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扭头,就看见陆世澄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世澄?”邹校长一连唤了两声,陆世澄才骤然回过神来,转脸看着邹校长,定了定神,指一指手边的文书。【在想工作上的事,您刚才说什么?】
陆家的车一走,黄远山走过来搂住闻亭丽的肩膀,压低嗓门说:“干吗拐着弯送人家电影票,你看上陆世澄了?说实话,眼光真不错,刚才的事,换作别的男人,怕是不等你开口就挟恩图报了。”
闻亭丽露出一副被黄蜂蛰过的表情:“谢谢,我这辈子都不再想跟男人扯上关系。我这是向人家表达谢意,再说人在江湖走,多个朋友就多份助力,像他这样的正派人,结交一下总没坏处。就是陆先生这人……实在不好接近。刚才你也瞧见了,他一看到我,浑身上下都写着‘不要靠近我’,活像我身上带着火会烧着他似的。”
黄远山意味深长一笑:“你啊,还是太不了解男人,他这是……咦,你才多大,就决定一辈子不跟男人打交道了?”
燕珍珍在旁说:“换我也这样想,人家谈个恋爱是图开心,闻亭丽谈场恋爱差点赔上一家人的命,你们也瞧见了,乔太太说那些话的时候,那个乔杏初一句话都不说,我看他比乔太太可恶多了。”
“他能说什么?维护闻亭丽,不免叫自己的新婚妻子多心,维护乔太太呢,不免愧对闻亭丽,只好一句话都不说了。”
刘亚乔拎着公文包含笑提醒:“我们该出发去乔家了。闻小姐,你的款子准备好没有?一共是八百四十大洋。”
“我准备好了。”闻亭丽忙说。
燕珍珍叹息:“这笔款子一赔出去,你可就更穷了。“
黄远山趁势说:“所以闻亭丽就该多拍几部电影,等她出了大名,这点钱对她来说只是小数目。”
闻亭丽没接腔,闷闷地把刚才邹校长送她的几本书塞进书袋,不料从书页里掉出来一张东西,捡起一看,竟是五百法郎。
“呀,她老人家一定是把你那份生日礼物的钱补给你了。”
“可这也太多了。”
“还不是怕你太困难想帮你一把,咦,好端端怎么哭了?”
闻亭丽默默擦了把眼角,她只是突然想到了仍在住院的邓院长,两位长者明明性格迥异,风骨上却如出一辙。
抵达乔家时已是夜里十一点了。
从外头看,乔家依旧是朱甍碧瓦,一派辉煌气象,但,大约是夜里太安静的缘故,走进去,一股萧瑟之感扑面袭来,负责接待闻亭丽一行的是乔宝心。
乔太太大约是闹累了,从头到尾都没露面。
在刘亚乔的公证下,乔宝心代替母亲签收了这笔款子。
最后乔宝心对闻亭丽说:“我想跟你单独说几句话。”
两人走到落地窗外,一齐抬头望向外面的花园,四下里寂静无声,银色月光撒了一地,忽听扑棱棱作响,一只白色飞鸟穿透青色的薄云向浩瀚的夜空飞去。
闻亭丽仰头追随着那飞鸟离去的痕迹,几月前的那个夜晚,她抱着幻想踏进这座华丽的宅邸,她以为搭上一个温柔多情的男人,就能过上梦想中的生活,殊不知这只是一场可怕的幻梦,梦醒时分,这幻境会变成一把尖利的刀,扎透她的皮肉。
一阵寒意爬上身,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露在旗袍袖口外的臂膀,那里仿佛留有被刀刺中的伤口,至今仍在隐隐作痛。
乔宝心怅然开了腔:“最近家里遇到了一些困难,姆妈的精神压力非常大,我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尽力开导她。其实在我小的时候,姆妈是非常温柔可亲的,只是,近几年爹做生意总是失败,我祖父在家里历来是说一不二的,我姆妈既要主持家事,又要侍奉祖父,还整天听族里人的冷言冷语,渐渐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亭丽,我知道这话你可能不会相信,但我姆妈她……”
