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男的死,方大夫是否知道点什么?”
“若男……她是个好女孩。”
方才方大夫以为她要问谁?辛芷兰吗?
方大夫卸下背篓,坐在大石头上:“若男五岁时,母亲跟人走了,那男人给了方镇叔一笔钱,方镇叔逢人就说那是他亡妻留给他的嫁妆。”
方镇家一直想要一个儿子,婶儿进门那年,大高个儿还是被方镇拿柳条儿抽打。后来怀了孕,方母以为是带把儿的,杀了家里的鸡给婶儿补,孩子生下来,方母活活气死过去。
方镇本就贪食烟草,身子骨提量不出生育功能了。因此对于这个孩子多有偏见,更是在前妻脱离苦海后,对若男非打即骂。
“上回我给若男看病时,伤口全在腰腿上,红的红,紫的紫,女子密处也没放过,旧伤口上总是叠着新伤口,方叔不让人知晓,我家离得近,是听得见一些嘶叫声。”方大夫声音有点沙哑。
那么小的孩子,却要忍受一个禽兽一般的父亲!
林醉君看了一下四周,正值正午,农忙的人时不时偶有经过,他是故意坐在方家的大门口将这件事说出来。
相信不过一日,整个县城的人都知道方镇是个什么样的人,好一个借刀杀人。
此番方镇有没有罪,他这辈子活得不如过街老鼠了,茶余饭后尽是抨击,生不如死。
“方镇竟然是这种人?”
“不想要女儿,也不能这般虐待女儿啊!”
林醉君只觉心中生凉得厉害,几家几户离得不远,方大夫能听见的声音,其他户怎么可能没人听见。
无非是人死了,才冒出个公道来。
“大家,别说了,也许方叔有什么难言之隐呢。”话是他说的,这会儿倒是当起了好人。
“方大夫真是个心善的人,大家就少说几句吧。”农人们一个个走远。
就地斩杀,不如口诛笔伐。
薄阳不多时被寒云罩住,降下的阴凉好似大自然的捉弄。
“辛佳榆是辛芷兰的妹妹?”
方大夫一手拿起背篓和锄头,走在了林醉君前面。
“林庄主,跟我来。”
他竟然识得她!
这个方大夫果然不简单。
方远将林醉君领到了自家院子里,这儿的竹筛上铺满了中药材,有甘草、鸡血藤、土人参、土茯苓、白术等。
“不收吗?”
她也是够胆大,也不怕他设下什么陷阱。
“下不了雨。”他笃定道。
谈及方镇时,他在人前说,谈及辛佳榆,他在人后说,方才他果然是故意的。
“林庄主不好奇,我为什么知道?”
林醉君气定神闲道:“那夜你见过。”
方远笑了两声:“是见过,不过茶庄案破前,你我也有过一面之缘。”
林醉君思寻片刻,是了,那日县衙门口,倒是见过他。
“我叫方远,是个蹩脚的大夫。”
“无垢堂的坐诊大夫,怎么会是个蹩脚的大夫呢?”
方远笑而不语,伸手示意她坐下。
“佳榆也是个苦命的孩子,那孩子怕见生人,平时都睡在棺材里,直到最近才肯出来睡床。”
“怎么个苦命法?”
“林庄主可曾听说过尸生女?”
难道那孩子是……
“辛叔干着缝尸匠的活,有我家挡着旁的邻居没搬走。约莫是我十二岁,那夜四更天,辛叔拍打我家的门窗,死活拉着我娘起来说是要接生。”
后来,方远才知道母亲当夜去给一具尸体接生,回来后他母亲精神不济,次年便撒手人寰,他人皆说他母亲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害了自己的性命。
辛叔将她藏了起来,平日里,辛叔缝尸之时,只有辛芷兰和辛佳榆说话。
去年年关,在辛叔简陋的葬礼上他看见了这个瘦白的女孩,从她的口中得知了母亲去世的真相,先是有些怨的。
后来经过集市,碰到了他母亲的闺中密友,从她口中得知母亲在他拜师学艺之时,就患了石肝之症。
得知真相后,他心中倒是不怨了。
“对不起。”林醉君略有歉意。
“林庄主,我晓你早晚知道真相,还不如我自己说出来。所有事情是我一力促之,不关旁人的事。”
林醉君忽道:“动手的是若男的父亲,跟你的算计有什么关系。”
林醉君一眼就看出来了事情的经过。
“凶手怎么会放证据在那么明显的位置?辛佳榆放的吧,所以她的身上有淡巴枯的味道,也许,是她看见了烟鬼杀人的经过,以烟为诱惑,算计烟鬼去杀人,烛烟的味道正好盖住了他一身的烟气。”
林醉君说得不差分毫。
“但我也不能听你的片面之词,我想见一见辛佳榆。”
这个要求应该不过分。
木门后传来微微异动,方远招了招手。
“佳榆,过来。”
“辛叔说他的女儿就算是榆木,也是最好的榆木,故而取名叫了佳榆。”
辛佳榆只是个孤女,辛大叔有心了。
辛佳榆时不时抬头看了看林醉君。迈着小步来到了方远身后,还真是怕生。
“佳榆不怕,这位姊姊不是坏人。”
小姑娘转动柳叶一般的眼睛,还是拽着方远的衣袖不肯松手。
“佳榆别怕,待会这位姊姊问什么,你且说什么。”
辛佳榆微微垂了下头,算是同意了。
“为何送柳叶和腥肠?”
