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现在,她起伏的背影像极了一只拼死也要奔向光明的白鸽。她用扑腾的翅膀告诉他,打死我吧。杀了我吧。如果再也回不去,那就杀了我吧。
枪声响起,子弹擦着她的头发飞了过去,打落一缕黑色的鬓发。
四周的人群立即作鸟兽散,奔跑着,惊叫着,让原本就熙熙攘攘的街头变得更加混乱。远处有警笛声响起。
他上前几步,从地面上捡起那缕头发。那么细,那么软,似乎还带着她的气息。
警笛声越来越近,而他只是想,时间够不够,她冲进去后来不来得及洗胃。
他望着越来越近的数辆警车,终于收起枪,转身离去。
没有必要了。
其实还有很多办法。比如等她恢复了再从医院里绑出来,比如沿途跟踪她入境。
但都没有必要了。Gavin已经明白,要么死,要么走,她不再考虑第三条后路。
她已经明明白白下定了决心。
她不要他了。
不要我的人是应该死在我面前的,Gavin想。我原本是要杀了她的,只是我打偏了。
这是弹无虚发的神枪手,一生中唯一打偏的一枪。
真可惜,一生之耻。
*
如歌逆着风吹过来的方向,听到枪响的声音,感受到子弹从自己的耳畔擦过。
她丝毫没有停顿地向前跑。
往前走吧,叶如歌。往前走,再也不要回头。不去管前面还有没有路,也不去管后面有没有走错。错,也便是错了。
往前走吧,叶如歌。
通天的大道,九千九百九十九。
她的背后,是无边灿烂的朝霞。
PS:中秋快乐!感谢所有读者!
第51章
刚逃出来的那段时间,她总是一宿一宿坐在荆港的医院里,彻夜难眠。
没有人怀疑她是哪里跑出来的被囚禁之人。她四肢健全,身体健康,甚至比以前还胖了一些。
面色红润,眼神明亮,随身的装备无一不是最好的,甚至还有几件首饰。一看就是被好好调养娇宠的大小姐,哪里有人能想到她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枯骨。
而那个拉她入地狱,却又最终放她回来的魔鬼呢?
无数个深夜,她靠在窗边向外张望,毫无睡意。
她有很多很多的欣喜。居然就这样成功了吗?那个朝思暮想、日思夜盼的,时刻挂在心中当作念想,用于鼓励自己继续活下去的目标,居然就这样实现了吗。
她有很多很多的恐惧。会不会是假的?像以前每一次一样,他窥视着自己的小动作,在自己以为就要成功的时候当头一棒把自己打醒。他真的放弃了吗?不会再来了吗?会不会下一秒,美梦破碎,地狱重返。
她有很多很多的茫然。她接下来要做什么?这曾经是挂在驴鼻子前的那个胡萝卜,只起到牵她向前的作用。如果这个胡萝卜真的吃到了,她该怎么办?内心曾经用于安抚自己的,那件无比宏大的事情,真的要着手开始做吗。
无数的恐慌和迷茫几乎要压倒了她。有时候她甚至希望这不是真的,只是一场梦,这样她就可以继续留在熟悉的环境里,不必面对这未知的一切。
这一切太新了,新的可怕。
而正如那个人所说过的一样,她实在,实在是一个胆小的鸽子。
那么,到底有没有不舍呢。
当然有。
这夜色茫茫,长长海风中充斥着的,尽是不舍。每一眼,每一眼,她深深地向外看,都在无意中找寻那双黑色的眼睛。
如此的期待,又如此的恐惧。
那曾经是多么坚实的胸膛。是依恋,是温暖。可如今,夜风吹过,胸中空空荡荡,只剩深入骨髓的闷痛。
Gavin,Gavin,Gavin。她一声声在心底无声地念。
Gavin,不可饶恕,却又无怨无悔,今生的你和我。
*
没人想到她居然还能回来。
那个地方,每年失踪那么多人,能营救回来的寥寥无几。而且当时和武装军谈判,Gavin派去的人咬定她早就死了。人们以为,她是在登陆了那个账号之后死的。
而她居然还能回来。多么奇怪。
她编造了一个逃出园区然后混进附近女兵团的故事。她对那个地方现在已经太过了解,足够编造出一个无法证伪的故事。
只字未提Gavin。
这个人,被她从叙述中完全抹去。
她带一身风雪归来,看上去却仍是旧时模样。
说这些的时候,她感受到自己单薄皮肤下的脉搏一跳一跳,像极了胸腔里跳动的心。平静地、不慌乱地、却能感受到那一下一下,生生不息。
叶如歌,要让自己快乐起来。她对自己说。
再次找工作。相隔三年,恍若隔世。
她没有找任何文职。她去考了警察,而且是外勤岗。
最开始做一些家长里短的调节,后来因为身手太好逐渐被允许参与一些大的案子。慢慢地,她做的案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危险,直到被调入特警。
