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vin认为他才是真正的众生平等。
但是他已经知道这样的话要噎回去,在鸽子面前最好装成一副连蚂蚁都不踩的样子。
于是当另外一只雪貂从雪地里一跃而出的时候,即使它的皮毛在初升的月色下闪耀着晶莹的光芒,他也没再开口说貂皮的事情。
难得鸽子高兴呢。
这雪貂没有白狐那么高贵,但显然更加可爱。它竖着小耳朵,抖着长胡子,试探性地往如歌身边凑。
这鸽子招东西,他一向知道。几年前他自己在这雪原里走,不要说狐狸和雪貂,连狼都没见过一只,走过之处一片肃杀。
连动物都知道躲煞气,亲人气。
*
托这几只动物的福,鸽子终于愿意住一晚。
他们住在雪原上的一间木屋里。外面天寒风雪,她拥衾围炉。
天地一片洁白,窗外风雪漫天。雪吸收了大量的声音,万籁俱寂,只省下壁炉燃烧时的微弱声响。
橙黄色的炉火下,他无所事事地坐在身边望着她。眉似刀锋,眼如星辰,炉火摇晃间,在他脸上摇晃着光与影的分界。
如歌围着火炉烤手,他不知又从哪里拿出来一些栗子烤给她吃。栗子炸开微弱的噼啪声,如歌无端端想起他第一次给自己烤螃蟹的时候。可能有些东西,他就是不知道呢?
因为没见过,也没人告诉过他,所以不知道。
她突然想真心地渡一渡他。
“Gavin。”她轻轻地叫他。
Gavin竖起了耳朵望向她,唇边不由得已漾起一丝笑意。她极少这样叫他。
“如果有的生物在一些方面生来就比你弱小,而你非要在这些方面和他们进行较量,那不叫众生平等,叫恃强凌弱。”
她知道他脑子里的那套歪理,他在听她讲书的时候曾经发表过他的阔论。
她也知道他刚刚把这番话咽下去了,为了让她高兴。
他已经尽力对自己好。
所以她望着他,轻声细语说出这些话。
“就像你如果要和我比力气,是欺负我。我如果要和你比讲解,是欺负你。狐狸如果要和我们比谁的毛漂亮,是欺负我们。”
“当然我知道,在有些特殊的场景下,特定的优势是起决定性作用的。就像你是靠弱肉强食活下来的,你见过很多人因为在搏杀中失败而死去,所以你必须依靠战斗力活着。”
“但这不是全部的世界。”
“Gavin,相信我,在有的地方,世界并不是这样的。每个人为自己的优点自豪,也为别人的优点鼓掌。最重要的是,他们不会去攻击彼此的弱点,相反,他们呵护彼此的弱点。这被我们称之为,文明。”
Gavin听出来这鸽子是真的想和他说些什么,于是他也难得正经地和她争辩。
“叶如歌,你吃牛肉吗?吃鱼肉吗?吃鸡鸭鹅吗?既然你吃,那你是不是也在欺负它们?”
如歌被他一句话顶到涨红了脸。
读书人的通病,被问到结舌的时候会羞愤。
Gavin就不会,他只会把对方拎起来割掉舌头从此闭嘴。
Gavin此时得意地看着被他问倒的鸽子,剥了颗栗子送到她涨红的小脸边。
香甜的栗子味道在口腔里漫开,如歌细细地嚼着,心下也一点点明朗开来。
“是的,人类确实食用其他动物。在必要的时候,人类也杀害人类。所有的生物都要强大、要有攻击性才活得下去,哪怕是菩萨旁边也有护法的金刚。以前我不懂,认识你之后,我慢慢懂了。”
“但是Gavin,我们总该有底线,尤其是对同类。”
“我有啊,我有不杀的人。”Gavin深深凝望着她。
他的眼睛像阴雨时深不可测的海面,却独独倒映了她一人。
如歌的心像炉火一般轻轻晃动,“底线不是个人制定的。”
“不能滥杀无辜。别人的生死也不能由你个人的喜好决定。我们需要法律,需要一个第三方做出审判,而不是私刑。”
“Gavin,既然生命如此有力,每个人都在努力地活着,那生命本身也应该得到足够多的尊敬。对生和死的敬畏,就是我们对生命的尊敬。”
栗子已经全部烤熟,噼里啪啦的声音渐渐消失。只留下她纤细柔糯的声线随着火焰摇晃。
天地寂静,她的言语却震耳欲聋。
*
Gavin没有说话。
他的神色从喜悦慢慢变成深思,直到悲伤缓慢爬上他的脸颊。
久违了,这种悲伤。他只体会过一次这种情感,是在很多年前母亲去世的时候。
而这一次,是他突然明白自己在一片无尽的深渊里,永远无法回头。