辛佳榆看了一眼方远,见方远点了头,她才嗫嚅道:“阿姊卖了十框柳叶尖,请他们吃了十顿饭,鸡肠儿是远哥儿家杀的,不要,阿姊拿回去炒,炒生了,姓赵的总记得这事,觉着是我阿姊故意捡小河里的鸡肠儿,看不起他们。我便给那姓席的送去了十片柳叶和生鸡肠。”
第二十七章 菩萨怨:终
他若是有半分良心,便该自戕。他若良心全无,柳肠便如索命绳,搅他余生不得安宁。
“若无我阿姊,赵胡讷哪里今日白手起家,衣食无忧?”
林醉君瞬间明了:“菩萨泣血和铁粉是你弄的?”
方远抢过了话:“春雷不大,死不了人,铁粉是我放的,原也只是想慑一慑他们。”
“茶宠就是你做的了。”
辛佳榆看着林醉君,下巴微垂。
林醉君心中一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这会儿终于找到了能做出像样茶宠的人了。
她就说,宁烟红那般自私之人怎么可能做得出来像样的茶宠,假以时日,辛佳榆一定可以是长寿茶庄,不,也有可能是全天下最厉害的瓷器大师。
“佳榆,将你看见的事情说出来。”
以林醉君的惜才之心,相信也能谅解他们的苦衷。
“若男对淡巴枯很是排斥,每每我躲在棺材里,看见她爹在家中吸食淡巴枯的时候,她总躲得老远。”
有好几次,方若男被方镇关在箱子里,箱子里有好几份淡巴枯,箱子上还有三个拇指大的洞口,是为了给淡巴枯燃烧的空间。
七岁的小女孩,没有多大的反抗力量。
“有次,我偷偷将她救出来,她说,她没钱给我。”
于是,辛佳榆便说,待山上的山桃树结果了,若男就去摘桃子,送给行人。
她赌,总会有人发现山桃树的异常,官府的人迟早会知道山桃树下埋葬了一段怎样肮脏的往事。
好在,赌对了,只是时间长了一些。
“前几夜睡得沉,方镇将若男锁在箱子里,大骂若男是赔钱货,我睡意上来了,没听见后面的话,第二日醒来,若男被拖拽进了烟草地,兴许是看见了我,方镇举着锄头威胁我,远哥儿来了,他才不敢做什么。”
方远以此为要挟,让他去杀了赵胡讷和宁烟红,方镇不得不应下。
方远道:“那老烟鬼,知道杀人是要偿命的,我给了他一笔钱,终归是要偿命,还不如在死前多吸淡巴枯快活些。”
方镇当时便是这样想的。
别看方镇是个老烟鬼,给他淡巴枯抽上,他一下子来了劲,方远让他扯掉宁烟红的男性特征物,他一把就扯掉了,还拧了拧肠子。
林醉君睫毛微垂,这样大的手劲,方若男死的时候该是有多痛苦啊!
“若男对烟敏感,重则害命,被方镇关在箱子里一夜,就算易敏症没发作,也会被活活闷死。”
林醉君怒而拍桌,倒是将自己的手给拍着了。
“真是岂有此理!虎毒尚且不食子,大明律法之下,竟然有如此蠹物!真是倒反天罡!”
倒反天罡?这世间倒反天罡的事多了去。
“林庄主,事我们已经尽数交待,若是向官府……”
林醉君故作不知:“这几日你们待在家中,尚未出去,什么事需要坦白?凶手不是逃入了望溪山中吗?”
听完这话,方远就知道自己没有信错人。
“当日在县衙,我便想着,林庄主若是能助我一臂之力,想来复仇之事也顺畅些。”
“复什么仇?是方镇同赵家之间的恩怨,辛芷兰作为赵胡讷的妻子,这万贯家财自然是要留给辛家的。”
林醉君眸光一转:“我还有个疑问,你是如何知道赵府有一处密室的?”
方远笑了一声:“我常上山采药,赵府修建密室的动静不小,路过也能听得两耳。更何况,赵胡讷纵欲过度,曾请我两次到家中瞧病,后院倒是瞧过几眼,因去得不多,故而也没人怀疑我。”
原是这样。
“可有回执书?”
方远不知林醉君要这个干嘛。
“不曾有。”
“赵府的匾额是谁提写的?”
“赵胡讷。”
“笔墨纸砚可有?”
