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景坐在他身边,他的心事清晰可辨。她每每见姬无虞,总是张牙舞爪气急败坏,但她也知道他在旁人面前,兼有少年的意气用事和主人的冷淡裁决,他可以把控局面在母亲和祖母之间转圜,但转圜的空间仍然有限。
“从小到大,其他事我都能去争取。”
“弓虽和人韦兄妹就是我强行要来的,我花的钱,买的人,不要他们脸上刺青,也不要他们神殿发誓。我就是要两个年轻人,不然我身边会跟着两个老掉牙的祭司。”
“我要练弓马没有师傅教,我单枪匹马杀到南沙岛把出身西原城的武人拽上马,他走的时候家里的门都没锁。”
“我不想在未婚妻死后不久就立刻再找,我又一个人走了很远,加入了流浪的祭司队伍,我在婵娟海差点溺死,大哥千里迢迢过来找我,说母亲现在什么都不要我做,只要我回家。”
他闭了闭眼睛:“大哥……因为那时候我不知道青天高黄地厚,我甚至还没有够到哥哥的顶,因为我知道我是不会承担责任的二公子,祖父母、父母、哥嫂都会包容我。我只要在他们的顶下,做姬无虞。”
“可是祖母告诉我,你就是雪廊世子,你就是雪廊将来的天。我突然不知道天在哪里,顶在哪里。大哥自那以后,就和我疏远了。我怎么努力,他都不会原谅我。而且我发现我真的不合适,大哥能轻松做到的,我不行。我在神殿里主持仪式,花灯连灭三盏,那瞬间所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燕山景忍不住道:“真的不是姬无忧动了手脚吗?”
“也许吧。以前怎么都不明白的事,自从知道他丧心病狂,陶醉于永生的妄想中后,就都明了了。”姬无虞摩挲着燕山景的手,“可是,除了雪廊世子,我还是姬无虞。我一直都是姬无虞。”
“我不喜欢炼蛊,我不喜欢那些抓着我的手摸到坛子里欢天喜地期待我惨叫的蛊师,我也不喜欢总是说可以为我死为我献祭灵魂的巫人,更讨厌为了创新就拿犯人炼蛊且洋洋自得和我炫耀的其他世家的世子们公子们……我有我自己的方式,我可以保护雪廊。”
“大哥不理我,也就算了。父亲对我失望,也算了。祖母支持我,祖母说,她选我就是期待不一样的雪廊之主。其实她是看穿姬无忧的本质了吧……只是那时阿和太小太小,只有我能选了。无论她目的如何,是不是安慰我,我都是姬无虞,我用姬无虞的方式守护芭蕉雪廊。”
燕山景听着他的心事,抚摸他的肩膀:“这很好啊?”
他却摇头:“可是我……发现自己招架不住。我强于骑射,擅长弯刀,但效果都比不上我用蛊。我发现我的布防离不开我不喜欢的祭司蛊师,我出招接招最后的牌面都是我不喜欢的蛊虫。我……不能一直按照自己的喜好行事。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不懂姬无忧,我就难以揣测他的意图和动向。”
“我有很多疑惑,很多自责,很多怀疑。”
燕山景一时沉默,姬无虞的困惑,她无能为力。
他一把抓起她的手:“但就算我有一万个不确定,我也能确定你。你叫我别执着你,可我偏要执着你。其他地方我是雪廊世子,在你这里,我是姬无虞。”
她拥住他的肩膀,轻声道:“你都这样说了,我又怎么会放手呢?”
姬无虞埋进她的颈窝里,好像这样的拥抱能一直到天荒地老。
但燕山景相当明白,他越是一个合格的雪廊世子,就离她越远。不仅仅是他,她越是一个负责任的长歌长老,就离他越远。只是她舍不得再对他说这些话了,她从前自信又冷淡地想,缘分浓的时候聚在一起,缘分淡的时候就分开,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但她不会再对他说。
相聚的时候当然要好好珍惜彼此,分开就计划下一次的相聚,管什么未来以后?
