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圣人大道
偃人的永生和人的永生不同。偃人被制造出来,他只是一件器物。维持器物的方法是修理,寿命……不过是新换老,换掉身体里的旧部件,装入新的部件。这是燕蹀躞最开始的偃人构想,他的偃甲人寿命不会超过三个月。
然后他打开了丁悯人墓,燕蹀躞从丁悯人墓中拿到了寿命极长的蛊虫。
眼前的偃人,是燕蹀躞完成的第一个作品。
但在第一个作品完成后,燕蹀躞发现所谓长生之蛊,生命源头还在藤条中。藤条里有母蛊,他所有利用培养的都是子蛊。是啊,大到虎象,小到爬虫,谁能一直生长,永不停歇?长命无绝衰……答案在头顶的郁郁葱葱里。参天树木,可存活亿万天。
丁悯人之墓的长生蛊都是藤条中母蛊的附庸。难怪丁悯人如此安心,她不介意后人来挖她的墓,因为没人带得走她的一把剑一把刀,带出墓中,就是枯萎。
所以偃人燕蹀躞,也走不出此墓。燕山景想带他走,她带不走他。
然而这提供了燕蹀躞一个新的思路,他那样的人,思绪像波涛大河一样,一旦开始奔走,就一定要找到远方,偃人从身后的剑架下搬出来了许多画册,哗地全展开了,铺在地上,一条条思绪之河尽在眼前。
他那时有很多连绵不绝的宏图伟业幻想,全在偃人展开的图中。那些图上有被解构的零件,有他剖开研究的蛊虫,还有人的每一个部分,详实极了。而他画的图又分了好几卷。
姬无虞皱眉看过去,他主要看蛊虫的部分,脸色越看越阴,阴到燕山景拉了拉他的胳膊:“怎么了?我没看懂。”
“离疯子只差一点。”姬无虞咬牙道,“比姬无忧也不遑多让。”
偃人放声大笑:“很有趣吧?是不是!很有趣?”
“既然有子母蛊,就要养出阴阳蛊来放在情人身上,既然情人已无血缘,那万事万物都可以靠蛊虫关联啊——不单单是偃人可以吸取活人的生命,这种联系还可以存在于活人之间。一个八十岁的剑道大师,和出生的婴儿因为蛊虫血脉相连,只要在这个婴儿长大后供给不足前,切断联系,换一个孩子,那就是永葆青春长生不老啊,不是吗?”
燕山景心中一震,原来丹樱蛊的设想是这么来的。
偃人笑着靠在剑架上,他抽出丁悯人的一把剑,他笑吟吟地指向姬无虞:“少年人,我把蛊换给你,我就可以出去了。”
燕山景愕然,可已做出反应,她拦在姬无虞身前,提剑去挡,偃人却促狭地眨了眨眼睛,他搁下剑,那只是柄寻常铁剑。
又被耍了……
“上司不喜欢我这么做,我就没有实现构想。”
“你叫她上司吗?”
