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鸢城飘雪也是飘小雪,甚至地上的青草都没有做出准备。浅草没过一阵阵的马蹄,也没过燕山景的心事。
不讲道理的真心是真心,难道理智的真心就缩了水?燕山景深深皱眉,她在纠结的事,过于自私,他当然应该做出这样的决定,只有这样他才能稳住司夫人的手下们,才能让他的母亲安心,才能更好排兵布阵……只有这样,才是对的。
直杨柳的呼唤让燕山景的神志班师回城,她呃了一声,以回应姨妈。姨妈扬着马鞭:“你看,那里就是西芜地。有摘月斋,在地下。也有丁悯人的陵寝,还是在地下。”
丁悯人啊,一代豪杰,侠之大者。隆隆的马蹄会惊扰她的长眠,坟墓的石门前又总是响着后人不堪的阴谋。
燕白正在敲石碗喂猫,他随便坐在地上,摘月斋养的猫一波波地团聚到他身边,一波波地绕过他的脸颊,亲昵地扫过他的肩膀,一跃一跳,正被宁忍冬抓住。她站在他身后,摸着黑白相间的猫:“我养得很好吧?”
燕白回头感谢她:“多谢小忍。”
宁忍冬扬扬下巴:“你们兄弟俩为什么不讲话?”
“是等燕景,不是看戏班。”
“哼,我知道,是为了乔观棋争风吃醋。”宁忍冬坐到倒塌的石狮子上,那狮子呆含着石球,也被她拿到做脚垫了,她有一下没一下地削着木雕:“反正没人爱我。”
她这句话不包含一点的自怨自艾,只有冷静的评判。宁忍冬手中的木雕也是她自己,她正在雕刻她自己的脸,燕白接过手,替她剜了一下,原本稍胖的塑造立刻不再臃肿。
宁忍冬伸手抱住燕白,响亮地亲了一口他,燕白讶异地挑眉,但他不是很生气,小忍一直有点疯疯癫癫,他不会对她生气。忍冬的气息很凉,几乎没有味道,没有热烘烘的油脂味,也没有桂花头油的香气,她心不在焉道:“你们是不是都要离开我了?”
“你们都喜欢乔观棋。没人爱我了。”
燕白坐到她身边,拿走她头上的猫毛:“我去和他说,让他回你身边?”
忍冬噗嗤一笑:“撒谎。怎么会是为了我?他回我这里,乔观棋那里不是只有你?”
燕白被轻松识破,他也没有难堪,反而轻松地哼着调子。他没去找观棋,任由燕玄和她相处,此时此刻,燕玄在犯蠢。他和他一起骗了燕山景,观棋恨他们都来不及,怎么会想见到他们?且让他去招恨。
燕玄心情很好,捆着观棋,让她跟着他走,他不用模仿燕白,在她面前肆意地做燕玄,他折下一朵丹樱花,送给观棋,观棋看都不看,紧张地盯着东边的方向,她真的不希望燕山景过来救她。可她肯定会来,她只能祈祷她安然无恙。
燕山景下了马,在看到丹樱花瓣时就无暇东想西想姬无虞了,前方花海迷阵中果然有人,她立刻拔剑,她在九蛇山丹樱花海里悟出来不少剑招,用在这里最好,天香染衣本不该是作为起势,但她想着速战速决,剑势如花香,来不及躲避,从四面八方侵入,燕山景一剑卷足了力气,结果却刺中了一团白雾。
白雾中响起了轻笑,燕山景一瞬间以为她幻听,姬无虞来了?
“燕姑娘,跟我来。”
“你是姬无忧。为何不大方现身?”
姬无忧叹了口气:“我也很想,但是鸦雏色大人精心布下迷阵,一番好意保我性命,怎么可以辜负?我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以接你一剑呢?”