闻亭丽忽然反身一把攥住乔宝心的手腕,沉声道:“有机会一定要从这里走出去,假如你不想变成第二个乔太太的话。”
乔宝心呆了一呆。
“我知道,以我的处境没资格说这话。”闻亭丽笑了笑,“但宝心,请记住我永远是你的好朋友,将来只要你愿意向我求助,我会倾尽全力帮助你。”
乔宝心的表情慢慢由惊疑变为感动,低头出了一回神,带笑叹口气:“我未必有你那样的勇气,不过……嗯!我会把握机会的。”
一行人走出乔公馆,忽然有个下人追出来。
“闻小姐,这是我家小姐让我交给您的。”闻亭丽认得是乔宝心的奶妈,略一犹豫,接过那东西。
那是沉甸甸的一个信封。
她故意落后众人几步,一边走一边拆,里面却是厚厚的一沓现钞,加起来足有数千之数。
她不由诧住,乔宝心绝不可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
翻开信封,才发现底下还有一张很旧的电影票。
那是上半年在大光明影院上映的《丽人行》。
闻亭丽心中一刺,那是乔杏初第一次请她出去看电影,电影票的后面,写着两个字。
【抱歉】。
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但闻亭丽一眼就认出那是乔杏初的字迹。
她讽刺地望着这堆钱和物,迟来的告别,还是自以为是的补偿?
她心里五味杂陈,回身叫住那奶妈子:“麻烦您把东西拿回去。”
奶妈却埋头跑进了大门。
闻亭丽待要追,乔公馆那两扇厚重的乌门却在她眼前合上了。
她只得退后两步向上看,越过花园院墙,隐约看见乔公馆的二楼露台上立着一道颀长的人影,尽管隔着垣墙和花树,但闻亭丽能感觉到那人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毫不犹豫将电影票撕成碎片,随后,扬手一挥。碎屑纷纷扬扬,如同碎雪洒落一地。
那人沉默地望着这一切。
“怎么了?”黄远山等人围上来。
闻亭丽将那沓钞票塞回信封递给黄远山:“黄姐,麻烦你帮我把这东西退给乔杏初。我们走吧。”
说完这话,她踏在那堆碎屑上,拉着几人潇洒离去。她身后,那道露台上的人影,同那座萧瑟的华邸一起,慢慢融进苍凉的夜色里。
第30章
这一晚,闻亭丽睡得极香。
翌晨起床,只觉浑身轻松。
大考结束了,悠闲的暑期正式开始,即日起她既不必上学也不必温书,只需耐心等待分数公布即可,这天早上吃过饭,她高高兴兴带小桃子去医院附近的公园玩了一上午,接下来的几天,也都过得很清闲。
但闻亭丽心里依旧静不下来,乔家这一耍赖,医药费便如一座大山压到了她一个人的肩上,黄远山的《南国佳人》剧组要到下月才筹备完毕,片酬更要等拍完后再支付给她,所谓远水救不了近火,最近她每天醒来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赚钱。
选美比赛她原本不大想去的,这回也不犹豫了,某日在报纸上看到欣欣百货和逸菲林百货重新将比赛的事提上日程,便火速跑去欣欣百货报名。
黄远山却强烈反对闻亭丽参加选美比赛,因为怕撞上新戏开拍。
“黄姐,这可不是寻常的比赛。”闻亭丽把近期的报纸一股脑堆到黄远山面前,“打擂台的这两位一个是老牌百货公司的女公子董沁芳,一个是新涉足百货行业的高家大公子,现在坊间一半人都等着看这两家的热闹,假如我能在这场万众瞩目的比赛里脱颖而出,将来准会吸引更多人来关注我主演的电影,这不比你日后花大笔钱卖力宣传来得省事?”