妖女、圣人、上司、姐姐。
偃人点了点头,他一直快活轻松的神情,像被一扇极重的门怦然阖上了,死亡的阴影扇在脸上,偃人捂住他空荡荡的眼眶:“好寂寞啊,真的好寂寞。”
“上司说不可以,那么就不可以。我好不甘心,我真的好不甘心。上司从来不对我心软,从来不心软。”
偃人说的话不断重复着,他似乎无法承受太复杂的情感冲击。他的肩膀在颤抖,说的话断断续续,已有些难理解了。
燕山景从他的叙述中得知,那个丧心病狂让偃人长生不老的计划最终没有推行,燕蹀躞听了直璇玑的话。他们将墓穴中取出的子蛊带给了姬太君研究,姬太君帮着改制了,尽管无法像在墓穴里汲取藤条中的养分生存一样长生不死,但寿命也达到了惊人的十几二十年。这能保住燕蹀躞的偃甲人十几二十年不毁坏。这也正是直到如今,摘月斋中还有零星的偃甲人杀手存在的原因。
偃人嘲讽道:“哼……那就是上司的目的,上司想再找一个人知道长生蛊的存在,提前思考对策。她找到了姬太君。因为如果没有姬太君的参与,我也会自己研究的。有姬太君,就多一个人管控。果然啊,上司背着我和姬太君联络。”
“我造出了更多更好的偃甲人!有的甚至是婴儿,可以从小长到大的那种。不觉得不可思议吗?不觉得精妙绝伦吗?《列子》里的故事就这样实现了……这种时候,上司带着姬太君泼我冷水。”
“她说,要我毁去我的心血。我第一次,第一次,想杀了她。”偃人的口吻漫不经心,他说的是真心话。
“可是姬太君和上司的想法一模一样。君子不器……再好的器物也不过是人的创造,偃甲剑偃甲人都是让器物踩在了人的头上。”
“很伟大的想法吧?完全就是圣人。”
“总而言之,上司说,无论我同不同意,无论张高秋怎么想,也无论斋中人怎么想,她都会毁掉偃甲人。上司就是这样,我没办法。”
“姬太君对我做出了承诺,如果我停下长生蛊的研究和偃甲人的制造,将来无论立场如何,都会保我女儿的命。”
“姬太君说,她的参与是一种管控。因为无论是她还是上司,都觉得我不可控。”
“我听话了。因为不想上司再也不和我说话。”
燕山景想,你确实是不可控。
回回野马脱缰,可是回回悬崖勒马。
直璇玑不是拽住燕蹀躞的缰绳,而是他跳不过去的悬崖。
偃人在此处再一次停顿,他重复道:“上司不在,好寂寞,好寂寞啊。”
“她把我留在这里,她说我有我的责任。我有责任看管丁悯人的陵寝,这里是偃甲技术最后的火种。就算这门技艺落入恶人手中,会为祸人间。可技术没有错……值得流传。只是需要看管。”
“所以,上司把我关了进来。她说孩子们会来找我,会来学的。上司不会骗我,我一直等,真的等到你了。”
燕山景深吸一口气,她为父母错乱的关系而感到震撼。她胡乱点头,可她不知道她想不想学。而燕白燕玄又……偃甲技艺没有错,巧夺天工的发明值得继承,但燕白燕玄是值得托付的继承人吗?
此时此刻,她没注意到姬无虞的脸色,等她注意到时,他已发问:“姬太君的承诺,就是将来你们和雪廊为敌,也会保燕景的命,你知道她是怎么保住燕景的命吗?”
“知道。”偃人低下头,“谢谢你。”
燕山景浑身一震。姬太君从燕蹀躞这里得到了丹樱蛊的灵感,这在后来荫庇了他们的女儿。她几次性命垂危,都是姬无虞拉住了她命悬一线的手。
姬太君没有私心,她只为正道。而她维护正道的方式,就是牺牲姬无虞。
燕山景转头看他,看到他遍体鳞伤,也看到他的麻木。她立刻伸出手捉住他的手,她出声叫他的名字:“阿虞……”
“祖母……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和我母亲都困惑了那么多年。”
“祖父哄我说命运两个字,他怕我不会为你心甘情愿赴汤蹈火。毕竟我是个小孩,他怕我不懂。可是他们两个是不是瞧不起我母亲……不相信她会被这个理由说服,所以让她蒙在鼓里那么多年。只有他们是圣人,而圣人们又把我母亲当成什么……怎么解释都不解释一声?”
