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色间的那份殷勤自又与以前不同。
待吴妈妈离开,林清嘉提着的一口气才松缓下来。
搬季无谢出来挡也只是权益之计,谎话说一次就够了。
或许明天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运气也总是会用完的。
走廊上,吴妈妈步履匆匆,正盘算着让谁去应付张老板,看见拐角处正在下楼的阮夏。
吴妈妈笑着迎上去,“阮姑娘,今晚可忙呀?”
阮夏以风寒为托,是得了空的,见吴妈妈这样问,也不好回答,只是说:“是有何事?”
“哎哟,这不是林清嘉那个死丫头,本来让她去陪张老板,推诿半天,说是季公子今儿还要来找她。这两边都不好得罪,正发愁呢。”吴妈妈笑道,“阮姑娘最是善解人意,体贴细致的,不如就帮我这个忙?不然云姐那里也不好交代。”
阮夏神色微闪。
张老板?那个做玉石生意的姓张的?
这人面上看着斯文,实则脾气不大好,动辄打骂,听说在那方面还有点施虐的癖好。
这本该是林清嘉该受着的,凭什么要让她去挡。而且,一想到季无谢,总是心有不甘。林清嘉有何可值得让季无谢再次来的?她又何来自信她能高攀上季无谢?
还当真是好笑。
阮夏手轻掩着唇,道:“没听说过季公子会为了谁来这儿第二次的,多半是林姑娘为了推辞张老板胡诌的借口,也亏得妈妈你信她。”
“哎,我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但毕竟马虎不得,万一是真的呢。”
那可就得罪了季无谢。
这是件极可怖的事情。
所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吴妈妈在云霓阁多年,不是白混的,这点儿眼力价还是有的。
实在是左右为难,这不看见了阮夏,才想着让她去的,但听她这话风,多少有点不肯帮忙的意思。
**
看台处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不多时,花廊上便已人声鼎沸,歌声琴音谈笑声,不绝于耳。
季无谢进来时被吵得摁了下脖子,好像还是来晚了些。
他环视一周,没看到他想找的人,不在这儿。
风吹帷幔动,灯光烫眼,阮夏看向季无谢的那一瞬,心跳快了几分。
没想到他真的会来。
正欲走过去,前面忽然拦了个人,抬眼,是姜荔。
姜荔扫了她一眼,道:“阮夏你不是染了风寒吗,恐怕多有不便。”
阮夏捏紧了衣裙,“与你何干?”
姜荔眨眨眼,“怎么就没关系了?我这是在关心你呐。”
“……”
林清嘉很是纠结。一方面,她祈祷季无谢的到来,这样,她的谎言就不必被戳破,不必陷入更难堪的境地。另一方面,季无谢既是会来这种地方,那想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她觉得还是少与之来往为好。况且,风月之事,本就是钱货两讫。再见面,也只是徒增尴尬。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林清嘉一惊,怔怔地看向匆忙进来的吴妈妈。
林清嘉立刻抱紧柱子,“我说过,要等人的,我不去。”
打死都不去。
吴妈妈拉起她的手,笑吟吟的:“哎哟,我的姑奶奶,还等什么,你等的人这不是来了吗?”
本来觉得林清嘉是为了推辞找的借口,给她点儿时间,张老板脾气真上来了,就是绑也要把她绑过去。
谁知那煞神竟真来了,特地点名要昨天那位姑娘。还说,若不是她,这云霓阁以后的生意,就不要做了。
吴妈妈这才火急火燎赶过来,催促着林清嘉快些过去,并叮嘱她好生伺候,切不可顶撞了贵客。
林清嘉缓了会儿,这意思是,季无谢真如她所愿,来了?
她想什么就是什么,有这么灵验?
长廊下,林清嘉手上攥着扇子,跟在吴妈妈身后,她被教导了一路的规矩。
林清嘉垂着眼,看吴妈妈那张嘴喋喋不休巴拉巴拉说个不停,不禁叹口气,以前怎么没发现她这么能说呢?
这般殷勤,生怕出了点儿差错。林清嘉想,那不如让她自己去季无谢那儿,定然不会出错。
到了房门口,吴妈妈那张嘴才停歇下来,她手指点点林清嘉脑门,“我方才所说的,你可记住了?不论那位祖宗要做甚,都得依着,听见没?”
林清嘉走神了,耳朵自动屏蔽吴妈妈说的话,方才她说什么了?