直杨柳从身后追来,结果却被花海中猛窜出来的长蛇拦住,直杨柳连连退去,却猝不及防倒下,直直倒下的动作吓到了燕山景。
她立刻往后去追,姬无忧的声音随之而来:“小景,她不会有事的。她只是睡了,她会做个好梦。”
燕山景不理睬他,却迎面碰上了那条巨蛇。这哪里是巨蛇?这是一只由密密麻麻蠕动的蛊虫组成的巨蟒,巨蟒朝她张开巨口,她几乎被蛊虫飞中眼睛,只觉腰上一紧,她被人用鞭子缠着和蛊蛇拉开了距离。
姬无忧呀了一声:“当心啊,你真是天神庇护的孩子呢。它是我的爱宠,你要不要给它取个名字?以后去天神那里祈求长生,你可以排在很多人之前。”
燕山景在暗中又蓄起一剑,剑势一反她的常态,已有雷霆之怒,她砍向蛊蟒:“取你大爷的名字!”蛊蛇被她的剑势冲开,碎成一段段的小蛇,在花海中爬动着,溃不成军。
姬无忧许久没有说话,再出声,就是剧烈的咳嗽,他从喉咙里发出低沉连绵的声音,燕山景听不懂。
她的身后又传来声音:“他在用古南理语诅咒。”
来人也会说古南理语,他站在她身后,轻轻拢住她,姬无忧的咒声密集,他的咒声迅速,姬无忧的吟诵低沉,他就压得更低,不改速度,一度乘胜追击,终于换来了姬无忧的颓势。
白雾茫茫,姬无忧喊他的名字:“阿虞。”语调寒凉,阴阳怪气。
燕山景身后,正是祝她早去早回的姬无虞,他拿着鞭子,正是他裹住了燕山景的腰,拉她离开蛊蛇。
姬无虞冷笑一声:“本来不想念咒的,但你还拿这种咒术吓人,只能陪你幼稚幼稚。”
“鹦鹉学舌。”姬无忧的声音乍然放得极为温柔,“你还记得是谁教你古南理语的吗?”
“是你。”
姬无虞朝燕山景比了个手势,燕山景会意,他们兄弟许久不见面,当然要好好说会话。
“你还记得是谁在你摔倒时,给你擦眼泪吗?”
“是你。”
“又是谁教你如何做一个雪廊的公子?”
“还是你。”
“阿虞,你要怎么报答我呢?”
“大哥……送你去见天神如何?”姬无虞话音刚落,燕山景已顺着他刚刚手势所指的方向劈剑过去,比刚刚所有的剑速度更快力度更凶,姬无忧饶是有幻术庇佑,剑的方向不准,也实实在在发出了一声惨呼。白雾红了,那是姬无忧的血。
燕山景拉着姬无虞追过去,不见姬无忧,只见他的右臂,仍在地上蠕动,就像他的蛇蛊。白雾越聚越浓,一时半会无法再追上,但姬无忧也没那么快卷土重来。
燕山景回身立刻抱住姬无虞:“你!你不是不来吗?”
“怎么可能不来?但我要是说我来,你肯定不让我来啊!”姬无虞理所当然,甚至拖着她回去找直杨柳,“不过你惨了,我已经和所有人坦白我们没失忆。”
“什么?”
“没失忆,也没取蛊,还爱得难舍难分。爱谁谁吧,不同意就把我砍死,我看谁有那个本事。”
第71章 良心真心居心
姬无虞一言激起千层浪,在场祭司听到他的坦言,无不面露震惊,姬无虞当下甚至还听到有人要给他驱鬼。世子大人又着魔了。
资格最老的蛊师震惊后便要立刻写信将事情告诉司夫人,他通知姬无虞时已经失去了恭敬,愤怒到发抖,世子串通西南郡女人一起把大家都耍了,前几日还客客气气以世子和长老相称的两个人,怎么又爱得难舍难分了?
