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几时该放牌,几时该碰,凑到了什么样的花色才算胡。
听得久了,也知道其中有位太太家中是在政府谋职务的。杨太太不全然是来消磨时间打牌,更多的是打探些生意场上的事情。
林清嘉打了个哈欠,听得乏善可陈,杨太太敏锐捕捉到,大概是怕她乏闷,推了林清嘉来顶她。
“我打不了的,牌技差得很。”林清嘉推脱说。
杨太太笑着讲:“不要紧,当作是好玩,输了算我的。”
盛情难却,林清嘉坐上牌桌,想不打起精神都难。
到底这位杨太太待她细致又妥帖,处处都替她考虑的周到,相处下来,林清嘉觉得她是个十分不错的人,一时也没了防备。
熟稔起来后,杨太太也时常邀请林清嘉去她那儿坐坐,有时是喝茶,有时是听戏,了解过后,林清嘉才知道杨太太原来是戏曲剧团的,一把好嗓子,如流水般轻柔空灵。
冬日里的阳光浅薄但温暖,照得人懒洋洋。林清嘉坐在秋千上,伸出手掌半遮住眼睛,从手指缝隙里看那点漏出来的阳光,以及常青树的绿叶。
她觉得新鲜,哪儿都四处瞧瞧,参观一番。
忽地看见不远处阁楼阳台上站着的陌生男人,头发夹杂着灰白色,灰色棉衫褂,模样像是度假。他眼睛朝她这边直直望过来,稍带端详。
像是误闯入别人的地盘,实在不礼貌。林清嘉“嗖”地站起来,秋千椅在空中无节奏地晃动。
她仓促张望四周,想寻找藏身之处,最后也没找着,只得匆匆忙忙往雕花铁门那里走。
一只脚踏出去前,被身后人叫住,低沉的声音带有几分诧异,“哪里来的小朋友?”
第31章 .鸢尾
林清嘉在此之前并未见过季骁,更不知晓眼前这位面容清癯,又过分斯文祥和的老先生就是季骁。
她讲清楚自己是杨太太邀请过来的,惊扰到老人家的清静实在抱歉。
季骁踱步过来,在那株棕榈树下摆放的木桩桌边停下,“既然来了,饮杯茶再走?”
林清嘉怕多说多错,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本想说不用的,可不知为何,这人似有种不怒而威的本事,与他多交谈几句,就不晓得如何拒绝了。
后来回想起来,她仍固执地认为,这是个错误的决定。
不消一会儿,水开了,季骁将水倒进单独摆放的小茶壶中。
“评价一下。”他泡好茶,居然颇有闲情逸致地跟她在这里浪费时间。
可不是浪费时间么,林清嘉对于品茶这些向来是不懂的。
她道:“香气清淡,口感回甘,不错。”
“喝出来是什么茶了吗?”
“碧螺春?”
“大红袍。”
“……”
红茶还是绿茶这基本的种类都没有弄清楚,可见之前都是胡诌。
被戳穿林清嘉也不觉窘迫,小口啜饮着茶水,拘谨中略带淡定。
季骁脸上的表情却变成了似笑非笑。
这个可爱小朋友的出现,是野生的鸢尾白花束,陡然生长在中世纪古建筑边,带来意外的鲜活和朝气蓬勃。
逗留这么半个钟头的时间,让林清嘉恰巧碰见了回来的季无谢。不过他没看见她。
林清嘉刚要从廊道拐角那里走过来,看见季无谢从车上下来,与之同行的,还有个年轻女孩,穿着磁青薄绸的缀蕾丝洋装,精致俏丽得像是橱窗里的时装娃娃。她朝他灿烂而明媚地笑,唇红齿白,颜若朝华。
林清嘉觉得她眼熟,后来回想起她是那天在商场里叫杨太太姑母的女孩。
她不知为何自己会停下脚步,自觉地不去打搅他们,而后带着幽愤地转身往回走,冷静下来后,仔细想想,第一次察觉到,原来自己的心眼这样小。
-
冬日里的一场冷雨迟迟不肯落下来,积攒酝酿了好长时间,空气中仍是干燥的肃冷。
林清嘉从药铺中出来,看着外面的天色,后悔没带一把伞。
电车摇着铃“丁玲玲玲玲”而过,她没赶上电车,反而向相反方向的一家茶馆走。
出现在街头,刻意压低帽檐,又进入茶馆的男人将她的视线拉过去,脚步鬼使神差地循着他,怕跟丢,又带了点急迫感。
茶楼里生意不是很好,零零散散坐了几个人。林清嘉踩着漆红楼梯板,脚步轻盈地往上走。
“离德隆街两个路口周围的暗线都已安排好。”
“下个月纺织工厂那批生意季骁会亲自去,这是必经之路。”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
除了前面那间包厢,这层楼都没有客人。
那虚掩的没有完全关上的房门,使林清嘉得以听见他们的几句对话。
阴云沉沉的天光,透过方格玻璃溜进来,照在这一片。
林清嘉以为足够小心翼翼,但那层木地板台阶,还是不争气地咯咯吱吱响了几下。
为什么这间茶楼建筑热衷于木地板?
