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棋摇了摇头,他无药可救,他们无话可说。
她身后只有姬无忧似有似无的笑声,他是真觉得好笑,他的生命里,他从不为这种小事困扰。他手中的骨串已被盘出光泽,他眺望远方,姬和的谋算只是个小插曲,那孩子他会好好教育,他先前教育的失败品阿虞迟早会再次钻进他的圈套里,他只需要等。
姬无虞和燕山景第三次走回原点,这样走下去不是办法。
燕山景捡了八个石头出来,摆成八卦的形状,姬无虞会意,捉了只蛊虫进去,蛊虫没头没脑在八卦阵中冲撞,燕山景试着往她现所处位置的干天方向挥剑,浓雾被刺开,而蛊虫却爬向了坎水方向。燕山景再刺向坎水方向,只见蛊虫又爬向坤地。
姬无虞算了算:“所以刚刚直杨柳是在我们的坤地方位,我们也一直往坤地方向走,但是实际上我们是在往离火方向走。如果要去坤地,就得去坎水位?”
两人再试了一次,验证了猜想,便要前往坎水位找直杨柳。为保证方向不会再错,姬无虞抓了不少姬无忧留下的蛊虫,他拿着看了看,冷静道:“他退步了。”随后他就将那些蛊虫扔进灯中,不久后,有液体从灯中流出,淡绿色的一团,浇不灭火,也不能被火吞噬,淋在白雾中,淋出了一条淡绿色的道路。
“不是他退步了,是你进步了。”燕山景收剑入鞘,随口道。
“嗯,我和姬和学了一点。时间太短,只能学到这里了。”他说着,却将他一直拿在手里的珠串挂到燕山景脖子上,燕山景依稀能听到珠子里的声响,她困惑地偏了偏头,姬无虞微笑:“你都说要嫁给我,那送你点聘礼。”见燕山景完全不信,他揉了揉鼻子,“真是的,不能假装高兴高兴?是庇护你不受毒雾侵扰的。”
两人终于走上正确的方向,直杨柳就在不远处。
第72章 古蛇瘦蝶
白雾自上而下降临,巨兽再临,燕山景一剑撕开的是诡谲迷阵凶兽的皮毛,姬无虞则在用蛊虫的汁液烫开了迷阵的一角,直杨柳在不远处安静地站着,她白色的裙摆和云霾融为一体,周遭漂浮着的不知是什么,也许是腐草中诞生的萤火。芜鸢城无奇不有,冬雪落,夏萤起,光点缥缈,人也模模糊糊,像手能揩去的雾。
燕山景皱眉:“母亲……?”
她的恍惚使姬无虞迷惑,他提了提燕山景脖子上的珠串,高高提起,速速放下,砸在她锁骨上像一阵饱满的呼唤,燕山景梦醒似的回头:“我刚刚怎么了?”
不远处的萤火忽明忽灭,姬无虞没带弓箭来,只带一柄弯刀,他抛着弯刀,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在那人影微微晃动时,他猛地抛出弯刀,丢飞盘一样丢出去,刀在空中漂亮地旋转着,那雾气里朦胧的人影果然又是迷阵的一个幌子,而近处出手的声音却是真切的,但回旋的刀刃在此时转回来,姬无虞一把拉下燕山景,刀刃卷过风声,席过二人头顶,在人的身上砸出了闷响。
有一个男人被击中,发出了惨叫。
血染开白雾,幻境失效,幕后的人扔开挡箭牌,川红露出她疲惫而美丽的脸。燕山景第一次发现川红的下巴很熟悉,熟悉到她恍然大悟,她在镜中见过那种下颌的弧度。
人人都说燕山景更像她的父亲,她身上来自母亲的东西只有那么一小点,就像直杨柳跟她说过,她们相似的地方只有下巴。直璇玑的两个妹妹,一个好心办错事,另一个不安好心,姐妹相见不相认,大家以为她消失在了摘月斋的变故里,可她竟然出现在这里,以姬无忧的情人身份。
川红摇响铃铛,从死去的手下腹中召唤姬无忧赐予她的蛊蛇,黑白分明的颜色,姬无虞立刻醒悟,那东西既能让人麻痹,又能让人丧命,姬无虞的刀还插在死人身上,他不得不立刻抽出发钗划破他的双臂,双臂血淋漓,巫血飞溅,竟对蛊蛇无效。
他深吸一口气:“这是禁术!”