一个小姑娘,为什么次次都不要命一样地往前冲。没有人能够理解。
她总是说,你们成家了有牵绊,风险应该我来冒。
*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初入职的时候,也是受过欺负的,在顶头上司的手底下并不好过,处处被为难。
她没有Gavin那样神挡杀神的丧心病狂,但好在她跟着学了一身的好本事。说到底,谁都怕不要命的人,如果真豁得出一身剐,总还是有出头机会的。
可她就是那个不要命的人。真的叶如歌早就死了,从落入园区的那一刻就死了。如今从里面爬出来的,是个半人半鬼的什么东西,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在一次抓捕毒贩的立功之后,她升了上去,被调到了更精锐的队伍。
此后屡屡立功。因为她懂得这些犯人,他们会怎么想,会怎么做。实际上,她见过这类人中最顶尖的那个,并被他打碎重塑过。她像他们,理解他们,所以抓得到他们。
但她好像又并不完全像他。
几年之后,在如歌已经因为累累功勋而声名远播之后,在一次联合行动中遇到了之前的那个顶头女上司。
女上司显然是害怕的,找了大领导出面,私下里约如歌吃饭。
如歌一向回避这种饭局,但这次居然去了。
席间难免尴尬,之前的大领导一直在不断夸奖如歌的优秀来找补场面,又状若无意地提起之前的不愉快只是女上司的个人行为,希望不要影响到此次双方的合作无间。
如歌看了看一旁坐着的,明显局促的女上司。她走管理岗位出身,不出外勤,因此脸上常年挂着甜美亲和的笑容,不见多少风霜。
难以想象她当年就是顶着这样的笑容对自己发微信不回,打电话不接,然后把所有的错失都丢到自己身上,让自己背锅。
如歌做这份工作就是为了抓Gavin。实际上,她活着也是为了抓Gavin。而眼前的这个女人差点阻断了她的职业发展途径,掐死了自己得偿心愿的希望。
如果是Gavin会怎么做呢?如歌问自己。
其实都不用细想,Gavin根本不会等到今天。他会在被欺负的第一时间把她的脸皮整张揭下来,让她再没机会这么甜美亲近地笑。
但是Gavin,我终究不是你。如歌默默地想。
她转头从包里拿了一本《三国演义》来送给眼前的女人,“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你说自己爱看书。”
翻开来,是那首名流千古的开篇词: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如歌对着不知所措的前上司举起杯子,“来,老领导,一壶浊酒喜相逢。我敬您。”
满桌人在惊诧中起身碰杯。一片觥筹交错中,这件事居然就这样过去了。
有什么不能过去呢。除了深山野林里的那头处处杀生的畜生。这些浮世间的是非成败,终究也都会随江水滚滚流去,大可不必那么真实。
她只是贪功怕责的一个凡人罢了。最终也没真的影响到我的晋升。
我懒得和这些去计较。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Gavin你看,我不是你。我怕自己和你不一样,又怕自己和你一样。
关于为什么总是要和你来比,这个问题我早就想通了。爱又如何呢,我确实同时存在深刻的爱和对正义无尽的追求。但我已经不再被这两者撕扯痛苦了。
我早就想好了。人要自己成全自己。
我会同时成全正义,和我对你的爱。以我能够接受的唯一方式。
*
这些年不好过。非大富贵人家出身的女人,这一生即使平安顺遂都不好过,何况是她。
外人议论,职场受气还则罢了,唯一能让她再落下几滴泪的是家人的不满。
自从她无缘无故丢失,又在几年之后魔术一般出现在家门口之后,父母和她的关系就变了。
如歌在母亲面前不敢提半点自己的心事。母亲和绝大多数这个社会里受苦一生的怨妇一样,早已是受不得半点打击。自己都是摇摇欲坠的样子,遑论在精神层面能给她什么支撑。
母亲只是哭,在她失踪之后整日整夜地哭,哭垮了身子。在她回来之后还是哭,拉着手问她有没有受什么罪。
她凋零的白发在阳光下无助地飘着,苍老含泪的眼神中充满了祈祷,祈祷如歌说出来的是一切都好。
那一刻,如歌眨了眨眼睛。
她知道母亲是真心希望她一切都好。可是母亲太脆弱了,脆弱到完全无法承受一个真实的结果。她如果真说了出来,母亲不仅无力给她任何支撑,还会在痛苦之下先丢掉自己的性命。
这种脆弱在某种程度上又何尝不是在逼她。逼她说出一个一切都好的谎言,还要巧舌如簧地把这个谎言凿实。然后把自己的脆弱通通嚼碎了往肚子里咽。