他安静了很久很久。他的大脑尽管缺少慈悲,却极度聪明和敏锐。
所以他飞快地明白自己错了,然后就是意识到错的太多,已经错到无法回头。
但是他跳过了中间的这些想法,并没有说出口。他并不想让这悲伤同样浸润鸽子的眼睛。
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开口。“你说在北国,四季分明,那是不是不像这里终年白雪。”
“是的。”如歌说,“雪有融化的时候。大雪覆盖一切,吸收一切,待等来年冰雪消融,什么就都过去了。又是一个轮回。”
“都过得去吗?”他问。
如歌知道他在问什么。他在问自己还能不能回头,是否所有的罪恶都能像漫天白雪一样,换一个文明的世界就能在春暖花开的时候融化。
她的嘴唇在火光中微微颤抖,她没有办法做出一个违背良知的回答,但她也没有办法告诉他不能。
于是她最终轻轻地说,“我不知道。”
Gavin笑了笑,揉揉她的脑袋,“睡吧。”
何必为难鸽子。他一早明白自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是夜风雪交加,他揽着鸽子在炉火边安然入睡。
外面多少腥风血雨,世间多少浮华更替,不如蜷在小床睡过这一夜。
*
那晚的交谈后,二人的相处竟然变得越发融洽。
没人再提这些事了。他在她面前装成一个好好先生,当真是连蚂蚁都不踩。而如歌,竟也开始给他更多的好脸色。
因为那一句“都过得去吗”,她知道他听懂了。尚有人性,只是从未开化,也再无退路。
只记得那夜睡的很好,入睡前半梦半醒时,如歌知道他捏了捏自己的脸,用极轻的声音说,“如果她活着,一定会喜欢你。”
这句话没头没脑,没有来路也没有去处,甚至没有打算让她听到。
但如歌听到了。
如歌知道那个“她”是谁。是Gavin几乎从不提起的生身母亲。
是躲不开、逃不掉、抓不住、也放不下的命运起点。
如歌没有说话。她装成没有听到一样,沉沉睡去了。
她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太多的情绪冲击在一起,唯有无言。
第38章
那晚的交谈后,二人的相处竟然变得越发融洽。
没人再提这些事了。他在她面前装成一个好好先生,当真是连蚂蚁都不踩。而如歌,竟也开始给他更多的好脸色。
因为那一句“都过得去吗”,她知道他听懂了。
尚有人性,只是从未开化,也再无退路。
他们第二天就从雪原离开,Gavin带着她去了T国,在一片未经开发的海岸边住了很久。
鸽子喜欢看海,看不到海就要寻死。Gavin依旧坚定地给她扣上这口黑锅。
*
那段时候可是让鸽子看够了海。
守着海,天天看。
但看多了鸽子反而害怕。有时候夜里开车带她出去,沿海的环路上空旷无比,春天的时候海面湿度高,有时风会把海面上的雾吹到路上来。
未经开发的海域没有两岸的璀璨灯火,空旷到只有一辆车的环路在夜幕中被浓雾包围。每每遇到这样的场景,鸽子便肉眼可见地在副驾上蜷成一团。
这样的场景阴森恐怖,如歌看到总是觉得心中空荡。但其实细想又有什么可怕的呢,这世间最恶的鬼也就是驾驶座上的这位。
而这恶鬼明知道她害怕,却偏要故意放慢了速度,在茫茫海雾中欣赏鸽子的畏缩。
嘿,鸽子胆。
不过没关系,等下到吃的地方她就高兴了。
Gavin在T国找到了一家北国人开的中餐店,主要就是卖粥底海鲜火锅。
鸽子虽然以前也没吃过这种菜系,但这好歹是北国菜,仅这一点就足以安慰她的思乡之情。
再加上粥底火锅清淡鲜美又汤汤水水的,Gavin第一次见的时候觉得这简直是专门为鸽子创造的食品种类。于是但凡得空的夜晚,他都开车来这里喂鸽子。
老板是个典型的中年男性小商户,颇具一种“只要不耽误我赚钱其他什么都不管”的气质。每次结账的时候拿着pos机和钱包过来气势汹汹,刷完卡转身便走,从腰间把pos机抽出来的样子简直有抽枪的气势。
鸽子吃饱了之后笑嘻嘻和他说,“很像你呢,这么凶。”
“凶?这也叫凶?那你是没见过什么是真凶。”
“但我对你不能算凶了吧?”