黄远山眨眨眼,这话倒也有点道理,再说她也知道闻亭丽眼下正忙着弄钱,她自己呢,因为同时筹拍两部戏压了大笔资金也帮不上什么忙,琢磨了半天想不出更好的理由阻拦闻亭丽,只好随她去了。
忙乱了好几日,周末这日,闻亭丽刚起来就到电话局给邹校长和厉成英打电话。
她得把那张法郎还给邹校长。另外,当初要不是厉成英在背地里操作,黄远山不会想到帮她和曙光律师事务所牵线搭桥,那晚黄远山能那么快找到刘亚乔律师,也少不了厉成英的暗中襄助,冲着这个她也得向厉成英当面致谢,何况,她也深深牵挂着邓院长的近况。
第一通电话打过去,邹校长不在家中,校工在电话里告诉闻亭丽:校长忙着招待一位从天津来的故旧,吃过晚饭以后才能回来。
闻亭丽忙又联络厉成英,接电话的却是一个陌生女人,一听到闻亭丽开腔,那边冷冰冰地说:“我都说了我不订牛乳,别再打来了!”“啪”地挂断了电话。
闻亭丽一惊,在电话局里呆坐片刻,急匆匆跑回病房向刘护士长打听情况。
怎知刘护士长一大早就请了病假,闻亭丽心里七上八下,多半是遇到了什么紧急状况,否则不会两个人都联系不上。
她急忙给曙光律师事务所打电话。
“包律师去外地办事了,要过几日才能回来。”刘亚乔在电话里说,“亭丽,你有什么急事吗?”
闻亭丽握着话筒怔松,终究因为无法确定刘亚乔是不是知道厉成英的存在,没能如实相告,只笑着说:“没什么,就是想找包律师打听一点合同上的事,亚乔姐,你忙吧。”
挂掉电话,闻亭丽心里愈发乱糟糟的,从前还不觉得,这一刻因为联络不上厉成英,她头一次觉得自己像只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摇摇曳曳找不到方向。
走出电话局,她茫然地看着街头,现在绝不能去找厉成英,假如那边出了事,这样做只会暴露自己,眼下能做的,只有等待那边主动联系她。
就这样心事重重待了一上午,中午吃过饭,赵青萝和燕珍珍跑来找她了。她们给闻家送来了一大堆吃的,又在病房里陪小桃子玩了一会,眼看时辰还早,便提议出去逛街买书。
这是暑假以来伙伴们第一次约会,闻亭丽开心地应了,小桃子缠着姐姐要去,三人带着小桃子搭车去沪江大学,那附近不但有间藏书颇富的大业书局,还有一家味道很好的咖啡馆。
挑完书已是下午四点多,她们在咖啡店坐下,一边吃点心一边打量窗外。街对面就是沪江大学。
“真希望明天分数就出来。”赵青萝紧张地长吁一口气,“我也不挑了,沪江也好、圣约翰也罢,哪家愿意录取我我就去哪家。”
“是是是,你可真够不挑的,一开口就是沪江圣约翰。”燕珍珍忙着帮小桃子拧汽水,“喂,闻亭丽你在看什么呢。”
闻亭丽心里正担心厉成英的事,翻了一晌报纸,庆幸没有看到暗杀刺杀之类的新闻,闻言,心不在焉地说:“我瞧瞧有没有小时工和家庭教师之类的招聘广告。”
“你要谋事做?选美比赛不是马上要开始了吗?”
“奖金要等到比赛结束才发放,再说我也不敢打包票一定会获得名次,家里的积蓄支撑不了多久,我总得留点钱用做大学学费吧。”
赵青萝怔了怔:“你看你,都难成这样了,偏这么有骨气,我们俩要借你钱,你死活都不肯。”
突然有人朗声笑道:“闻小姐,你这又是何苦呢?”
一抬头,却见两位衣着光鲜的男女走了进来,男人是逸菲林百货公司的高大公子高庭新,另一位却是高筱文。
“上回在陆公馆,高某力邀闻小姐参加我们逸菲林的选美比赛,闻小姐硬是不答应,高某只当董沁芳那边许了你大价钱,听这意思竟是没有。”高庭新大剌剌在邻座坐下,“高某一向比旁人爽快,只要闻小姐肯来逸菲林参赛,我提前给你支付一大笔款子如何?”