此时,她记住这最后一句叮嘱,点点头,一副纯良乖巧的模样,“嗯,我记住了。”
雕花木门缓缓拉开,林清嘉垂眸,立定,掐了掐手心,缓步走了进去。
室内灯光暗,燃着熏香,窗户却是开着的。屋外那一抹残留的黄昏云彩被风卷起,紧挨着后墙上那片波光粼粼的爬山虎叶子。
林清嘉看见季无谢,坐在桌旁,他身上的那件黑色衬衫有点凌乱松垮,单眼皮微垂,一副睡眼惺忪又不太好惹的样子。
这雅间隔音很好,听不见外面一点儿声响,她走路发出的脚步声在这片静谧中就显得格外清晰。
季无谢开了亮灯。
林清嘉穿了件柿子红朵云绉的旗袍,妆扮精致,发饰也是金灿灿的。
灯光暖色调,落在女孩颜色丽的衣裙上,她比这光亮还明艳。
林清嘉觉得温度很高,空气里仿佛盖着一层闷不透气的纱。
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杵了半天,季无谢终于意识到,如果他不说话,她或许能这样站到明天。
季无谢指尖在桌上轻敲了敲,“过来。”
林清嘉记着,吴妈妈说过,不论他说什么,都得依着。
她硬着头皮,慢吞吞上前,没什么可做的,便小心翼翼地给他斟了一杯酒。
季无谢瞧着她的动作,可谓是妥帖细致,挑不出一点儿错处来。
季无谢手指轻捻着烟卷,带着松散的笑意道:“怎么,不让我走了?”
林清嘉拿杯盏的手一顿,这是她昨天说的话。
“昨天是我不对,不该这样说。”
如今季无谢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不能轻易得罪了。
她眼睫低垂,整个人流露出一股怯生生的气质。
季无谢啧了声,抬起林清嘉下巴,一张标准清纯脸,脂粉愈发衬得她唇红齿白,那双纯净透彻的眸子,如林间初生的小鹿般。
“我很吓人?怕成这样。”
“…………”
抖得更厉害了。
季无谢凑近了些,就那么闲闲地跟她对视,低沉的声嗓似蛊惑般,“林清嘉,我不吃人。”
第20章 .决定
窗帘半开,几丝夜凉风窜进来,暂时缓解了室内的热意。
林清嘉意识漫无目的地游离,只希望时间能快点,再快点儿。
季无谢逐渐发现,这小姑娘,直接连眼神都不跟他交流了,只微低着眼看着桌面。
桌上是有钱么?看这么认真。
垂眼,只见她一只手搭在桌上,手指白皙纤细,那圆润的指甲用淡红渐变色的蔻丹精心描绘,上面还点缀着一些亮闪的金粉碎片。
可能是手指的主人过于紧张,扣在桌面的指尖,用力到微微发白。
季无谢轻轻眯了下眼,倘若他不来,那她这般精心装扮,又该是去见谁?
季无谢松了手,道:“你会些什么?”
林清嘉疑惑皱眉。
季无谢落在她身上的眼神有些懒,语气浑不正经:“长夜漫漫,总归是要做点什么来打发时间。”
这话说的,颇有些不以为意的不知廉耻。
“……”
不等她开口,季无谢道:“唱歌跳舞会吗?”
林清嘉想了下,摇头。
她只学过学校里的女子体操,也好久没练了,不甚熟练。
“管弦乐器会否?”
林清嘉还是摇头。
季无谢偏开头笑了声,“那你会什么?”
林清嘉思索片刻,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流转,她认真道:“我会治病,我可以给你看病。”
季无谢道:“多谢,我没病。”
“哦。”
几秒后,林清嘉又道:“许多病症可能是在潜伏期,尚未表露出来。等到有不适的症状后,再去医治,就晚了。为了防患于未然,我还是给你看看吧。”
好像她面前是个得了不治之症即将不久于人世,病入膏肓的病人。
季无谢:“…………”
那我谢谢你?
林清嘉:“手伸出来,我给你把把脉。”
季无谢舔了舔牙。可真行,敢情他是花钱来云霓阁问诊来了。
片刻,一只指骨修长的手摊平放在她面前的桌上,腕骨削瘦有力,触感有些温凉。
林清嘉手指轻探上去,感受他充满生命力的跳动的脉搏。
几分钟后,她收回手,“嗯,确实,很健康。”
反倒是她,怎么感觉有些晕乎乎的,手掌温度也偏高。
“热吗?我可以给你扇扇风。”林清嘉拿起扇子,问道。
才扇了几下,扇子被季无谢夺去,他语气闲散:“我专门来这儿让你给我扇风?”
