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对,闻亭丽暗暗回想当日在陆公馆那位刘妈所说的话,这其中一定少不了陆二爷和陆三爷的挑拨,毕竟陆家大爷一死,长房唯一有资格他们抢夺庞大家产的就是陆世澄了,倘若陆世澄不变成“哑巴”,能不能活到成年都难讲。
“出事后,那位伍星云教授经常以师父的身份来陆家探望陆世澄,几年后,又开始手把手教陆世澄数学,他的门生个个都能提前考入大学,陆世澄也不例外,十五岁时就考进了南洋公立大学读经济系,听说在系里名列前茅,念了三年之后,陆世澄因为‘某些缘故’来了上海,伍星云就帮他联络了自己的母校沪江大学,陆世澄便转到这边来念书了,一边念书一边主理这边的业务,一年前正式毕业。”
末了高筱文慢条斯理说:“我大哥他们经常开玩笑,陆世澄光是用人的本事就令人称道――南洋的伍星云、上海的邝志林,这两位可都是难得一见的经商奇才,邝志林也就罢了,他本就是陆大爷生前的心腹,伍星云可是陆世澄自己笼络的,他当时才多大,竟能驱使这样的怪才为自己所用,那么两年前,他能不声不响夺回陆家的主事权也就不足为奇了――G?”
她惊奇地瞪着窗外:“你们瞧,陆世澄不会同意跟我大哥吃晚饭了吧?不行不行,我得出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你们还记得那晚在仙乐丝我说过要创办一家香粉公司吧,文书我都做好了,就是还得拉些股东才行,你们在这等我的好消息。”
“等等,你大哥究竟要找陆先生做什么?”
“还不是为了逸菲林名下要新开一家游乐场的事,他已经说动孟麒光入股,又试图说服陆世澄出资,可因为陆世澄不同意自己只占两股没能说成,说来奇怪,白龙帮好像也对游乐场这个计划很感兴趣,前一阵,曹帮主突然找我大哥说要入股,以往白龙帮插手别人的买卖时从来只签空头支票,这次曹帮主竟主动带来了一大箱现金。我大哥不愿意跟白龙帮搅在一起,自是不肯收这笔钱,可他又怕白龙帮惦记剩下的股份,于是急三火四去游说陆世澄。”
闻亭丽心中一动,那日邱凌云带人来仙乐丝闹事时,曾声称他们帮主要招待一位北平来的贵客。
这位北平贵客,会不会就是这次的出资人?这人究竟什么来头,能一下拿出这么多钱,关键还如此神秘。
说话这工夫,高筱文已经风风火火朝外面走了,因为走得太急,不小心跟一位进店的老太太撞了一下。
说来奇怪,西式咖啡馆的顾客向来以年轻人居多,鲜少见到老人光顾,老太太躬身慢慢走着,似在找寻什么人。
路过这桌时,闻亭丽只觉脚踝边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一低头,就看见脚下落着一个不起眼的糖纸纸团,心知有异,趁人不主意把那张糖纸捡起。
【3895893,平。】
闻亭丽胸膛一阵狂跳,“平”是厉成英的暗号。再抬头,老太太已经转身出了店。
闻亭丽四下一顾,前台就有电话,让燕珍珍和赵青萝帮忙照看小桃子,起身去刚打电话。”
拨过去,果然通了:“喂,我是――”
“小闻,你别说话,听我说。”那正是厉成英的声音,“陆三爷来上海了,前两天连同白龙帮的人派人刺伤了我们两名同伴。”
闻亭丽的心一瞬间跳到了嗓子眼里。
“白龙帮一直想搭着陆家做南洋一地的生意,但陆家严禁自家子弟跟帮派搅在一起,陆克俭大约是想重新夺回陆家的大权,所以才会违背祖训跟曹振元联手,他二人一联手,对我们形势会极其不利,眼下只有一个人能破这个局,就是陆世澄,而欣欣百货和逸菲林的这场博弈,就是最好的机会。”
闻亭丽忍着发问的冲动。
“陆世澄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三叔的弱点,我们与其日夜防备白龙帮和陆克俭,不如直接借助陆世澄的手瓦解他二人的联盟。”