姬无虞的表情惶惑而痛苦,燕山景轻轻松开了他的手。
直到丁悯人墓,燕山景才知道丹樱蛊只是姬太君践行大道的砝码。她要报恩,所以献祭了姬无虞。而姬太君和茶剑道人深恐司夫人不接受,也许他们就是如姬无虞所说,打心眼里就不相信司夫人会接受这种牺牲,他们不信任她……不信任她,却要拿她的儿子做砝码。所以他们抱走了姬无虞,细细密密地编制天命之女的谎言,让他在乎未婚妻,好像为她死也是应该的。
姬无虞从前不是不觉得古怪,可他就是这么成长的呀。他难道要怨憎对他那么好的祖母祖父吗?他十岁才回到母亲身边,母亲的怨恨对他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后来遇到燕山景,她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总是推拒他的好。所以他曾经真的逼得她发疯。她怀疑过这份爱的起源,不是吗?那时候,他想也想不通她。
可想通,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他或许真的很喜欢她很爱她,可源头不对来路不正,她不知道要不要接受。
可是她舍不得失去他,所以还是接受了。
燕山景又叫了一声:“阿虞?你还好吗?”
姬无虞摇头:“我很困惑……我又被弄糊涂了,我头很晕。好像回到了半年前,你在幽阳谷跟我说那些话的时候。”
偃人还在问燕山景事情,问她怎么会到这里来,问她弟弟们现在哪里。燕山景应答着,将燕白燕玄的厚颜无耻隐去了不少。偃人尽管是偃人,可他的情感太真实了,她不忍心伤害他。
燕山景只顾着看姬无虞,他神态浑浑噩噩。在幽阳谷他还能和她鸡同鸭讲吵得天翻地覆,可他现在呢?她简直不敢看他。她曾经渴求让他知道他的错误,却不知道他顿悟时,会这么痛苦。
偃人将再次掉下来的右眼按回去:“如你所见,我的零件坏了。找个人来修我吧,你不是说小白喜欢研究吗?让他来见我。”
燕山景啊了一声:“什么?”
偃人苦笑:“认真听我说话。我的零件坏了,即使我的心脏永生不死,可躯体还是会坏。我不知道我的残躯还能撑到哪一天,但如果丁悯人之墓无人看守……就再也没有偃甲的技术流传了。大家都不喜欢,可这里是我的心血,偃甲失传千年,再续不是容易的事,我不舍得看到再次断代。我知道你是长歌长老,你可能没空学,所以让燕白燕玄来见我。”
燕山景不想答应,但只能答应。偃人的零件的确残破,他需要修理了。燕白燕玄……一定要是燕白燕玄吗?
墓室尽头,偃人坐回他刚刚的位置。直璇玑的雕像们簇拥着他,燕山景这才注意到,他的脚下有第十三个直璇玑。
到墓室出口时,姬无虞让燕山景拿出那个铃铛,这是他受伤时交代她取出丹樱蛊的器物,当时她没取,想和他同生共死,现想来却像上辈子的事。姬无虞从姬和那里学完了一整套取蛊的流程,他让燕山景盘腿坐下。
两个人都没再废话,取蛊异常流畅。
燕山景将口中吐出来的丹樱蛊交给姬无虞,姬无虞却用刀柄将两只蛊虫砸得粉碎。两只让他们有无数牵肠挂肚故事的蛊虫就此殒命,燕山景瞳孔一缩,却无话可说。
他面无表情地解释道:“姬无忧的想法和燕蹀躞的很像,他研究过母子蛊,后来一直种丹樱花,他就是想复刻无血缘的丹樱蛊,以继续长生的研究。所以还是毁了吧。”
燕山景抿抿嘴:“嗯。”
“我暂时不会和你成亲了……我想去婵娟海找祖母问些事情。我心里很乱,真的很乱。”
“我知道,我不会怪你的。”
燕山景话音刚落,刚刚还冷着脸的姬无虞就搂住了她,沉默中他松开了她。
他现在最想说话的人不是燕山景,而是他可怜的母亲。他的祖母把他交换了出去,以一种冷面无私,让别人哑口无言的方式。这个别人,不包括司夫人。司夫人歇斯底里的那些年里,她对姬太君的伟大一无所知,她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要用她儿子的命保别人的命。如今姬无虞可以告诉母亲答案了,因为有的人是圣人,有的人大道长远。他需要和母亲说对不起,很多声对不起。