在别处又不是没人给他扇风。
林清嘉愣了下,看见桌上的香烟,她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翻出一只打火机来,调试几下,“那我可以给你点烟。”
季无谢:“我也不抽烟。”
林清嘉头有些晕晕的,“我可以抽烟。”
说着,她将香烟嘴咬入口中,按动打火机,咔嚓一声,小幅度跃动的火苗慢慢将香烟点燃。
才堪堪吸了一口,她便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季无谢将她烟和打火机都没收,“不会就别抽,我还以为你会。”
看她准备的动作那么熟练。
可能是抽烟导致,林清嘉感觉到自己现在嗓子有点干痛,呼吸都不顺畅。人有点眩晕,她把手按在额角上。
身体上的难受和情绪上的难过混合在一起,多日以来积攒的委屈和苦楚在此刻达到最高值,找到一个突破口。那些情绪骤然翻开盖子,冒了出来。
“季无谢,那你到底要干什么,我不会讨好你,真的不会。”
“我什么都不会,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笨。”
季无谢眼睫动了动,“没有。”
不知她这些时日在云霓阁究竟遭了怎样的罪。从前明媚矜贵的林小姐,如今变得这般谨慎小心。
季无谢道:“你也不必如此讨好我。”
林清嘉脑袋轻微地摇了一下,眼眶微红,模样委屈,“可是,我自己的想法从来都不重要,我是否愿意,我自己如何想的从来都不重要,不是吗?”
林清嘉重复着那几句话,眼眸可怜兮兮地泛着水光。
脑子里的思绪在乱飘,她迷迷糊糊还记得要找话题来说点什么,和季无谢有关的事情,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姜荔说的那句话,问道:“季无谢,你身上,写阮夏名字了吗?”
“什么?”季无谢花了几秒钟时间才想起来阮夏是何人,他嘴角微扯,“开始胡言乱语了是吧?”
林清嘉刚想把脑袋趴下去,额头上忽然感觉到一股温凉的触感,整个覆了上去。
男人的手掌宽大有力,拢了拢她额头,将她脑袋托起来。
季无谢敛了眼底的笑意,“林清嘉,你在发烧。”
*
深夜,医院灯火通明。
陈冼接到临时任务通知时,都准备睡觉了。是以,他这会儿在病房门口打着哈欠。
还以为是什么重大任务,结果是送云霓阁一姑娘来医院。
他不禁在心里叹口气,知道他老大做什么事都肆意随性,在床上的风格也不例外,体力不是一般的好,但也不至于把人家姑娘折腾进医院吧?
病房门打开,医生汇报病人情况。
陈冼听见了几句什么“体温有点高,烧得有点严重”,“先开药输液,如果明天还没有退烧……”
……
陈冼神色凝重地摇头,啧啧,都把人弄发烧了。那得是做得多没有理智,差点儿把人搞死。
恰时,季无谢朝这边走过来,他额发微乱,单眼皮几分淡漠,那双黑眸被夜色浸泡着,有些深,整个人流露着一种颓废的风流气。
衣领顶上的扣子没系,领口些微松散凌乱,敞开了一点,露出的脖颈皮肤上,新鲜的抓痕还未褪去,结了血痂,往下蔓延去。是掩盖不住的浪荡气质。
该是怎样激烈的情事,引人遐想。
季无谢出来就看见陈冼在那儿讳莫如深地盯着他,眼睛都不带眨的。
季无谢伸手把衣领往上扯了扯,遮了个严实,又咳嗽一声,陈冼这才别开眼,往别处看去。
透过门上的玻璃,他看向病房内的女孩,被子盖得只剩下一个脑袋,脸色绯红,陈冼眯着眼睛看,怎么感觉这人有点熟悉呢,好像在哪儿见到过。
正思索着,一股强力将他脑袋扭转过来,对上季无谢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季无谢问道:“让你办的事,办完了?”
季无谢沉默盯着他,压迫感实在太重,陈冼只得等候吩咐。
季无谢启唇道:“拿钱,去云霓阁赎人。”
**
林清嘉悠悠转醒时,恍惚看见病床前围着好几个人。
怎么,是她命不久矣,这些人前来吊唁哭丧,送她最后一程吗?林清嘉正迷迷糊糊地想着,眼睛轻阖上又缓缓睁开,忽然看见离得她最近的云裳,蔓延的睡意褪去。林清嘉撑坐起来,“云姐。”
云裳过去搀扶她,“不着急,慢慢坐起来。”
云裳拿帕子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汗,道:“好孩子,怎的就病了?”
林清嘉道:“我不要紧的,一点小感冒。”
退烧了就好了,她现在已经感觉头没那么晕,没那么难受。
云裳寒暄几句,开始转入正题:“是这样,季先生花了一笔钱将你赎出,他询问你的意见,愿不愿意跟他离开。”
门正好拉开,季无谢走进来。林清嘉听见动静抬眼望过去,男人眉眼英俊,穿一身黑,背后是人来人往的医院长廊,林清嘉忽然觉得他像是,混沌厚沉不见天日的中世纪里,披荆斩棘为她而来的英勇骑士。
她在苟延残喘,以为会在绝望中度过漫长岁月。却在这漫无边际的寂寥黑夜里,碰见一个拉她出来的人。
病房外的方形草坪上,绿树如茵,日光灿烂。
天气太好,不少穿着病号服的人在外面散步,坐在长椅上休息,晒太阳。
爸爸妈妈牵着小女孩的手,踩过密密匝匝梧桐树叶下的一个个圆形光斑,那是漏下来的太阳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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