“有,只是次品,怕是入不得林庄主的眼儿。”
林醉君两指敲击桌面,微微有些不耐烦。
“我去取来。”
不多时,笔墨纸砚备好。林醉君回想初去那日看到的匾额字体,便当场临摹了下来。
“像,真是太像了!”
这简直和赵胡讷的字迹一模一样。
“林庄主,您这是……”
方远看见了宣纸上落笔有“遗书”二字。
我赵胡讷一生多悔,最悔不过害妻宠妾,毁我赵氏店铺声誉,怜妻泉下有知,能鞭笞一顿解恨。
青楼烟红,不知廉耻,而我赵胡讷来者不拒,我二人阴毒残酷,讷深觉愧对亡妻,以书此言供留后世遗谩。
赵家店铺极其家财归妻芷兰之妹辛佳榆名下,佳榆巧手多佳,品行端持,宜继全赵氏,另,可择铺名。
赵胡讷自悔书。
“林庄主,您这是……”
“这是赵胡讷欠你们的,更是欠了辛芷兰的,赵府你们可以选择不要,留着做斥责赵胡讷的民谏馆也可。”
辛佳榆年纪轻轻就已经做出了不亚于辛芷兰手艺的茶宠,假以时日,必成她的大助力。
“我不要,他的东西,都是脏的。”
呦,这丫头还挺倔。
“傻丫头,那不是赵胡讷的东西,是你姊姊应得的财富,你该让你姊姊重见天日。”
说到这里,林醉君想到辛芷兰生前最希望的事情应该是没有嫁给赵胡讷吧。
于是,她又提笔,洋洋洒洒地写下一份冥离书。
我赵胡讷自知罪孽深重,故立冥离书,还妻自由之身,盼望来世莫要施我一米,好生过好日子。来世,我赵胡讷愿为地下石,供世人践踏。
赵胡讷若是还活着,知道自己被人揭穿真面目,还将家财拱手让人,怕是棺材板也要盖不住了。
“此事,天知地知,你我三人知。”
林醉君将写好的“遗书”交给了方远。
“这,怕是不好。”方远有些不敢接。
“待李大人来了,他便是证人,这遗书上的内容,自然可以现证。”
午时七刻后,李捷带着人来到了瓷镇。
铁锤也顺利抓到了烟鬼。
“好你个老烟鬼竟然还想畏罪潜逃,你挺能跑的啊,你跑啊,怎么就不跑了么!”
方镇哪里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发起狠来,一般的练家子也能拼上一斗,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竟然还能擒得住他!
“给我老实点!”铁锤将人摔在地上。
“林姑娘,这家伙也太能跑了!”铁锤埋怨了一句。
李捷驾马而来,收到见血的白鸽时,他就知道林醉君这边可能出了什么事。
“你没事?”
“方才有点事,不过铁锤在,擒住了两案凶手,现下已经没事了。”
两案?
“还有一案是什么?”
“害女案和菩萨怨一案的涉事凶手,以及赵胡讷亲自写的遗书,还望大人过目。”她语气淡淡,只做呈书的动作。
李捷心神一凝,不知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她。
宣纸上墨迹未干,这哪里是赵胡讷的遗书,分明是……
“既如此,便按遗书内容去办。”
“大人,不妨效仿铜水浇铸之法。”
将活人浇铸,林醉君这心肠可不是一般的狠。
“林醉君,你可知你此话可犯了大不敬之罪?”
文络缜也匆匆赶过来,他过来主要是看看李捷为何如此紧张,看见了林醉君,倒是同国师描述的……
难道李捷早就知道了谁才是瞎子神算的徒弟?
难怪……
他若是此时回华京举报这女子,来日首领之位不说唾手可得,也是能道可就此一拼。
“害女案是怎么回事?”
林醉君不会平白请行浇铸之刑,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苦衷。
“烟叶地后面有一无名土坟,葬的便是方若男,方镇之女!”
“去,找两个人挖坟。”
一刻钟后,一具七岁女童的尸体便躺在了李捷面上,尸体上还有不少泥垢。
文络缜暗暗握紧了拳头,这女孩不就是为他指路给他山桃的那个女孩吗?她怎么会……
文络缜的内心在此刻动摇了,他还从未见过那般清亮的眼眸,也从未吃过那么温暖的桃子,那姑娘本该拥有一个明媚的人生,不该是一具尸体。
可若非眼前这个疑似瞎子神算的徒弟,女孩不知何时才能得到昭雪,他当真要为了一己之私断一无辜女子的抱负吗?
李捷咬紧了牙关,冷沉道:“为她立冢,行浇铸之刑!”
烟鬼这下面容更加惨白,连连磕头:“青天大老爷,饶命啊!这丫头只是个赔钱货!死了也就死了,何故拿父亲的命来抵!”
“男子的命就应该比女子高贵吗?既是骨肉,不分男女!”
16/44 首页 上一页 14 15 16 17 18 1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