绯弓先前完全接纳了姬无虞先前的说辞,她还相信那个双双失忆又双双爱上对方的凄婉爱情故事,她无法改写印象,直到姬和出面为二人作证。
姬和表情苍白:“他研制不出丹樱蛊,所以他叫母亲带我来净山门。他需要范本,可我不知道他什么目的,他做了那么多坏事,我不想听母亲的话。”
姬和口中的他,当然是姬无忧。姬和在燕山景那里是一个版本,他说他是喜欢燕山景和姬无虞在一起,才没有取蛊,在南理众人面前又是一个版本,姬无忧心术不正,他不想如他的意。
自然是后版本才是实情。这个实情让南理众人都沉默了,姬无忧的所作所为罄竹难书,若将来真要藉着丹樱蛊为非作歹,后果不可估量。
燕山景摇头感慨:“姬和小小年纪,筹谋却深,又沉得住气。只是身份尴尬,不知未来如何。”
“是啊,力挽狂澜。”姬无虞却盘着手里的珠子,珠中有珠,不断发出圆润的响声。
两人在白雾中一前一后行走,两人握着手,手心手背紧紧交叠。
“你,不后悔?”她轻声问道。他的坦白就算有姬和计划背书,也足以激怒司夫人。听他描述当时的场面,他一定把那些祭司蛊师都得罪了一遍。
“我有什么可后悔的?”他抓着她的手,“你又在顾念我的家人?能不能顾念顾念我?夸夸我?”
“况且我本来就不爽姬无忧很久,我若能亲手将他人头斩下,该多么使我快慰。”
“唯一值得后悔的是,我没骑我的追风马来,这样出场,才更让你印象深刻,一辈子都记得我来救你多威风。”
两人在白雾中不断穿梭,脚下的丹樱花都看不太清,燕山景踏上去,却觉只在寻常草地上行走,再仔细看,又似乎是丹樱花盛放,如此反覆,明明直杨柳刚刚倒下的位置近在眼前,可走了许久都走不到。她和姬无虞在兜圈子,脚下的路方向不明,连同心事也颠沛流离。
“阿虞。”燕山景呼唤他的名字。
他警惕回头:“你又要说难听的话了?你每次都这样,我都识破了。”
她摇头:“如果可以……我是说,如果可以,我愿意和你去南理完婚。你愿意吗?”
姬无虞停住脚步,她差点就撞到他的后背,他停顿后是不敢置信:“你不是耍我吧?不是什么缓兵之计?你不会是故意哄我开心,要找理由要把我甩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愿意吗?”
姬无虞抓住她的肩膀:“好个明知故问的坏女人!”
燕山景咧开嘴一笑,姬无虞却摇晃着她的肩膀:“你说这话什么目的什么居心?”
燕山景捂住胸口:“别晃了……我是凭良心问你的。取蛊还是要取蛊,但我想,司夫人极力反对,也是因为丹樱蛊惹出来的祸端。她是做母亲的心,企盼你平安。虽然将来可能好几年不能在一处生活,但为你安心,办个婚礼走个仪式,算什么难事。”
姬无虞一把搂住她:“好坏的女人,你这么一问,我又要死心塌地。可我死心塌地后,你又嫌我步步紧逼,骂我是恶鬼缠身。每次像抽陀螺一样赶我,我也是人,我也有羞耻心的……”
燕山景被他搂得差点喘不过气:“以后不会了……你松开,我真的喘不过来气了。好了好了,我也对你死心塌地,以后我也对你恶鬼缠身,你也拿鞭子赶陀螺一样抽我?”
“哼,看我心情。在南理等着本世子抽打的人多的是,你排得上号吗你?”