“燕景你小心!芭蕉雪廊几百年,巫血互相制衡,可它不受我控制,它的寿命比芭蕉雪廊的历史还长!一击毙命!”
燕山景抽出剑,这次轮到她站在姬无虞身前。
“禁术?”川红摇着铃铛,蛊蛇继续向前,这百年的怪物并不十足受她控制,百年的东西多少都能成精成怪了,姬无忧做的,是从地底把它召唤出来,又施加了控制,暂时能为川红所用。三炷香的时间,是他给川红抓到姬无虞的时限,也是给她的生命时限。
“所谓禁制,不过是当权者昭显权力的方式。等大人成为南理的王,成为所有神殿的主人,姬太君的禁制算什么禁制?”
川红步步紧逼,燕山景一步不让,她若退让,这个畜生就会立刻扑过来,长剑搅弄云雾,蛊蛇嘶嘶吐信,燕山景脸颊上的汗顺着下巴一滴滴往下流,姬无虞却注意川红的铃铛,那铃铛节奏很乱,显然不是川红的摇晃使它发声,而是铃铛里也有蛊虫,正在控制眼下的蛊蛇。
“红夫人,你有怨?”姬无虞从燕山景背后走出,他盯着她的脸,问出那个大家都不想问出口的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和姬无忧……”
“我从未和姬珏有私。”川红嘴笑而眼不笑,“银弓未死,司夫人多愁善感又糊涂易怒,而阿和又已在我腹中。姬珏那时心软,毕竟无忧大人失去了世子的位置,每日神志恍惚,姬珏想为他留下我。你们可怜姬珏,其实他是最早知道阿和不是他孩子的人。”
“是吗……你为他委曲求全,你就没有不甘心?”
“那时这样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了。毕竟你抢走了大人的世子之位,姬珏的儿子比姬无忧的儿子地位尊贵,姬珏受制于他专横的母亲,霸道的妻子,你以为他求仙问道是真的喜欢念经吗?难道不是因为他外务不能,内务受限,甚至世子的名头直接跳过了他?他们父子同病相怜,所以这只是他对无忧大人的小小怜悯!”
川红叙述着一切,不可抑制地激动起来,她也恨着姬无虞,恨他拿走了世子的名头,恨姬太君独断专行,雪廊之主竟然先后越过了姬珏姬无忧,直接空降到姬无虞身上!
她没有不甘心,她不甘心着姬无忧的不甘心。她爱他,爱得如此深刻。铃铛狂乱地摇着,燕山景嗅闻到她狂乱的心事,川红的过去只在直璇玑笔记的只言片语里,她后来遭遇了些什么,无人知晓。
蛊蛇也一同暴乱起来,它回过身啃咬一口温热的尸体,它从地底被召唤出来,饿坏了,它要啃一口新鲜的人血人肉,唤醒它的本能,它的双眼因饥渴而赤红,它张开血盆大口,直冲燕山景的剑尖而来!
燕山景横来一剑,重重地唔了一声,丹田调动全身力气去承受这一剑,不喊出来只会影响她的运气,在她竭尽全力的对抗呼喊声中,姬无虞拔下她的簪子,燕山景青丝滑落,她茫然地看着他朝蛊蛇的头插去,那饿坏了的怪物急速转身,姬无虞比它更快,他干脆跳到川红身后,川红轻蔑道:“雕虫小技,它焉会害我?”
直到那簪子化作一根穿云箭,猛刺入了川红的手腕,铃铛落地,燕山景才会意,从山坡高处滚下去抢夺铃铛,一瞬间她看到川红暴怒的脸,身后更有暴怒的蛇蟒在追,千钧一发之际,燕山景拿到了那铃铛——“摇它!”
笨拙的铃铛声有节奏地摇摆着,哦,这铃铛里有活物,简直像孙悟空在五指山内横冲直撞似的,疯狂地求生,想要挣脱四面的铁壁束缚。燕山景拿到了铃铛,却根本不会控蛊,川红撕扯下她的祭司服,露出雪白双臂,却和满臂红痕的姬无虞扭打在了一起,两种颜色互相攀附,白雪红梅剑拔弩张,燕山景听到姬无虞的呼唤:“看蛇眼的变化,竖瞳就振,横瞳上下荡!你看,它的方向,它从左来了!往左振它!”