高筱文一嗤:“是我不让闻亭丽报你那边的。沁芳姐那边的‘沪上之花’比赛不但主张提高妇女地位,还许诺赛后拿出一大笔钱来做慈善,哪像大哥你,就知道‘美人’‘美人’的。再说了,沪上的漂亮姑娘么多,老干吗总盯着闻亭丽?”
“冲她的‘务实女子中学校花’的名头行不行?”高庭新嫌弃地瞥着妹妹,“假如一场比赛如能搜罗到沪上各大名校的校花来参赛,准能吸引大票公子富绅前来捧场,男人的心思你不懂。”
“我不懂。”高筱文笑着对闻亭丽等人挤眼睛,“我们也不屑于懂。我只知道,这两场比赛,大部分女学生都跑去了欣欣,今早我看新闻,沪上那些雪花膏公司、牛乳厂、成衣行都预备到欣欣投广告,大哥,还没开战你已经输了。”
高庭新倒也不恼,只哼笑着弹了弹妹妹的额头:“你气不过父亲不分你逸菲林的股份,一心想要大哥输,可惜我这边可早有了现成的参赛人选,光是新来的某位大美人,就足以压过一大票校花了,比赛还没开始呢,我们走着瞧。”
大伙正好奇他说的这位“大美人”是谁,高庭新陡然像是瞧见了什么人,起身道:“诸位小姐,失陪了,这顿我请客。”
从衣兜里翻出一张票子扔到桌上,匆匆出去了。
只见一行人从沪江大学的校门里走出来,闻亭丽一眼就看到出了人群中的陆世澄。他像是来沪江办什么事,身旁还围着好些长者。
燕珍珍讶道:“陆公子到沪江来做什么?”
“你们不知道?沪江本就是陆世澄的半个母校。”
高筱文对上几人惊讶的目光,“哎哟,就算你们两耳不闻窗外事,好歹也该知道大校董的履历吧,陆世澄最后一年大学可是在沪江的经济系念的。”
闻亭丽闷声不响喝汽水,作为学生,她们哪敢随便打听校董的事。
“一个比一个胆小,想知道什么问我不就成了,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当初他为何来沪江念书,跟你们说个故事就知道了,陆世澄四岁的时候――”
那一年,陆家来了几位客人,其中一位是南洋公立大学的经济系教授,叫伍星云,此人在当地学术界和金融界极富盛名,他听说陆世澄聪明过人,只当是当地人为了奉承陆家才如此说,谁知有一回在陆家,小陆世澄抱着一个小棋盘来找他下棋,开头伍星云敷衍了事,没想到陆世澄下起棋来居然有模有样,差一点他就没能占着上风。
他认为陆世澄是可造之材,当场表示要收他当弟子,这在旁人眼里可是难得的好机会,毕竟伍星云那一肚子的学识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陆世澄却摇着小脑袋说“不要不要不要。”
陆太太问儿子缘由,陆世澄一开口,客人们全笑了,原来陆世澄还在气伍星云一开始瞧不上自己呢。
“这是陆家当年很出名的一桩轶闻。”高筱文慢吞吞喝了口咖啡,“现在去南洋一带打听,估计还有不少人有印象,可惜陆老太爷跟长房不大亲近,陆世澄拜师那天,陆老太爷也没露面,不然场面会更热闹。”
“为何不亲近?就因为那位南洋姨太太的缘故?”
“这是其一。”高筱文低声说,“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陆老太爷不大喜欢陆世澄的母亲,他觉得这个大儿媳太要强太不安分,明明已经嫁入了陆家,却还心心念念回国办药厂。后来一家三口在荷属葛罗吧埠被绑架,陆老先生也坚持认为,是陆太太非要去荷属的外国药厂参观学习才会引起这场悲剧,他深恨自己这个大儿媳,恨到险些不肯让她的棺椁埋在陆家陵园。还有,你们看陆世澄是不是生得比一般男子都漂亮?这是因为他长得极像自己母亲的缘故,据说陆老先生一看到长孙就想起那位自己厌憎的儿媳,连带着祖孙俩的关系就不冷不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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