想让她听见吗?!”
宣榕:“…………”
她望繁星渐起的夜空, 很体贴地装作没听见。心下却思索开来。
北疆和波斯,理论上有共同敌人西凉。
就算不知耶律尧身份, 这位阿塔沙塔亲王找北疆的茬,也找得有些冒失。
除非他是个主和主降派,带着份故意,成心得罪人。
这倒有意思了。
而那位波斯亲王,显然还没弄清这波嘲弄对谁,就被自家面红耳赤的使臣们,忙不迭“请”走了——
主子不要脸,他们还要。
周遭开阔起来,前方,领路的宫娥小声示意宣榕:“郡主,今儿筵席有三区,您是……”
忽然,她恭敬的语气变了调,惶恐地道:“天!!!这狼怎么过来了!!!御林军呢?快来人——”
好几个习过武的世家子弟也警觉抚腰,一摸一个空,才想起宫中晚宴禁带利刃,都紧张地上前几步:“哎北疆那位兄弟,别让它乱跑啊!!!”
“是冲郡主来的吧!我去,狗都知道挑好看的奔啊。”
“……是狼,别让它近身。”
雪狼本步履欢快,察觉人群的抗拒警惕,倏然犹豫。
它踟躇顿步,能看出挣扎。
宣榕一怔,心软了:“没事,不用怕,它很乖的。”
宫娥瑟瑟发抖,护在宣榕面前:“真、真的吗?”
宣榕笑得双眸微弯,干脆越过她,走到阿望面前,稍一低腰,单手捧着怀中暖手炉,另一只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道:“是啊。你今天好漂亮呀,谁帮你打扮的?”
雪狼的毛皮柔顺滑腻,恍若丝绸,湛蓝的眼眸如若宝石,和毛发之间的蓝晶石交相辉映。
宣榕没忍住,又捏揉几下它挂了环饰的耳朵。
唔……怎么看怎么可爱。
阿望瞬间开心起来,耷拉的耳朵支棱了,向后方一阵嚎叫。
顺着指向看去,哈里克尴尬地摆手笑道:“这种还有四五套呢,使鹿部落盛
产珠玉,给它多打了几副……”
几个眸光晶亮、围绕在旁的贵女,瞬间把哈里克围了起来。
哈里克听她们说完诉求,惊恐道:“哎……?不是?!我不卖货!!!自产自用的,真不是钱多钱少的事儿……!!!这不是头面啊喂!啊行行可以,单纯珠宝还是卖的!”
宣榕失笑,还想再摸几把雪狼。
然而这时,不知哪家小姐捧着脸来了句:“啊好幸福的狼,我也想被郡主摸头!”
一旁,她家小弟捂着脸,一把把她薅到人潮之后:“阿姊……人多慎言……注意嘴脸……”
宣榕:“……”
她还算淡定地收回手,直身,见耶律尧抬步走了过来,想了想道:“虽说阿望听话,但宫宴人来人往,无绳无束的,恐怕会惊吓到他人。你……”
宣榕有点不忍续说,耶律尧却不以为意:“这简单,它脸脖上这玩意本就是一套项圈。待会再给它戴个止咬器。”
宣榕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拎着一条皮革软绳。
耶律尧先是轻拍阿望后脑勺,用绳上锁扣连住雪狼项圈,又将长绳在骨节分明的手上缠绕几圈,抬高示意:“既然带它过来,自然考虑周全了。放心,不会威胁到人的。”
阿望确实很通人性,一动不动任由主人动作。
宣榕实在没忍住,又挠了挠它下巴,道:“那就行。好阿望,真乖。我先走啦,今晚夜宴应当有你喜欢吃的小鱼,多吃点。”
说着,她恋恋不舍地收手,对耶律尧颔首,随宫娥向主区而去。
夜风微凉,顾楠跟在宣榕身侧,奇怪极了:“郡主郡主,你怎么知道这狼名儿呀?拟声词那个‘汪’吗?”