众人驻守客栈的几天后,天降异象,芜鸢城的戏班子都因此歇了一天业,众人皆认为那是神罚,其实只是下雪,但雪从不过春拿山。踩着高跷的艺人们纷纷还家,他们还站在摇摇晃晃的细杆子上,一步就能跨越一座酒楼门面,而抛球滚木的则是干脆扔下他们的花球和华木,纷纷鸟兽回笼。鸢楼已歇,芜地的人空前增多。
姬无虞起初怀疑是蛊虫,在他家乡的古籍里记载过,除了虫蛇蟾蜍蜈蚣,天象也可为蛊,把云关到坛子里豢养,也许姬无忧做得到呢?他这种想法,他自己都不信,只有燕白信了。燕白神志恍惚,什么鬼话都入他的耳。
燕白愈发沉默寡言,和吴名刀——现在是姨妈,在一起。姨妈依旧负责他的骨头康复,她小心地叮嘱燕山景:“你别惹他,不然他不吃饭,骨头长不好,又要赖我。”
燕山景宽慰直杨柳:“您休息吧,他饿了他自己会吃。不吃就是不饿。”
直杨柳回了房间休息,可又出来可怜巴巴地央求观棋去劝劝燕白,观棋叹了口气,真拿起来托盘去找燕白。扣了三声门后,无人回应,她放下托盘就走,门又从里面开了,燕白鬼影似的盯着她,观棋将托盘拿起来递给他:“别不,吃饭。”
燕白接过托盘:“进来坐坐,我想了很多。我有话想要你转交给姐姐。”
观棋进了屋子,直杨柳也跟着进来了,燕白没什么反应,咬了一口南瓜,盯着观棋,像咬住什么不放似的,直杨柳按住她的肩膀,笑着道:“你真傻,谁会让结巴转述?”那声音明明就是个年轻女子的。
观棋猛抬头,却被箍在椅子上不得动弹,她被身后女子的手牢牢捂住嘴,只能发出支离破碎的尖叫。那个女人的力气大得惊人,且内力浑厚,简直把观棋钉死在了椅子上。一只黑猫从床榻下窜出来,窜上观棋的膝盖,咬走了姬无虞给的辟毒丸,观棋的世界天旋地转,她晕过去之前,看到黑猫爬上男子肩头,尾巴扫过他右侧脸颊的梨涡,他是燕玄。
燕山景和姬无虞在一刻后发现晕厥在房间里的直杨柳,衣服首饰全被扒了,此后又发现扔在地上的人皮面具,质量上乘,却随手丢弃。
观棋不见了,燕白也不见了。屋子里多了张纸条,字迹从没见过,很陌生,但是语气却熟稔。
“世子的布防很好,不过尺八叔叔,我杀掉了,所以我进来了。”
“姐姐,来丹樱花海盛开的地方。我们在那里等你。”
压着纸条的镇纸是一截手指头。燕白的字迹燕山景很熟悉,那喊她姐姐的只能是另一个。燕白也不是什么好人,但燕玄的所作所为还是让燕山景惊憾。
经直杨柳辨认,那截手指是尺八的。他喜好蓄养九节狼,因而手指上有不少九节狼的抓痕。直杨柳收好手指,念道:“妮妮、小花、霸天……都在等他回家。”尺八喜欢说家里有孩子们要养,他的孩子们只不过是一群毛茸茸的小兽。
观棋落到他的手里,不知还会有怎么样的命运。事不宜迟,燕山景即刻要前往丹樱花海。但她印象中,丹樱花海存在于九蛇山。她心急如焚,雷厉风行,却被姬无虞拽着坐下了。
“他说的丹樱花海,不在九蛇山,在西芜地。”
弓虽新报,西芜地盛放丹樱花,不少城镇居民路经此地,倒在西芜地。
芜鸢城飘雪非人力可改,但丹樱花海生发一定是姬无忧的手笔。他在九蛇山就试验过了,不知是什么目的,又在芜鸢城卷土重来,更不知是什么居心。没人能知道那个十恶不赦的神棍想从丹樱花海里得到什么。
受害规模一大,援救人员就得增多。虚弱的姬和原本要被留在客栈中,由人韦照顾,但那孩子执意要前去。
“小和,你听哥哥说,姬无忧和摘月斋发觉你逃了,知道我们会布防等他们过来。但他们不敢正面硬拚,所以专出下三滥的阴招,扭转局势,这下是我们不得不去找他们。”姬无虞对姬和分析道,“如果你留在这里,他们还得抽调人手过来救你,是不是?哥哥去丹樱花海,面对的敌人也少些,对不对?所以你乖乖听人韦的话,祭司和蛊师,还有净山门留下来的大哥哥大姐姐们也会保护你,好不好?”