川红一爪挠花了姬无虞的脸,他的脸孔血液横流,他呸地吐出去,几乎溅到她的眼睛里,川红卡着姬无虞的脖子,两人从山坡上肉贴肉骨见骨地滚下去,川红沉默而凶悍,姬无虞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我问你一句,你可悔改?!”
“……我再不要过心里空荡荡无人可依的日子了……是大人救了我!”
厉害的姐姐,奇怪的姐夫,还有摘月斋里那么多厉害的人,奇怪的人,好像只是短暂地出现在她的童年里,她被叛逃的中枢人裹挟四处游荡,她不知道她往何处去,她靠算卜和占卦决定明日去向,就这样她自然而然走向神殿,走向祭司们说的天命,最后走向姬无忧。他说哪里有光,哪里就有光,哪里有热,哪里就有热,她无需再亲自问天命,他就是天。她很自豪,她是大人的第一次历练。
她咬牙到牙根处冒血,染红一口贝齿,姬无虞扯着她头发,掰开她的脑袋,他渐渐有些呼吸困难,这女人手指甲里有毒,可他不死心,还问她一句:“你可悔改?!为了你儿子!”
川红微微震动,可她摇着头:“为大人,我无怨无……”
悔字被截断在喉咙里,她的人头滚下了山坡。
姬无虞刚刚就从男尸肚子里拔出了他的刀,他纵容她一路扼着他的咽喉,只是不想让姬和成为没娘的孩子,但她执迷不悟,无怨无悔,他只能手起刀落,干净利落。他扒开身上的无头女尸,血液糊满了脸,眼前很模糊,他循着铃铛声去找燕山景。
铃铛声远了,燕景就远了,铃铛声近了,燕景就近了。蛊蛇血溅,铃铛声近在咫尺,他倒在燕景怀里。
燕山景抱住满脸黑血的姬无虞,不断呼唤他的名字:“阿虞!阿虞!”
“蛇……蛇死了吗?”
“死了,我刚刚斩断了。你很厉害,你教我的,就是对的。”
“那还用说。”他轻笑一声,他伸出手想触碰她的脸,顾及到他手上的血,弄脏了她的脸,她没地方洗脸,也就算了。
他扯开她脖子上的珠串,沉甸甸地握在手里,他气若游丝地发号施令:“听我的,一会把这个铃铛打开,踩死里面的蛊虫,换成珠子里的。不会摇就使劲摇,摇到想吐,吐出来就好了……”
“什么?!你在说什么呀?”
“我之前说是聘礼,你还不信……你愿意嫁给我,我就愿意取蛊。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我虽然是母蛊,我中毒还不至于那么快害到你。但是你也快点取出来,不然咱俩一起死。听到没有?”
燕山景听到他的喃喃自语:“你愿意嫁给我,我就愿意取蛊……礼尚往来,多好的礼尚往来。”
她不理睬他,她封住他的穴位,拉着他把他架到肩膀上,她看向四周,方才川红的头颅掉落下去,砸出一声又一声的响动,最后一声似乎地面和其他地方都不同,好像有水声。她决心往那里去,有活水就有上岸下岸,她就有方向了。
两人的身影一起消失在茫茫白雾里。
姬无忧身边的四个罐子全都炸开了,他睁开眼睛:“她死了。”浓浓的惋惜,深深的怀念。银弓是月影一样模糊的眼泪,川红却是被火烤虫蛀过的海棠花。
燕玄则是渐渐抓不到燕山景的动向,他将观棋捆上,提着她和燕白宁忍冬汇合,对方也已等得不耐烦了,双方互相兴师问罪,石门的脉络像死去多时的树叶,叶脉不语,只有岁月的尘埃呛鼻。从前黑白称赞过父亲的巧思,可赞美声早已斑驳,两人不约而同地憎恨起这扇石门,毛茸茸的狸猫们像跃动的海浪,人心莫测,唯有忍冬从海浪中捞出一只毛毛浪头,那是只小狸花,她荡着她的腿:“好了,燕山景被你们害死了,摘月斋也完蛋啦。”
忍无可忍的燕玄飞出暗器,他的暗器百步穿杨,却只在石门上留下了微末的刮伤。
燕白笑出声:“无用的怒火。”
