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到李绪身边时,茗生便将这位公主与自己守护的被欺压得毫无出头之日的皇子做过对比,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公主与悯宣太子、永宜公主乃一母同胞,同出中宫。三兄妹感情甚好,其中较于永宜公主,公主与悯宣太子感情最好。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同为中宫所出,皇后不喜晋昭殿下整个云人人皆知。所以她幼时几乎住在东宫,昌宁帝起居的露华殿又或在太后的永孝殿,时而在晋皇的珍淑妃宫里。”
总之没有在母亲的怀里待过一日。
李绪掩在青纱后的眼睑微垂,内里冷笑一声,这世间不配做母亲的人绝不是屈指可数。
“帝王家没那么多亲情可言,只要晋皇喜爱,她的地位不会因母亲的厌恶受到任何影响。”李绪说,“她至少还有父亲、祖母、兄姊的关爱照拂。”
他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
某一刻,李绪阴暗的想,或许她的父亲、祖母、兄弟姊妹对她也只是基于利益才对她那么好。
茗生接下来的话毫不留情的击碎了他阴暗的猜测:“昌宁七年,西佑进犯北晋,晋节节败退。西佑那老皇帝主子应该有所耳闻,男女幼皆不忌,当时就让晋皇送他最爱的晋昭公主前去和亲,晋皇自是不愿,后来不知怎的,和亲变为以悯宣太子为质。我听府里的姐姐说,是悯宣太子自己提出替妹前往。”
他滔滔不绝的说着,未曾察觉李绪的头朝院门的方向偏了偏。
“昌宁十年,悯宣太子卒于西佑,北晋皇宫上下悲恸,唯有被悯宣太子如珠似玉护着的妹妹不掉一滴眼泪,去灵堂守灵也不愿,隔日便向昌宁帝请令为兵离宫习武,因此被冠上冷血。昌宁十五年入军营,从小小士兵做起,累计军功,成为北晋女将,掌女子军队赤火。为兵九年,昌宁二十四年回都辞官。”
茗生合上做记录的册子,对李绪说:“剩下的事,主子都知道。”
悯宣太子自己提出替妹去西佑为质。
比起年幼尚稚的公主,西佑更愿意拿捏已经名满三国的悯宣太子。
李绪站在老槐树的树荫下,伸出手触碰到些许阳光。
悯宣太子之死,这里头,有多少北晋朝堂的阴私?
悯宣太子就是容清樾卸去军职的原因。
因为国弱让哥哥代替自己死在异国,所以习武从军;又因为哥哥,放弃用近十四年光阴得到的东西。
她的一腔沸腾的血,居然因为灵堂小事,就被看作冷血。
着实可笑。
容清樾找他从不带随从,这次来也静悄悄。
茗生讲完蓦然抬头,与站在门栏旁的人对视一眼,吓一跳,回过神来行礼:“殿下安。”
容清樾颔首,跨过门槛进去。茗生很快搬了一把椅子出来。
她没坐下,目光落在放在花坛上介于光影间的琴,抬眼时李绪已侧过身来:“殿下。”
容清樾问他:“我有一位堂妹近日成婚,你可想同我一起去?”
“我可以去。”他不知何时往阴影里退了一步,光束穿过凌乱交错的叶隙,落他眼纱,“不过——一个面首,殿下拿得出手吗?”
讥诮意味明显。
李绪在府里待了两个月,零散算来她与他相处的日子也不过十几日,他说话从不中听,她也形成习惯,不再为此恼怒。
“如何拿不出手?”她平淡的回:“外人眼里,你在我府里备受宠爱,是个地位极高的面首。怎么,绪公子如此不自信,觉得自己拿不出手?”
他成为面首留在公主府,府里上下均不知该如何称呼。他是皇子,但在北晋毕竟是质子,以殿下称,冒犯了真正的主子。几番纠结下,拜托殿下身边的菡萏姑娘去询问李绪,李绪对称呼不是很在意,毕竟他未不被人以殿下称。茗生觉得李字太普通,便让他取了绪字,加公子称,以绪公子为呼。
府里上下百号人,过半都呼过他‘绪公子’,却头一回听见容清樾叫他。
‘绪公子’三个字从她口中吐出,说不出的勾人心魄。
李绪凝了凝神,心道,他欠她诸多,便陪她走一遭,以作还情。
他正要应下,容清樾仿佛洞悉他的心绪,道:“我来问你,不是要你还人情。我救你是要你还我,就算要还你也还不起。公主府就这么大,怕你住久了百无聊赖,带你出去走走。若你介意面首这层身份,外面的确也有诸多难听的话,不想去不必勉强答应,否则你去了也不痛快。”
徐徐清风裹挟夏日的热浪还有她身上清新的花木香扑面而来,李绪迎着风,宽袖落下遮住的手蜷起。
他不知该如何与她对话,他所以为的她让他陪她去,不过是为了利用他备受宠爱的面首身份,去气那个曾经爱慕过她的男子。
是的,昨日蒋国公府的帖子送到,茗生就与他说过蒋国公世子与她的渊源。
他不曾想过,容清樾只是单纯的想找个机会带他出去走走。
容清樾没等到他的回答,不恼,默认他害怕流言蜚语拒绝了。
面首如同那些后宅里的小妾,他无法接受这个身份情有可原。
离开西院,容清樾朝站在廊下的梁郝看一眼,梁郝会意,跟她进了书房。
梁郝停在桌案前:“殿下,穆淙先生——”
双手交叠撑着下颌,她坐在暗影里,面色不虞。梁郝敏锐感受到她周身气压降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殿下很久没有这样让人有喘不过气的压迫感,难道是绪公子惹到殿下了?
