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他濒死之际还不忘拖她下水,也是,华都的人大多为自私之辈。想到这儿,林醉君猛地一咬茶花糕,两腮作鼓,好似江中白豚儿。
华都官僚大为世家垄断,这些年她鲜少在华都,对于华都中的贵女公子知之甚少。若非老爷子六十大寿,她未必会来江阳养茶地作为贺礼。
山雾惺忪,泥腥胶着,路上刚冒出来的茶嫩尖儿尚未蕴香,茶味尚浅制不了茶。
半个时辰后,到了三里坡。
因这儿也是一块茶地,茶农多居于茶坡山脚,不多不少,正好三里茶地。
三里坡居民不多,种茶也没什么收入,大多人都进城里干些小活为生,村民寥稀,留守在村的也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
这会儿,村里来了马车,老人们拄拐前来观看。
马车可是稀罕物,想来是哪位权贵来了三里坡。
李捷忽道:“你们女子都喜欢撕衣成方吗?”
林醉君刚下马车,不明他这话是何意思,直到看见了一个老妪穿着蓝白补丁走过来,适才恍然大悟。
岳真儿,还活着,难怪县衙没有公布岳真儿可能遇害的消息。
那么说来,昨夜一出,是岳真儿捣鼓出来的戏了?
“老婆婆,岳来福家如何走?”林醉君温声问道。
“哎,你们找岳来福啊?人都走了,还去他家做什么?也就剩下个养女。”
李捷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倒是林醉君颇感意外,岳真儿竟然是岳来福的养女吗?
“婆婆,这话怎么说?”
老婆婆倒是不愿说了,赶紧捂住了自个的嘴。
“婆婆,您放心,我们嘴严着呢。”林醉君掏出了一两银子,塞到老婆婆的手中。
老婆婆面容一松,问个事还能有钱赚?这门买卖不亏。
“这事可不兴在她面前说啊。”老婆婆收下了银两。
这儿的老人基本上没有干重活的力量,能糊口一时算一时。
经一番询问才知,岳真儿是个孤儿,幼年时被父母抛弃在茶树下,还是身为茶农的岳来福发现了,一把屎一把尿将人拉扯大。那一年,岳来福刚痛失了自己的妻儿,便将岳真儿视为上天的恩赐。
“岳来福那么多年不娶,村子里谁不怀疑他想娶养女啊,没准儿岳真儿不想嫁给糟老头子,把人……”老婆婆做了一个挥脖子的动作。
林醉君越听越发觉着恶心:“够了,无凭无据,平白在人后污人名声,老者也不行!”
林醉君将老婆婆手中的一两银子抢了回来。
“哎,看你挺标致的,怎么抢老人家东西!你父母怎么教你的!”老婆婆恼羞成怒,怎么刚到手的银子就给拿回去了!
“我父母如何教,也没教我在人后污人清白,毁人清誉!”林醉君死死地将自己的银子护着。
加上有官差在前挡着,老婆婆也近不了她身。
李捷冷不丁开口:“你又怎知,她不是凶手?”
方才老妪所言,即是他心中所想。
“就是……”林醉君手里也无证据证明,声音渐渐降下:“我要亲耳听她解释,总之,就是不能平白冤了人。”
竹窗后忽有泣声传来,虽是微弱,也叫林醉君确认了哭声的来源。
循声而去,是一处牛棚。
“大人,我是来福哥的邻居,腿脚不好,平时也多亏了来福哥照拂。这儿,就是岳来福的家。”岳来福的邻居如是说。
李捷一看,这人的腿脚也的确不好,走路还要两根拐杖,十分不便。
“可有人回来过?”
岳三愣了一下,随后摇了摇头。
这让李捷更加确定了岳真儿回来过。
“既如此,铁锤,你在这儿陪着林姑娘,我们去其他村子看看。”李捷似乎很放心林醉君在这儿。
她不是坚信岳真儿是清白的吗?那就让她痛,痛到看清真相。
李捷说走,也是真走了。
出了村子,铁蛋问道:“大人,咱们真走了?”