如歌嬉笑着往他怀里滚,“就是很凶!你和他很像的,说明你也可以找个地方开夜宵店。”
惯的不知天高地厚,还敢说他凶。
Gavin无心和她计较,却只是望着那个穿着拖鞋脏兮兮T恤,圆着肚子到处收钱的老板,转头对如歌说,“我要是当了胖成那样的老板,那你就是小心翼翼到处给客人赔不是,还要上赶着招呼人家的老板娘。”
想都不用想,她肯定是那样的。鸽子那个小胆儿,见什么都怵着呢。眼前浮现出她穿着围裙挽着头发,小脸脏兮兮都是油污的后厨样子。
“是就是。”如歌撅了小嘴锤他。他勾着嘴角笑嘻嘻接住她的手。
他们一同畅想一对俗世夫妻的模样。想他们是怎样在柴米油盐的忙碌中,逐渐变成大腹便便的臭脸老板、和忙前忙后连脸都没有时间擦的老板娘。
对Gavin来说,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人世间的烟火夫妇是如何过日子的。这是他今生没机会体验的事。
对如歌来说,畅想便是了。尽情畅想,尽情谈论。
塞上牛羊空许约。本就是不可能实现的约定,为什么不要多想。自然是要尽情去想,就像是去窥探另一个时空里他们的另一种可能。
*
时间总在刹那间凋残,又在刹那间飞逝。
他们很快又回了M国武装基地。
有天下午,她将耀眼的阳光挡在窗外,自己昏昏欲睡,Gavin却非要将她拎起来放在摩托车上。
如歌坐在摩托车后座,揽住他的腰、趴在他后背上睡觉。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也不太关心。一路上Gavin把摩托开得风驰电掣,沿途轰鸣而过,她却居然睡得沉沉的。
想来,人真是可以不断适应环境的动物。最开始的时候,她无时无刻不在害怕,见到Gavin就发抖。后来她不敢坐他酒后开的车。到如今,她已经可以坐在这极度危险的重型摩托上沉沉睡去。
如歌是多么的不想承认,她信任他。
最深处的潜意识里,她已经形成了一种笃信:只要有他在,她就会好好的。因为她知道,他不会卖她,不会在路上摔伤她,他带她去的地方一定是安全的,所以她才会在摩托的极速行驶中睡着。
你可知道,意识到这一点的叶如歌有多么惊恐,又有多么安定。
在和他单独相处的时候,她总是会忘了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这种忘记令她轻松,但又给她套上一重自责的枷锁。
以前他总是由着她睡的,到地方了就把她抱下去接着睡。但今天不知道怎么了,Gavin一定要把她弄醒。
“喂,到了。”Gavin恶作剧式地捏住她的小小鼻尖。
如歌不得不从沉沉的梦境中醒来。她揉揉眼睛,睡眼惺忪地睁开,看到这样一栋房子。
有谁能够想到,在这样的崇山峻岭蛮夷之地,距离缅北武装军基地不到30公里的地方,竟然藏着一座北国样式的庭院。
雕梁画栋,青砖灰瓦。
酸枝桌木,青石回廊。
三进的院落,院内金鱼池,假山石,月亮门。
靛蓝色的琉璃花窗在午后的阳光中投下虚实交错的蓝色窗影,窗外是绿意深深。金色的夕阳从雕梁花窗中泻出,满眼的富贵吉祥,太平长久。
“真是买的。”Gavin觑着鸽子的神色,抢先开口。
“就是之前和你说过的那个老头儿,他在这里占山为王建了几十年,这房子是和那些书一起从他儿子手里买的。不信我把他儿子叫来给你看。”
“买回来之后我嫌老房子太旧有霉味,找了个北国设计师重新装了许久,但真是买的。”
叶如歌点点头,没再说话。她的精神处于一种百感交集后的空白里,无话可说。
她意识到他们两个人都陷入越来越深的感情,而这感情如同一片无尽的深渊。
她害怕。
怕自己越陷越深,逐渐丧失自己原有的灵魂。
也怕他越陷越深,最终落入无尽的痛苦。
如歌意识到,毫无疑问他们是相爱的,但相守的代价已经大到无法承受。
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若要长厢厮守,必要先杀掉其中一个。
要不然他认罪伏法,要不然她抛却善恶一同沉沦。
简而言之,要么,杀掉他的肉体;要么,杀掉她的灵魂。
*
Gavin看着她的表情,好像是不够高兴。于是他拉起鸽子的手往里走,“走,看看里面。”
他带她去看卧室,酸枝家具、黄花梨桌案、细瓷茶具、花瓶古玩,应有尽有。
日色渐沉,他开灯。房梁屋角,遍地无遗漏的灯火通明,一派太平温情景象。
主卧里的窗前留了张桌椅,给她看书。
床头是镂空的花壁,雕出繁复美丽的花纹,在后面打出橙黄的暖调灯光。细看那图案,竟然是鸳鸯戏水,并蒂花开。
如歌心头一痛。设计师总是使用常用的图案,Gavin这个野人哪里知道这些,想必是一应照搬了。
而Gavin偏生献宝似的开口:“这是鸳鸯和并蒂莲,设计师和我说了,是要你和我好好相处,不要再闹的意思。”
她几乎按捺不住双眼的泪意,转身躲开他的目光问,“还有什么。”
“当然有。”Gavin拉住鸽子,去看他费了最多心思的压轴戏。
除了两人的卧室,他还给她布置了一间自己的房间。
他之前问过如歌在家的时候怎么住,记得她提起家就红了眼圈。
她说家里房子小,没有自己的卧室。她和妈妈睡卧室,爸爸每天睡客厅,就这样蜗居着一年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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