林清嘉飞快转过身,裙摆得到一阵风,踏上楼梯木板下去时,她这样想。
“什么人?出去看看!”
两边的房间都紧闭着,想进去暂时躲避一下都不能够,只能笨拙地往楼下跑。然而她实在不擅长逃跑,连下两级台阶,身体向前倾去,以为自己要跌倒时,忽然手腕一痛,她被人猛地拉了过去。
季无谢不动声色将手枪收起来,拉着林清嘉停靠在这楼梯尽头。
林清嘉吓了一跳,“季……”
未说完的话及时被他的手掌捂住。
“不想死就别出声。”
那双清凌凌的眼睛乖乖配合他眨了眨。
两面都是不透风的廊道,沉闷灰暗,脚步声越来越靠近,听声音那出来查探的人快要到了。骤雨前的天空像是一幅灰色的画,似乎刻意配合着这紧张时刻。
他宽厚的手掌按住她的肩膀,背过身将她整个人遮掩笼罩着。
促狭的空间,旋转的朱红色楼梯,似乎连同这走廊里的灯,也变得黑qq了。
林清嘉身周只有他的气息了,既像雪松又像檀木,无端让人感到安心。
林清嘉居然有闲情逸致想到,快要下雨了。
季无谢意味深长往身后看了一眼。
松开捂着她嘴巴的手,反扣住她的后脑勺,手指触到那一小截白白的后颈,指腹上光滑细腻的触感,让他指尖不经意勾连地挠了下。
低下头,看她近在咫尺的脸庞,对上那双仍然清澈,专注望着他的眼睛。
林清嘉再想说些什么时,腰上骤然被宽大手掌收紧,她仰着头,被他以吻封声。
雨终于是落了下来,顷刻之间洋洋洒洒,在屋檐上溅起一层蒸腾似的白雾,风刮得很急,拍打着窗户。
藏匿在这片风雨飘摇的天色中,她手臂攀升至他肩膀,配合他带着掠夺的气息,唇舌之间的湿润交融,又叫她呼吸逐渐急促。
身后的人看了一眼,很快就走了。
披着的外衣斗篷落至他的手臂,印着荷花纹的绀碧色薄绸旗袍妥帖地附在她身上,季无谢手掌笼住那纤薄腰身,感受到布料底下那温热皮肤。
没怎么刮仔细的胡茬刺她的脖子,盘扣松散解开了几颗,明明只是简单的亲吻,林清嘉却觉得,被他触碰到的地方,皮肤像是热腾腾的牛奶似的,要泼洒出来。她大脑似缺氧,体温持续增加。
冷冷的雨滴由窗外落了进来,极小的雨点在她脸上,她稍微定了定神,偏过头,纤长的眼睫上下扫动,胸膛像是退潮的浪,起伏不定。
林清嘉问:“走……走了吗?”
季无谢捏了捏她那紧张酡红的脸蛋,唇贴在她嘴角,轻声道:“没走。”
而后再度欺上她的弱质纤纤。
树枝的影子落在墙壁上摇晃,一下,又一下,似要与那将一切凌乱湿透的骤雨一较高下。
-
从茶楼里出来,季无谢撑着伞将林清嘉带上了车。
“我刚才听到……”
“无论听到还是没听到,都不要说。”
林清嘉怔了下,如果她没有听错的话,这件事情跟季骁有关,季骁是季无谢的义父,他难道不应该为他担心吗?
未思考完毕,季无谢问:“手上拿的是药?”
林清嘉:“嗯。”
“不过不是我生病。杨太太近来偶感风寒,我是出来为她抓药的。”林清嘉补充道。
季无谢:“你跟杨曼华那边走得很近?”
林清嘉不懂他为什么直呼其名,对长辈一点应该有的尊重也没有。不过想想也是,季无谢本就是这么个随心所欲不受拘束的人。
林清嘉道:“她为人很和善,待我也很好。”
其实,也让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林清嘉没有说。
季无谢皱了皱眉,反问道:“你的意思是,我待你不好是吧?”
林清嘉噎住,一时答不上来。
这个人,怎么总是曲解别人的意思啊。
第32章 .惊蛰
对于杨太太,林清嘉其实是把她归于可敬重的长辈那一列的。为人处事自不必说,到这里的这些时日,待她处处周到且照顾妥帖。林清嘉实在想不出这人有什么坏心思。
可是听了季无谢的话,又好似全然不是这样。
季无谢说:“许多事情,不是你从表面上看得那么简单的。”
林清嘉问:“那是怎么回事?”
季无谢只是将目光轻烟似的贴在她脸上,沉默不语。
“你义父有危险,也不预备跟他讲么?”