接下来,厉成英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陆三爷和曹振元既看中了高家的买卖,势必会通过支持逸菲林的比赛来向高庭新卖好,高庭新未必愿意受白龙帮的桎梏,故而急着来找陆世澄。
陆世澄得知他三叔参与其中,定会想办法离间曹振元和陆克俭,曹振元为人阴险多疑,一旦生出嫌隙,绝不会再全心全意任由陆三爷差遣。
如此一来,白龙帮和陆三爷的所谓“联盟”自然会土崩瓦解,厉成英便可以趁机在陆克俭和白龙帮两边各自安排埋伏。
现在问题是,厉成英无法预估陆世澄会怎样做,而以陆三爷往日的作风,计划一失败马上就会从上海撤离,此人的势力目前全在北平,他一撤走,她们这边就不好布局了,所以留给厉成英的时间和机会不多……
听完全盘布局,闻亭丽下意识转头望向对街那个人影,她已经听明白了:在这件事上,她跟陆世澄的立场其实是一致的。
只不过他在明,她在暗。
两方共同的敌人都是陆三爷和白龙帮。
这让她的内心不再像上次那样纠结。
何况,厉成英过来找她时,甚至不敢暴露自己的本来面目。她猜她要么受了伤,要么必须用这种方式甩掉自己身后的耳目。
偏偏厉成英对自己的境况一字不提,可见并不想通过这些事来左右她的决定。
时至今日,闻亭丽早已明白为何邓院长会将厉成英视作心腹,也清楚为何连包亚明那样的知名律师也甘愿做厉成英的“下属”,厉成英不仅能力超群,还有一份体恤人的宽广胸襟。
可这样一位出色的接班人,如今也面临着邓院长当初的困境,闻亭丽心中一紧,毫不犹豫地说:“嗯。”
她紧紧攥住话筒,仿佛这样做能让厉成英感受到她的坚定。
厉成英在那头沉默良久:“还有一件事你需提前警惕,据天津的同伴说,曹振元前几天突然亲自去了一趟天津,估计是有什么安排――结合最近逸菲林大肆宣传的选美比赛,你最好多留意近日从天津来的女子,白龙帮胁迫起人来自有一套,根据曹振元以往的作派,他很可能会派人去接近陆世澄。”
“您是说,这女子也会来参加选美比赛吗?”闻亭丽捂住话筒小声说。
“具体的情况我们暂未查明,你可以在不暴露自己立场的前提下提醒陆世澄当心,不能再多说了,有事给这个号码打电话……”
闻亭丽惴惴回到桌边,高筱文踩着高跟鞋回来了。
“陆世澄答应跟我大哥吃饭了,我也得趁这机会推荐我的香粉公司,你们要不要一起?”
闻亭丽忙说:“好。我想,陆小先生是沪江大学毕业的,也算是知名校友,待会如果他心情好,不知能不能帮我们写几封推荐信?”
燕珍珍正忙于跟小桃子抢夺一块圆形巧克力糖球,闻言一拍桌子:“要说还是你机灵!万一我们的分数只是刚够上线,有了知名校友的推荐信,多多少少能增加一点印象分,就不知陆小先生肯不肯帮忙。”
几个人兴冲冲出去。高筱文拉着闻亭丽几个上前打招呼,“这是我同学,陆先生应该见过。”
陆世澄望着闻亭丽好一阵没反应。
他在思索为何自己总能遇见闻亭丽。
闻亭丽却是一脸开心:“这么巧,陆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陆世澄一低眸,注意到她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女孩。
这孩子最多三岁,活脱脱就是个小冬瓜。
“噢,忘介绍了,这是我妹妹小桃子。小桃子快说:陆先生好,高先生好。”闻亭丽说。
小桃子躲在姐姐身后,一脸戒备看看高庭新,又看看陆世澄,大约觉得陆世澄面善些,于是像模像样对陆世澄欠了欠身:“陆先生好。”
高庭新怪叫一声:“喂,小朋友,你怎么不叫我呢?我是比他少只眼睛,还是少只耳朵了?”