随后听她说:“此事不急。等子厦回来,你告诉他,让他去查,府里哪些侍女知道阿兄去西佑的事,查到将名单给我。”
“是。”梁郝身子顿时又挺直了几分,关悯宣太子,其他的事就
第24章 贰肆
今上登基后, 前朝旧城蒋国公领了闲职蜗居在家,不再参与朝堂。但也不会因此被人看轻,蒋国公府世子大婚, 朝中文武重臣都有来者。
傍晚时分, 赤红云霞遮满天际。
孔氏听从吩咐, 只为容清樾准备一辆不失身份的马车, 出门检查时愣了下, 笑着让人换了殿下二十生辰陛下赏的马车,马车由内而外的透露着一股奢华,车厢四角雕的飞凤, 凤脚下挂着铃铛, 随风轻动响声清脆而不吵人。
容清樾难得愿意好好捯饬自己,发髻高高挽起,头戴珠翠映衬宫里司衣司新送来的银红金凤引珠轻纱裳, 菡萏给她画了较为柔和的妆中和红裳的锐意。
眼看时辰差不多,准备上马车去蒋国公府,还没跨出府门见到那奢华马车不禁皱眉, 门外的孔氏一直使眼色,转眼看到李绪一身水蓝色宽袖长袍, 眼纱换了一条白色,似一棵挺拔高直的松。
容清樾脚步不停, 淡淡提醒:“走吧。”
茗生推着轮椅想跟上主子, 被梁郝拦住:“你腿脚不方便,今天婚宴人多眼杂, 你跟去也无用, 殿下说不必你去了。”
抓着车轱辘的手用劲力气,扳不过梁郝, 茗生恨恨泄气:“你们殿下最好将我主子全须全尾送回来,否则我便是拼了命也要你们死!”
梁郝呵呵冷笑两声,讽道:“就你这模样,跟过去要是你主子遇到刺客,危险可能还要更大几分。”
“你!”茗生看着马车后跟着浩荡的侍从,明白梁郝说的没错,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公主无论花言巧语将那些保护、诺言说得多么好听,自从进了北晋,主子受的伤就没少过,他怎么能放心?
只是他如今……的确保护不了主子。
平日里容清樾出行没有这样大的阵仗,瑜常与她攀比惯了,总要为自己造势。
她到时新人拜了天地,蒋国公府已开始婚宴。
蒋国公府的门童见到惹眼的马车转过街角朝府门行来,高声呼:“晋昭公主到!”
围在门前看热闹想沾喜气和拿红包的百姓‘呼啦’退开,为马车让出一条通路,待马车停稳纷纷跪下行礼。
菡萏上前将车门推开,引手让殿下搀扶。
跟随父亲出来迎人的新郎官赵和深见到光彩夺目的心上人不免愣住,她今天很美,让他的眼睛里只装得下她。
蒋国公拉了拉已经看呆的儿子,提着衣摆对公主跪拜:“微臣参见公主。”
容清樾垂目看了看跪匐的赵和深,他的长相并不出众,能力也不惊艳,好像这些年依靠他父亲的关系也才混了个没什么用的小官。
身后马车晃动,容清樾侧身先菡萏一步搭住李绪的手,让他就着走了下来。
蒋国公头垂得更低,看来外面的传言并不假,殿下很喜欢这个面首。
李绪触到手时有些许愣怔,她的手很好分辨,与菡萏这样近里服侍的没有干过什么重活的侍女不同,她的掌心和指节处都略带薄茧,常年习武手也不如闺中女子柔软。
等他走到身边,容清樾才让人起来。
走进婚宴场,新娘拜堂后就等在新房中,只有新郎在酒席间游走,向长辈、来客敬酒。
赵和深端着酒杯过来,容清樾偏头,菡萏会意招呼端着东西的侍从过来。
她不欲打扰客人用宴,随意的指了指那些东西,说:“瑜常和我之间从前有所不快,但她终归是本宫的堂妹。她成婚,我这个做姐姐的总要送上些喜礼。不算很贵重,世子和世子妃不要嫌弃。”
赵和深正要跪谢,被菡萏拦住,拱了拱手:“臣谢殿下赏赐!”