在一个脆弱的人面前,如歌无法表现出脆弱。
父亲面前不能提。因她是女儿的缘故,从小父亲对她就有几分过分的尊重。想问她经历了什么,又不好意思问;想表达对她的不满,又不好明说。他太关注自己的面子和尊位了,以至于和她之间天然地带着疏远。
在她刚刚进入特警队伍,赚的很少吃苦又多,不能顾家也不结婚还被上司处处为难的时候,有次过年回家,父亲看似吃完饭和她闲谈,有意无意地提起一个她之前的同学过的很好。
如歌以为是叙旧,便接了几句。这个话题结束后,父亲又提起来另一个她的同学,说,“人家怎么那么好,进了一个特别优越的工作单位。”
那一刻,如歌突然明白,这是对自己不满。
人家怎么那么好,当年成绩还不如你,工作优越家庭美满,父母手拿实惠脸上贴金。你怎么这么差,工作上混不出头,也没有成家立业。
父亲说完却又补了一句,“放你房间的开心果,你记得吃。”
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俗世中的感情啊。他爱你,真心记挂你有没有吃东西,但也是真心更在乎他自己。他没有太多的兴趣去分担你的痛苦和委屈,他更关注你有没有赢过别人让他有面子。
这是爱,这是真实的、泥沙俱下五味杂陈的爱。
在一个更关注自己的人面前,如歌也无法表现出无能。
*
有时候她望着这一双父母。
她曾经多么像他们。脆弱、自私、却也真的满怀感情。她本该就是这样有缺点但真实的世俗小民,庸庸碌碌吵吵闹闹过完一生。
她是在哪里戒掉了脆弱,又是为何开始逐渐觉得自己没那么重要。她在哪里渡完了这场劫,以至于回来之后能够冷静应对这一切。
她知道这些爱都是真实的,但却不是可以依靠的。
一份可以被依靠的爱是多么的难得。
脆弱的人难以给予有用的爱,有私心的人无法给予有用的爱。
有用,这如此势利的两个字,加在爱的前面,居然变成了这世上最难得到的东西。
而这世上,居然真的存在过那么一个人,他无半分脆弱,怀满腹真心。如果他可以算作人的话。
Gavin,今夜月色如雪。我站在茫茫天地之间回望,才知道一个可以放心哭泣的怀抱是多么难得,一句完全不带索取之心的吐槽是多么难得。
我才不想你。一点都不想你。
第52章
这些年的日子,过得并不容易。既因为生死而揪心,也因为碌碌而迷茫。
如歌常年奔波在各种深山老林,麻木地上演着追逐与被追逐,麻木地一次次和死神擦肩而过。
她看着年轻人一批批成长起来,她也一步步往上升。偶尔出外勤归来,她回到自己的宿舍。
普通的工资并不能支持她在大城市买一套自己的房子,于是深夜里她站在陌生的阳台,也会给自己点燃一支烟。
平价的公寓并不隔音,晚上常常会听到楼上的孩子在练习古筝。
有段时间,窗外夜雨淙淙,耳畔模糊不清地传来重复的曲调。如歌竖起耳朵努力听了听,好像那孩子最近努力在练的是夜雨寄北。
于是无端端想起他来。
孩子弹的并不好,磕磕巴巴的,有一句没一句。但她总是会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夏天,暴雨铺天盖地,他揽着她在那座中式庭院的游廊下。喜欢吗,他问。你是不是喜欢。
喜欢。她闭上眼睛在心底暗暗回答。我喜欢的,Gavin,我喜欢。
*
这些年里,她不止一次地见过死亡,见到前一天还和自己谈笑的战友,第二天便死在敌人的枪下,炸弹里,甚至被对方活捉折磨致死。
她总是哭,总是恨,总是怪自己。
她平日里文文静静,但有的时候下手不分轻重。有个同事被毒贩虐待致死,后来终于抓到毒贩之后,她在录口供时用了私刑。
犯人的血喷溅到她莹白的脸上,她眼睛都不眨地看着手下的人痛苦嘶嚎,然后起身平静地用纸巾擦拭手上的血污。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审讯室门口一片死寂。
一来这手段过于残忍;二来这违反纪律属于污点,正常想谋求职业发展的人,再恨也会坚持底线,爱惜羽毛。
但叶如歌不在乎。她还要爱护什么洁白羽毛。她早就脏的不能再脏。
对于身边的、人性自带的细碎恶意她不想计较。
但对于穷凶极恶之徒,如果不被她抓到,那是他命好。一旦被她抓到,既然是渣滓败类,又何必害怕死有余辜。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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