姬和坐在椅子上,难耐地扭着手脚,他抱着姬无虞的腰,闭上他终年飘雪的盲眼:“好,我会听你的话,叔叔……”
姬无虞苦笑着揉揉他的头:“好好好,我是叔叔。”
燕山景冷静下来后,对众人道:“丹樱花海大家也有耳闻,那花本无毒,可会聚集当地的所有毒雾瘴气,将人拢在巨毒环境中,若无姬太君亲传的辟毒术法,必死无疑。敢问诸位,谁会辟毒术法?”
祭司们面面相觑,他们平时傲慢清高,此时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无一人会。
“诸位祭司都不会,净山门的弟子就更不会了。大家去是不是添乱?”
众人看着燕山景,观胤便要制止燕山景:“长老,你要一个人去?”
她淡然一笑:“听起来很危险,但燕玄掳走观棋,究其目的只是要我去开锁。宁斋主我不认识,但我两个缺德弟弟的武功我很清楚,都不怎么样。这三个人都未必和姬无忧建立了深厚信任,得到了辟毒术法,更不要提摘月斋其他人。所以我有信心,我一个人招架得了。”
绯弓急道:“不可以!!!你那两个弟弟个顶个的无耻,保不准还会使出什么花招。到时候你叫天菩萨天菩萨不应,叫地菩萨地菩萨不灵,那怎么办?”
“若大家贸然进入丹樱花海,才是中了姬无忧的圈套。到时候全军覆没,姬无忧岂不是坐收渔翁之利?”燕山景循循善诱道。
观衡大怒:“长老,你这真是胡说八道!我们所有人目送你去送死,我们就光荣了吗?我们心里就好过?那我们回去该如何向姜掌门交代,向乔掌门交代?”
大家都极力阻拦,姬和却在和姬无虞耳语什么,姬无虞时不时看向燕山景,他的表情很古怪,燕山景一点都看不懂。
燕山景叹了口气:“不是送死啊,对我的剑势太没有信心了吧?真的别高估燕白燕玄,他们最厉害的是轻功和暗器,近身毫无优势,即使宁斋主很强,我应该也有一战之力。”
姬无虞终于开口:“你一个人去,不行。”
众目睽睽下,他拉走燕山景,燕山景甚至听到了祭司们的窃窃私语和绯弓的惊呼,她急道:“你不记得失忆的事了吗?”
姬无虞把她推进一间客房,她低头看,姬和居然跟了进来。
他坐到椅子上,深皱眉头:“他有话说。”
燕山景不明所以:“什么话不能当众说?”
姬和垂下睫毛,他轻声道出石破天惊的真相:“燕姐姐,我没有为你们取蛊。”
这个过于早慧的孩子,他想要阿哥和喜欢的姐姐在一起,所以他谁也没告诉,谁也没商量,他执行完了所有的仪式,却轻轻将蛊虫推回了两人的口中。他认定,有丹樱蛊虫在,他们就有缘分在。
他交给川红的盒子里,是他自己炼的蛊,只有外形相似,鱼目混珠,偷梁换柱,他执行得果断而隐秘。
燕山景张了张嘴,她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姬无虞凝视姬和的脸:“若非你目盲,简直不知道你将来要成就多大的事业。”
姬和垂着头:“阿哥,你后悔带我去看眼睛了吗?”