“往后要和瑜常好好的,既然已结为姻亲,脑子里就不要肖想别的有的没的,知道吗?”
他蓦然抬眸,对上容清樾深沉的眸子。
她说的话不难懂,赵和深听出另一层警告的意思,片刻受不住容清樾带笑的眼,垂头应下:“殿下放心,臣一定会好好对待郡主,定不让她受委屈。”
“这就好。”容清樾笑笑,“瑜常新婚,本宫不好去看她,你替本宫告诉她,她找到心属的人本宫很高兴。顺带告诉她,本宫亦有心仪之人,叫她宽心。”
赵和深看她深深看了眼坐在身侧的面首,昏黄烛火洒在浓密的眼睫上平添几分温柔。
他原本还能保持平静的眼睛顿时阴云翻涌,她说这些,不只是在让他给瑜常带话,是连带告诉他,让他别抱有心思,她不喜欢他。
凭什么?
他同样是家世极好的男子,并且在家中备受宠爱,方方面面都比这个被送来当质子的敌国皇子要好!
牙关紧咬,有那么一刻他想钳制住容清樾的肩,质问她他都抛出面子给她送花表明心意,她出征多年他一直未娶就为等她,他为她做了这么多,她为什么就是不喜欢他?!
今天的场合最终还是压制住他的疯狂,在容清樾平淡的注视下,捏紧拳头应下:“臣一定带到。”
“时间不早了,他的身子不好,本宫先带人回去,不必相送。”
容清樾抬了抬根本没用太多吃食李绪的手,等人起身拉住他轻薄的衣袖牵引着绕开拦人的凳。
桌上白瓷碗洁净,双箸尾端不沾滴油。
她不愿用喜宴的餐,是不是心里对他成婚还是有一些感到不快?
这样想,赵和深顿觉心情舒畅不少。
***
临近深夜,街道行人散散,都是还要奔走养家糊口和无家可归在外游荡的人。
七月日光极盛,入了夜风中裹挟的温度不曾降下,菡萏和子厦坐在马车外,热的直吐舌头。
子厦先将水壶递给她,又从身侧拿了折扇下来,给她扇风散热。
容清樾上马车后,立刻拆卸头上的珠環,真是逞什么威风,累得够呛。
李绪看不到,耳朵里都是珠環互相碰撞的‘叮叮当当’声:“半个时辰的路程,殿下何不回去等人为你拆解?”
她忙里抽闲回他:“我们不回去。”
“殿下要带我去哪?”他的语气里带了很难察觉的不安。
换了个舒服的发型,一根简易带流苏的钗子送进浓密的发中,觉察他的不安她笑道:“放心,不会把你卖了。”
马车估摸走了一里路,停在街道路口。
不似蒋国公府旁的街道行人稀疏,这条街道喧闹非凡,有叫卖的小贩、在坊间邀客的老鸨、刚从酒楼喝得伶仃大醉出来胡言乱语的大汉。
“下车吧。”
容清樾出声提醒,李绪跟在她后面,如在蒋国公府门前般他扶住的依然是她的手。
站在街口,容清樾抬眼,乌黑的眸子看向站在马车旁的男女:“我带他去逛逛,你们俩也去走走,买买自己想要的东西,回去和嬷嬷报账。”
菡萏喜形于色,正要答应,看到她身边柔弱眼瞎的人,犹豫道:“可是人多杂乱,万一您遇到危险怎么办?还是让我们跟着。”
她看到殿下将她从上到下扫视一圈,耳里是殿下含笑的声音:“就你这样的,来一百个我的都打得过。好了,小姑娘,你就安心和阿厦去玩吧!”
一声小姑娘听得菡萏面红耳赤,又后知后觉听出殿下嫌弃她手无缚鸡之力,气愤地朝已经走远的人背影狠狠跺了跺脚。
“这是朝阳大街,云都最热闹的街道,吃喝玩乐都有,什么样的人都可以来。”容清樾与他并肩走,右手的袖角让他拉着,“阿兄在时,每次出宫,我最喜欢让他带我来这里。”
朝阳大街不似春霖街、花铃街这些,有明显的贫富的分界线,诸如落在花铃街的朝天楼,虽是有钱就可去,实际一个穷人拿着为数不多的积蓄去品一口清花酿,从进门那一刻就需忍受来自上位者如影随形的鄙视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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