大伙都笑了。
陆世澄蹲下来,煞有介事跟小桃子握了握手,这才重新起身。
小桃子甚少遇到把她当作大人一样打招呼的人,当即兴奋地仰头望向自己的姐姐,用手一指陆世澄。
闻亭丽笑着对把妹妹的手按回去:“陆先生是很有礼貌的,我们小桃子也要待人客客气气,快,叫高先生好。”
“dao先生好。”小桃子稚声稚气地把“高”叫成了“刀”,一班人又笑了。
“既然几位女士有兴趣一起去,我们这就出发吧。”高庭新意气风发地说,“地方不远,就在富春大饭店。”
忽一愣:“筱文,你的车呢?”
“没开,今天我可是坐你的车出来的。”
“这――”高庭新犯起了难,筱文一共带来了三位同学,不,加上小桃子一共是四位女士,一辆车装不下这么多人,临时从车行调车呢,没准要耽误半个钟头,陆世澄是他好不容易才请到的贵客,总不能让人家在路边一等就是半个小时。
倘若丢下两位女士在路边等出租车――问题倒是解决了,可这也太不绅士了。
高筱文早就蠢蠢欲动了,忙拉住闻亭丽的手:“要不我们几个坐陆先生的车吧,就不知会不会打搅陆先生?”她用一种淑女化的口吻矜持地询问陆世澄。
陆世澄正待上车,回头看见这情形,毫无难色点点头。
“我就知道,我就没见过比陆先生更随和的人。”高筱文高兴地拉着闻亭丽过去上车,高庭新一看就知道妹妹和她同学在打什么主意,无非是想趁单独相处的机会游说陆世澄投资她自己的香粉公司。
这个闻亭丽,倒挺能帮妹妹制造机会,他闪身挡在前头:“G,你坐大哥的车,路上我有话要跟你说。”
不由分说把高筱文拽到自己的车上去了,又过来强行“邀请”闻亭丽,不提防看见小桃子满手的巧克力酱,顿时缩回了手。
他那辆车可是新买的,崭新的杏白色皮子怎经得起小孩子这样揉杂。
可他又不好公然露出嫌弃的表情,只好假装成自己的目标是燕珍珍和赵青萝,改邀她们上了车。
闻亭丽知趣地留在路边:“高先生你们先走,我和小桃子在这里等车行的车就可以了。”
一边说,一边弯腰用帕子帮妹妹擦手。
陆世澄看见这情形,下车打开这边的车门,示意闻亭丽上车。
闻亭丽忙摆手:“谢谢陆先生,我们等一等就好了,我怕小桃子身上的零食弄脏陆先生的车。”
说完这话故意等了一等,却半天没等来陆世澄的回应,一抬眸,就看见他不动声色看着她,目光里竟有几分探究的意味,这是陆世澄第一次露出这种表情。
闻亭丽心尖一颤,刚才她为了不上高庭新的车故意捏碎小桃子的巧克力糖球,料着陆世澄绝不会注意她这些小动作,可他分明已经把她的所作所为都看在了眼里,可他没有当众拆穿她,而是尽量在人前维护她的面子。
她咬唇低头,嘴边却露出一点笑意,再抬头,陆世澄已然恢复了平日那淡然的表情,仿佛一切只是她的错觉。
他正色看着她,又指了指马路边的车行广告,如果她不愿意坐他的车,他可以帮她叫车。
闻亭丽不假思索带着小桃子上车:“那就谢谢陆先生了。”
这下轮到高庭新不好意思了,陆世澄看上去比他还要洁癖,竟毫不在意这些小事,他搓搓手:“好了,这下可以出发了。”
上车后,闻亭丽表面上忙着帮小桃子拾掇,注意力却全放在前座的陆世澄身上。
厉成英交给她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不经意”把陆三爷暗中潜回上海的消息透露给陆世澄。陆三爷分明是有备而来,这次又有白龙帮的人帮他瞒天过海,看情形他们做得很成功,陆世澄这边竟像是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其实要不是厉成英他们提前一个月在北平埋下眼线,也不能凑巧得知此事。这消息被瞒得越久,他们就越难以借助陆世澄之手对付陆三爷,所以必须有人尽快在陆世澄面前“走漏风声”。