两人走出墓室,天已黑了。蹲在墓门前有两个人。
“真的在这吗?”好像是燕玄说已经被杀了的尺八的声音。
“就是这。我没告诉小白,他老是不肯好好和我说话。”是直杨柳。
第77章 前往南理
能再见尺八叔叔真是意外之喜,燕玄确实剁了他一截手指,但也确实放过了他。燕玄已提前在提防燕白,他颇想招揽尺八。
尺八耸肩:“他们兄弟俩真是有意思。”
尺八于白雾迷阵中找到了昏迷的直杨柳,直杨柳又从尺八这里听闻丁悯人墓室大门震动,便料想两人从另一侧门进入了墓室,便在此等候。
直杨柳因为其姐姐,倒是知道有两个门,但因隔了数年之久,具体方位模模糊糊,两人信不过摘月斋中的任何人,就算累得厉害,也都亲力亲为来找燕山景。
此时相见,燕山景已没什么力气,她在墓穴中的见闻,是一个太长的故事了。转身离开时,偃人燕蹀躞的睫毛微微扇飞,恰似当年直璇玑看到的那双桃花妙目。然而,真的好寂寞,想想燕山景都觉得寂寞。他的眼珠总掉出来,他真的需要修理了。
尺八则带来了意料之外又合情合理的消息:“小景,小白和观棋姑娘在大门那里等你。”
燕山景眼前一亮,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姬无忧呢?”姬无虞冷不丁道。
“随宁忍冬走了。”
姬无虞烦躁得咒骂了一声:“又要找他。南理的刀卫和祭司们死了不成吗?”
“世子大人,你也别怪你的手下们。他们和摘月斋的探子们纠缠许久,北辰之刃都不好相与。毕竟宁忍冬是手握实权的,她会敛财,不少摘月斋人对她忠心不二。眼下恐怕众人还在外围鏖战。”
姬无虞看向燕山景:“我先走了。我要去追姬无忧,再让他跑了,谁知道他下次又会联合什么人。”
“好。替我留意下燕玄,我先去找观棋。”
燕山景和他就此分道扬镳,她此时留意到直杨柳怀里抱着一个很大的布包,布包血迹斑斑,她想起来了。这是川红的头颅,或者说,是直海棠的头颅。
她放在这里,想等脱险后埋葬她。直杨柳抱着布包,却没和燕山景多说,两人对她的死亡心照不宣。她只是一个迷路的人,将引路的灯吞进了口中,从此变成了火。
一路沉默赶路,燕山景立刻见到了焦急踱步的观棋,她毫发无伤地站在墓室大门前,两人一见面,便抱在一起。
“他们怎么肯放过你?”燕山景欣喜问道。
“太长,写给,你看。”观棋有备而来。
观棋将一早写好的东西递给燕山景看,她知道她说不好。
“他们吵得好厉害。宁斋主说她一直都不喜欢偃甲,只是因为喜欢燕玄,才支持他胡闹。这次大费周章却一无所获,劳力伤财,她不干了。”
“宁斋主还收到了步楼主的信,那位少主对南部不感兴趣,他不想接管南部这个烂摊子。步楼主警告他们不用再轻举妄动,一切还是以建造情报网为先,其他都是瞎折腾。这里我没听清,他们是想背着我的。”
“姬无忧本来是想把我杀了的,但是燕白燕玄都向宁斋主求情。宁斋主觉得我没什么价值,也没听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就放我走了。”
“燕白不肯走,他还想留下来研究,宁斋主不管他。燕玄也不肯走,但被宁斋主打晕了,直接带走。”
燕山景读完了,她又捏捏观棋肩膀,观棋朝燕山景示意:“他还在,里面。”
几人走进去,墓室大门前燕白靠在门前,一动不动,见姐姐和观棋来了,他挪开了手,手下原来还盖着一只偃甲鸟,偃甲鸟在他手中扑腾着,他仰起头:“他们去南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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