姬无虞走过来蹲下身:“我不后悔。”
他将被燕山景拽下红绳的长命锁递给姬和:“无论是喊我阿叔,还是喊我阿哥,我都不后悔对你好。”
姬无虞揽住哭泣的姬和,对燕山景道:“这事就算百害,也有一利。”
“你和我进入丹樱花海,会安然无恙。你不必一人涉险,有我陪你。”
燕山景塞了一颗糖果给姬和,她心中茫然,真是百害?真是一利?
第70章 再见丹樱花
燕山景没有让姬无虞陪她去。名目不清,他总还是要回家的。南理的祭司们也绝不会同意他陪他去,会想方设法阻拦他。这不是九蛇山,这里是芜鸢城。不再是只有彼此的狼狈山道同行,两个人要考量的事太多了。
她成功说服了众人,她和直杨柳前去花海,带上辟毒丹药,见情况不对就立刻回来。直杨柳曾是摘月斋人,又和燕白熟识,其他人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暂时只在暗中按住不发。
她没想到姬无虞会不和她争。他说他陪她去,她认为不妥,他也没有再激烈反抗。燕山景还做好了和他唇枪舌战的准备,但他一被她拒绝,也就明白了,回身去准备其他。
燕山景叫住他:“世子大人。”
姬无虞转过头,她左顾右盼,此处无人,她踮起脚,轻轻吻过他脸颊:“我会回来的。”
姬无虞捉住她的手:“一个甜枣,一个巴掌。甜枣到手了,巴掌呢?”
“你怎么知道……小和自作主张我属实没有想到,但我的看法没有改变。”燕山景是说取蛊。拖拖拉拉这么久,丹樱蛊居然还在两个人身体里。
姬无虞盯着她的眼睛:“好重的一巴掌,你果然还是不接受。”
“嗯。”
“那我还要更多的甜枣。”
燕山景低头浅笑,这好说,她吻着他的眼角眉梢,纵容他的手掌钻入她的袍下,她轻轻吸着气:“一会我还要去打架,别这样。”
姬无虞撤出手,他替她理了理后面的剑带:“早去早回。”
燕山景上马时,还想着他的早去早回,他什么时候也能这么理智这么温柔了?燕山景和直杨柳奔出东芜地,前往西芜地。
她心中挂记着观棋,不经意间瞥向直杨柳,偶然见她侧脸,情不自禁问道:“姨妈,你和我娘长得像吗?”
直杨柳在马上,侧脸看她,她微微一笑:“只有笑起来的时候下巴很像。”
“你还是更像你父亲,几乎就是翻版的他。那种花飘柳招的男人,只适合和他生孩子,你看你的弟弟们,都不是好人,可都是一张好皮相,会骗人,会气人。”
直杨柳过了这么多年,都没能对姐夫有一星半点的好感。太轻浮,也嘴太坏,还是个瘸子。不知道姐姐看中他哪一点,她又负气道:“千错万错都是瘸子的错,生你一个是意外,生他们两个就是他存心使坏。”
生孩子这件事,还能是一个人的错吗?燕山景虽不同意,但却没反驳。读母亲的笔记,总觉得母亲很轻易地爱上了父亲,折服她的难道是父亲的人品?当然是燕蹀躞的一张脸。说起来男人的脸,阿虞也长得很好看……有时候他生气,有时候他哭,都很漂亮……阿虞小时候误以为未婚妻死了,肯定哭得很伤心,那该是多漂亮的一个小孩啊……
他居然没有陪她来。燕山景虽满意他的理智,却不免怅惘,总是哭泣发怒的阿虞正在远去。姬太君一天天地变老,姬珏又总是求仙问道,那阿虞成为雪廊主宰,是最顺理成章的事。他怎么还会随意跟着她出生入死?
不得不承认,燕山景拒绝他跟随她进丹樱花海时,却已预计他会不依不饶跟上来。结果他没有。此种酸涩,她又怎能宣之于口?求仁得仁,她不是一直都希望他抛弃执着,冷静下来吗?结果他没有不依不饶,他只是祝她早去早回。
燕山景揉了揉眼睛,一半脑子在想观棋的事,一半脑子却怎么都不能忘却姬无虞的早去早回。他知道丹樱蛊还在两人体内,怎么没有欣喜若狂?她提出要求再次取蛊,他怎么答应得那么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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