可是,陆世澄一向对他三叔的事非常警惕,究竟要怎样说才能算“不经意”呢。
前座偶尔传来两声纸张翻动的声音,司机在开车,陆世澄心无旁骛翻阅着一份文件,闻亭丽坐直身子一看,那是高庭新刚才递给他的【逸菲林游乐场】兴建计划。
她悻悻然托起腮望着陆世澄的侧脸。
他看得那样认真,她脸皮再厚也不好贸然打搅人家做事。
不料这翻书的声音引起了车内另一人的注意,小桃子默默在后座观察陆世澄一会,仰起小脸问:“姐姐,陆先生……考大学吗。”
闻亭丽心中一喜,忙假意捂住小桃子的嘴:“陆先生不用考大学,他大学都毕业了。”
小桃子蓦然睁大眼睛,转头盯着陆世澄的后脑勺,满脸疑惑地吐出一个名字:“汤生大夫!”
闻亭丽差点笑破了肚皮,小桃子知道的几个大学生都是在慈心医院认识的,例如被她叫成“汤生”的汤普生大夫就是前年刚毕业的,小桃子大约在疑惑同是大学毕业生,为何汤普生大夫比陆世澄看上去老这样多。
她低声笑着说:“他们俩的学科不一样,汤普生大夫是医科生,难免会显老一些,而陆先生念的是经济系,何况陆先生十五岁就上大学了。”
陆世澄微侧过脸,像是有点奇怪闻亭丽对他的履历这样清楚。
闻亭丽赧然地说:“陆先生别误会,我也是那晚在仙乐丝无意间听见几位学校的先生说起过陆先生的履历,记得好像是……某位同学要考沪江大学的经济系,凑巧就说起了陆先生也是沪江毕业的,可惜没说几句,那姓邱的就带着一帮流氓闯进来闹事了。”
她气呼呼地叹口气:“一说起这事就来气,那晚我们大家好不容易请到邹校长出来过生日,结果差一点就被这帮人搅了兴致,祝老板再三说有人包场了,邱凌云却说他们曹帮主要招待什么北平来的贵客一个劲往里闯。可我知道他是在瞎吹牛,因为他一听说包场的是陆先生就灰溜溜带人走了,可见这所谓的北平贵要,纯属子虚乌有。”
一面说,一面暗暗留意陆世澄的反应,陆世澄果然对“北平”两个字很注意,因为他翻书的动作几乎立刻就静止了。
至此,闻亭丽心知再说下去就显得刻意了,便适时打住了话头,可这时,小桃子突然脆生生地说:“您为什么不说话?”
闻亭丽头皮一炸,小桃子又对着陆世澄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转头问姐姐:“疼疼吗?”
陆世澄转过头看着小桃子,面上看不出愠意。闻亭丽吓得忙要捂住妹妹的嘴,这回是真捂。
小桃子却早从自己的前兜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陆世澄。
“糖,周嫂吃糖就不疼了。”
闻亭丽定睛一看,那是她之前给小桃子买的罗汉果糖,前一阵因为周嫂有点伤风,她请汤普生大夫帮忙开了点西药,周嫂吃过药很快就见好了,嗓子却时不时有点犯痒。刘护士长查房时老听见周嫂清嗓子,就拿出一包罗汉果糖给她。
小桃子只当周嫂的伤风是吃这糖吃好的,也闹着要吃。
闻亭丽问过刘护士长这糖日常吃也没问题,便带着小桃子到附近的五洲大药房买了一盒,但规定小桃子一天只许吃一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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