燕山景闻到他身上的熏香味,听着他胡说八道,拍小孩似的安抚好他的激动心情,便又继续和他寻路,她自己说完脸也有点红,她感叹她脸皮忒厚,但也是仗着他绝对不会拒绝脸皮才这么厚。
两人找了许久的直杨柳,也不见她的人。地面上的蛊虫乱爬,发出一阵阵弹簧的声音,几乎不像虫子了。姬无虞还能招架这种程度的蛊虫,他擎着一盏小灯,灯中有符纸有血水有蛊虫碎屑,什么都有,他能想到的姬无忧的一切解答方案都在灯中,瞎猫碰死老鼠总能碰一个。事实证明,他猜得很准确。两兄弟现在恨得咬牙切齿,当年总有好的时候。
燕山景无被蛊虫啃咬的困扰,便能看清局面。她和姬无虞至今为止都没有情绪过于激动,也没有血液沸腾恨不得把对方拆成几块吃到身体里——那都是九蛇山的往事。姬和没有撒谎的话,那就不是他们两个的丹樱蛊出了问题,而是这片丹樱花海有问题。
她一早就怀疑,所以才敢只身冒险。毕竟短时间内种植出大片丹樱花海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九蛇山又湿又热,丹樱花海才能开得如火如荼。而芜鸢城甚至在落小雪,这种花开放不挑气候的吗?这本身就十分可疑。
她一剑刺开白雾,那白雾就如同乳白色的巨兽被剑锋冲开了皮毛,露出真正的血肉来。
“原来如此……”
原来此处丹樱花只有可怜巴巴的几丛,远处看摧枯拉朽山花欲燃的一片,近看白雾苍茫花香寡淡,不过是姬无忧和燕玄燕白联手打造的幻象。
燕山景有些放心,虽然还是没办法走出这片迷阵,但她不至于在这幕天席地里和姬无虞干出丢人的事。在九蛇山干了就算被人撞破也没人认识她,在这她要是扒姬无虞的衣裳被她两个弟弟看见,她真的会忍不住杀人灭口。
幻象不代表不危险,姬无忧短暂露面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片白雾中有人在助他,据燕山景猜想,大概是燕玄,燕白虚弱且在九蛇山摔得极惨,至今没有恢复,这也是他恨直杨柳的原因,而燕玄——得益于观棋的照料,早就长好了骨头。想起这个弟弟,哎,燕山景又头疼了。不知道观棋现在如何,他们两个应该不会伤害她,可他们的人品又实在信不过去。
观棋被燕玄拉着手,他的手又瘦又长,上面有很多硬茧,都是练习暗器经年累月留下来的。他以前为了伪装燕白,削掉了一部分,观棋曾疑心过,但那种疑惑被更强烈的疑惑盖了过去。他亲吻的方式和燕白太不同。
字迹可以模仿,走路姿势可以模仿,说话的神态可以模仿,但接吻没法模仿。现在想来,燕玄的娴熟和燕白的生涩,其实很好区分。但她一度自欺欺人,想着小白只是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变多了。
她心头又泛起一阵恶心,想努力挣脱燕玄的手,他却紧抓着不放:“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更长。就算你认识他更久,你们确定彼此的心意也不过几个月,没有我和你长。半年来,那么多个日日夜夜我们都在一起。你应该更喜欢我才对,为什么要松开我的手?!”
观棋挣扎着:“我,从来,都不喜欢你。”
“胡说!要和你订婚的人是我。你喜欢他什么?我都可以再模仿。你喜欢的是模仿燕白的燕玄,不是燕白,你清楚了吗?所以真正在你心里有一席之地的是我……”
观棋的左手还有空,所以一巴掌拍到他脸上拍得干脆利落,燕玄捂着脸,观棋使惯了重剑的手,一掌拍过去,他嘴角已渗出血丝。
两人旁边的川红正在为姬无忧包扎伤口,两人听到响动,都回头看了一眼,川红无甚表情,姬无忧轻笑,他盘腿坐在巨石上,他的膝下信徒不多,都在各地纠集力量,此地他唯有川红一个信徒,她近来对他很愧疚,都是她没有管好姬和的错,才害得他的计划全盘重来。
姬无忧伸手摸了摸川红的头,川红无限敬仰地看向他:“大人。”
姬无忧身边的巨石上有四个罐子,罐子中响动殊异,随着那声大人,一个罐子中的蛊蛇破壳而出,色彩奇异,黑白分明,蛊蛇爬到了姬无忧的膝头,他弹开手指:“去——”川红身上的铃铛哗哗作响,他朝她比了个手势:“三炷香的时间,你可以追到他们。去吧,别再让我失望。”
等川红领命走后,姬无忧才回头看向身后那对少年,燕玄被打后,红着半张脸一言不发,牙齿咬得很紧,连同下巴构成屈辱的伤痕,观棋摩擦着她的胳膊,她有点冷,但她说出的话一点都不发抖:“放过,你姐姐。我们,还有,话说。”
燕玄抬眼看她,恶狠狠道:“不到你跟我谈条件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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