“这些事情,你可以不必知道。”
“瞧,你又不肯告诉我。”林清嘉转过脸去,看外面的雨。
在这乱雨中,仿若连那街边的树木都酗酒,喝得醉醺醺的,树叶子一蓬一蓬地胡乱跳动着,散发出青叶子味。
隔着窗,她是这场雨的局外人,从来不曾真切融入雨中去。
没过一会儿,那雨又停下来,露出闷闷的潮湿的阳光来。林清嘉用胳膊挡住了脸,瞧吧,这天气就是如此诡谲,让人毫无头绪。
正如季无谢这个人,林清嘉忽然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他。她只是个愿意闭上眼睛捂着耳朵做着罗曼蒂克的梦的傻子。
-
因着季无谢的话,林清嘉不得不刻意疏远与杨太太那边的联络。
奈何对方总是太过热心。
杨太太手底下也管了不少生意,大大小小的事情总有照料不过来的时候,有时也有要用到林清嘉的地方。
譬如这日,她受了杨太太的托去收白沙馆几间房的租。
欧式风格的联排别墅,林清嘉数着门牌号,按下门铃进去。
林清嘉香港话讲得还不十分流利,跟一个租户交流的时候有个词卡了壳,亏得旁边出现一位小姐来给她解围。
“姑母怎放心将这个活交给你。”她手里拎着钥匙,在前面走着。
林清嘉跟着她下楼梯,“你……”
这个眉眼细致温柔的女孩,说话也软,只是语气没那么客气:“我叫杨佳欣。我知道你,表哥带回来的那个,林姑娘对吧?”
“……表哥?”
林清嘉沉默着想了会儿,才大概理清楚她的身份。
一路走来,那些伙计丫头们对她十分熟稔且客气,跟林清嘉一比,要显得游刃有余多了。
杨佳欣道:“不要太拘束,就当是在自己家里一样。”
这话说的,颇有一番主人家的气势。
“瞧见了么?”杨佳欣指了指前台收账的一个年轻女孩子,“阿惠是个孤儿,表哥可怜她,所以让她在这里工作。”
林清嘉被她这没头没脑的话搅得全然不明白,略带疑惑地看向她。
杨佳欣是十分不喜她这清冷淡然的表情,于是撇过头去,径自讲着:“我听说过你的遭遇,也怪可怜的。”
林清嘉可能明白了,配合道:“嗯,季无谢的确是很有爱心的,那么一个人。”
“……”
头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评价季无谢。
杨佳欣一时语噎,“你还不明白吗?”
林清嘉问:“我需要明白什么?”
“表哥喜欢收集邮票,你不过是其中的一枚,邮票到处都是,不值一分。就算特殊,也只是因为这枚邮票面值比较大而已。而我,则永远会是他的家人,你不要太看得起自己你知道吗?”
“就像一时兴起,在街角收养了一只流浪猫一样,说不定哪天不高兴就给扔了,对于不重要的宠物,是没有感情谈的,你最好有点自知之明。”
“我清楚,我很清楚的。”林清嘉笑,“杨小姐。”
就算只是集邮,可她一开始的目的也并不纯粹。利用他寻求庇护之所,得以报仇,她愿意交换,他适时地向她索取报酬,仅此而已。如此说来,季无谢也算是献爱心了。
没有看到她气急败坏的表情,杨佳欣并不满意,“关于曾经的那些邮票,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林清嘉过分淡然:“与我无关,为何要问?”
她一点都不想知道。那不是给自己添堵?
没气到林清嘉,反倒将杨佳欣惹得不高兴,她小声道:“你等着吧。”
林清嘉不知道要等着什么,如何让她消失吗?那再好不过。
-
结果就等到了杨佳欣的成人礼。杨佳欣在外地念书,不久前才回来,看杨太太的意思,是要打算给她好好操办一番。
林清嘉收到杨太太的邀请。整个筵席杨佳欣才是主角,林清嘉只是充当背景板,所以当她送完礼物从客厅出来,再度碰上杨佳欣时十分不解。
喷泉池中央源源不断的水流汩汩而出,在月光下莹莹碎亮,花樽里也已经换过新鲜的花束。
杨佳欣就站在那白色花束旁边,淡淡瞧着她,似要拦住她的去路,“你的礼物我很喜欢,多谢。”
林清嘉送她的礼物是一块绿色宝石款式的腕表,其实没费什么心思。
不知她今日怎么如此和善。
林清嘉说:“不客气。”
杨佳欣挥了挥手,“我在那边叫人安排了烧烤,过去吃一些吧。”
食物在炭火的炙烤下“滋滋”冒着香气,多余的油脂造就了这份独特的味道。
杨佳欣从排列整齐的食材中拿起一串,蒜蓉碎末随着动作掉落下来,还夹杂着油烟的热气。
她的神情带有几分骄纵,在林清嘉看来,那全然是小女孩才会有的情态,料定长辈会对她放任不管,所以可以足够随心所欲乃至无拘无束。
说实话,她其实是羡慕杨佳欣的。刚才在觥筹交错的席间,杨太太对她流露出的,是藏不住的长辈对于晚辈的溺爱。
而林清嘉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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