然而那沉睡许久的石门却发出期期艾艾的呻吟,众人皆惊,观棋震愕地看着石门之锁,那精美的花纹绽放出金色的痕迹,像被注入了金色的血液,叶脉原来是枯蝶伪装,破蛹而出,在众目睽睽下振了振翅膀,又回归沉寂。
像幻觉,可众人心知肚明,那不是幻觉。
“有第二扇门。”燕白已反应过来。
第73章 山骨
燕山景带着姬无虞一同栽倒在冷水中,水清无鱼,冰凉刺骨,旁边川红的头颅一上一下地浮沉着,燕山景推她的头颅上岸,盖了一件衣服,作为地标,若将来还能重返此地,她还会好好埋葬她的,但是现在她没力气了。
她不知道此处就是丁悯人陵寝的另一侧门,这么多年也没人知道,可锁却是一式两份,足可见燕蹀躞早已发现。无论从众所周知的大门进入,还是从鲜为人知的后门进入,他都设下布防,等待很多年后他的女儿来到这里。
清水中石门倒悬,她起初没注意到枝蔓的缠绕,她胡乱地扯开它们,扯出尘封许久的机关,她也没注意到水中除了姬无虞的血,还浮出了很多罐子。罐子里装着会发光的蜉蝣,远在千年以前,远在亿万天之前,月光就抚摸过潮汐,抚摸过潮汐中一个个的光点。人的重量改变了机关的方向,千年蜉蝣得见天日,燕山景没有注意到那些燕蹀躞哄小女孩开心的礼物,她只顾着给姬无虞洗净脸上的黑血。
三道爪痕,不深,也不会留疤——如果人死了,那就谈不上治愈,更谈不上留疤。他的胳膊上有的破口深可见骨,身下的水越来越红,他的脸越来越白,仿佛这些水涤清了他的颜色。
燕山景笨拙地搂着他,姬无虞不住催促她:“取蛊!”燕山景怎么都不理他,她还恨着怎么丹樱蛊有母蛊子蛊的区别,她一中毒姬无虞立刻感同身受,姬无虞气若游丝她却要等,她不知该怎么做,才能让丹樱蛊迅速活跃起来,她将所有的方式都回忆了一遍,一个是温暖,一个是亲密。
她便立马要将他拖出河水,但他伏在岸上,血却流得更快了,两人不得不回到水中。这水里有什么玄奥的秘密吗?他所能汲取到的温暖,只有她的体温。燕山景钻进他的怀里,想亲密而不得其法,她只觉她的怀抱很空,需要他来填满,但她怎么摩挲他的身体挤压他的肌肉,都没法填满她的心,燕山景这么笨手笨脚地靠着他,姬无虞挪了挪脑袋:“别动了,陪我躺一会。我看这里雾气不浓,绯弓他们不是傻子,他们得了我的命令,都在四周巡游驻守,没有和摘月斋其他探子纠缠的话,很快就会来。”
“真的会来吗?”燕山景弯着身体,想裹住他整个人,她又想起她曾经的那个自比,她是吞下砂砾糊涂成珠的蚌壳,那么多的事剜走了她自欺欺人的珍珠,她一度只剩一个空空的壳——哪怕她只剩一个壳,她也想把姬无虞吞下去,不要他做她的珍珠,只要他做一个刺头,一生一世刺痛她。
燕山景拍着他的脸:“别睡,别睡。”
她一边无济于事地给他送内力,保持他的体温,一边绞尽脑汁说些能让他兴奋的事:“你们南理的婚礼是什么样子的?要新娘子做什么准备吗?以前你说会有孩子泼水,所以我们成亲的时候,是阿和泼水吧……绯弓也还是孩子,可以泼……还有别的吗?”
姬无虞的鼻子靠着她的头发,他能嗅到血腥味,和她的慌张,他也想让她开心一下:“如果婚礼在芭蕉雪廊,就没有那个习俗。如果在明月池,就会有刚娶妻子的男人穿上女装教导新郎……很有趣吧?”
“啊?”
“真的啊,没有骗人。穿上女装就是学习他的母亲和妻子,再去教导他的弟弟或是侄子如何懂得女人的辛甘。我好久以前就被人羞长得像女孩子,人家开我玩笑,说阿和婚礼上,一定把我打扮得特别漂亮,我跟人家生气来着,我说我才不穿,我又不懂女人……其实想想也挺好玩的啊。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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