“不是。”宣榕将暖手炉递给随侍,牵着顾楠走过绵延的玉石阶梯,“遥‘望’之‘望’。”
顾楠追问:“它主人好像没念过名字?你之前见过吗?”
顾楠是个聪明的主儿,但性格如璞玉,未经打磨。
又被谢旻护得极好,在人情世故上犹如顽石。
这若是别人,恐要觉得她刨根问底是为冒犯,宣榕却温声笑道:“见过。楠楠待会也坐我旁边?”
长公主夫妇坐哪,宣榕就坐在旁——那是仅次于帝王的高位。
顾楠慌忙摆手道:“不了郡主,我怎好忝列在侧。我去菁华筵那边吧,都是些同龄侪朋,也有体己话可说。”
她在望都哪有朋友。
宣榕也没戳破,在心里长叹口气:“行啊,我去和你们坐。正好,娘亲他们聊的事儿我也不喜欢。”
菁华筵多是贵女王孙、官家子弟,还有得祖荫庇入太学,尚未获得一官半职的学子,也惯来此处凑热闹。
晚宴还有半时辰,人影如织。
筵席早就坐满,在这群年轻人正中,容松摇头晃脑,不知道在说什么,遥遥见到宣榕,立刻跳起来挥手:“郡主!飞花令来玩儿不!救我一救!!!”
宣榕心中奇怪,走过去,抬手止住周围人见礼,道:“大家不用拘礼。”
又不动声色问:“阿松,你怎么在这?你不是被昔大人抽调过去参与护卫了吗?”
军中兵卫大概有四种。
其一,是御林军,三千人,总管皇庭大小保卫事宜、京中巡护;
其二,是禁军,两万人,日常驻扎皇城附近,配备两千快马;
其三,望都府尹,会配近百兵卒,查办民间碎案;
其四,监律司青衣卫,近五百人,还在逐渐增多。
御林军人手不够,多会从禁军抽调,容松今晚应该在忙人员登记。
听到宣榕询问,容松不好意思挠挠头:“我忙活了一会儿,昔大人把我轰出来了。”
“……?”宣榕奇道,“你做什么了?”
容松:“我不知道啊!”
宣榕福至心灵:“……北疆的使臣团,是不是过了你手搜身、检录、登记的?”
容松眨眨眼:“是啊。”
宣榕有了数,哭笑不得:“也是你把阿望放进来的?”
容松点头:“是啊。耶律尧他说那只狼要表演后空翻啊!!!”
“……”宣榕匪夷所思,“以阿望那日展露的水平,你就不怕砸到哪位桌席吗?”
容松后知后觉:“是哦!”
容松反应过来:“他大爷的这厮又诓我!怪不得昔大人只要容渡不要我!”
宣榕:“…………”
还怪有自知之明的。
容松心知惹祸,很识趣地站起,小心翼翼觑了眼,见她不像生气,又活泼起来:“来,郡主,您坐!顾小姐也在啊,来来来!明日元日,在行‘元’字飞花令呢,刚开始。”
宣榕便在一众心思各异的视线里,带顾楠落座了。
只不过,这怪异的视线,不是对她,而是对顾楠——在座妙龄女子,特别是姿容貌美,尚未婚配,家族又钟鸣鼎盛的妙龄女子,多少都有成为太子妃的野心。
自然对霸占了太子殿下这么久的顾楠感官复杂。
不过有宣榕在此,到底没人敢多说什么,反而面上带笑一片和谐:“郡主,是换个字,还是……?”
宣榕亦笑:“还是‘元’吧。”
飞花令开始。
“顶高元气合!”
“妖氛拥白马,元帅代影戈!”
……
轮到宣榕时,她随意接了句:“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又到了下一轮。四周宫灯渐起,数不清的灯盏照彻长夜。今夜无落雪,但下午正盛的细密大雪铺陈在琉璃瓦上,暗夜里的殿宇显现出耀眼的白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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