“去集镇上买些吃食,本官饿了。”李捷似乎是打算在村外长驻。
果真是放不下林姑娘。
约莫酉时一刻,日暮暗薄,一声春雷划过天幕,今日恰好惊蛰。
不多时,岳真儿自己抱着木鱼出现了,一双桃花眸里尽是忿忿不平。
林醉君看她的样子,生出几分不忍。
“我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算我入局?”
岳真儿摇晃着身子走了两步,仰头对天嘲笑了两声:“哈哈,哈哈哈,无冤无仇……”
“林醉君,这世上哪有人存在那么多仇怨?你是没错,可我需要一个公道!”
“我爹平白遭人杀害,我求援无门,真儿无意中得知你哥是外邦驸马,林家为世家,不拉你入局,这案子何曾有过半点眉目。最开始,我想着,只要你出了事,我不信你家人没有丝毫动容,只是没想到……”
“许是我没有算计人的天赋,原想借我假死来推动你入局更深一些,可是,你居然在为我说话。”
也正因此,她出来了,仅存的良心又不希望林醉君入局。
但算计林醉君,她认。
岳真儿愈说愈泣,忽而下跪对林醉君重拜:“求,一扣为谢罪,林小姐若是想要真儿这条命泄恨,真儿无怨无悔。二扣,求林小姐相助。真儿自知做法有害人德,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凶手一日不落网,家父九泉之下不得瞑目!”
小人物要鸣个公道,却还要以身做局。
林醉君把玩手中的匕首,失笑一声,问道:“你凭什么觉得你会赢?”
岳真儿双手伏地,缓缓抬眸看向那一抹水碧,忽而坚定地挺起腰板子,一字一句地说道:“凭我一腔孤勇,换搏一线希冀!”
岳真儿特意加重了“希冀”二字。
“赢不了,总不过是身首异处。”
这句话倒是打动了林醉君。
“我向来欣赏有胆色的女子,你父亲的案子,本姑娘尽力而为。”
这世上除了皇权便是世家,林醉君左右是世家养出来的女子,到底有几分人定胜天的底气。
此时,晰雨慢弥,雷破惊天。茅顶上兀地传来一声自嘲。
我欲教她强恶之道,她却还我一记弱水从善。
“我且问你,犹立,可是你杀的?”
“犹立,死了?”岳真儿诧异的神情不似作假。
第八章 太极香片:因财杀人?
草檐低垂,夜雨疏落,时而溅起泞色附着篱笆。地里的白菜朵儿正冒新苗,岳真儿看了一眼白菜朵儿,只觉无斗米相待,愧色染上眸子。
“林小姐……”
林醉君随意找了一张凳子坐下,问道:“不妨事,马车里还有些糕点垫垫。”
酉时三刻了,她若说不饿她自己都不信。
岳真儿闻此,松了一口气,家徒四壁的她,哪里还敢提及钱财的字眼,方才一诉,似是用尽了她毕生的勇气。
如今气性尽了,露出半句话已属不易。
“你也坐。”
听罢,岳真儿适才坐下。
“我有两个问题要问你。”
檐上传来一声喷嚏,只见三道身影悬空而下,寻常女子见此大抵是要惊呼仙人下凡了。
林醉君反响淡淡,只是瞥了一眼,明是谁来了。
铁锤铁蛋手中各拎着吃食,一人手中拎着食盒,一人手中勾着糕点。
“岳真儿是本案的嫌疑人,理应由本官问话。林姑娘到底不是官家人,避嫌才是。”
李捷大手一挥,身后的铁蛋便抬来一张太师椅,桌子、梅酪糕点一件不落。
知她精晓茶,这会儿也不好拿出茶来助长她的气焰。
“大人,此事……”
“林姑娘,此事你和岳真儿都是本案的嫌疑人。”李捷一锤定音。
好歹他也是县令,林醉君以何种身份询审岳真儿?
这儿,是江阳,也是讲究门第的地方。
“民女,只愿告知林庄主。”岳真儿难得在权贵面前硬气了一回。
茶庄一案,半年未曾了断,想来其中也有官府的手笔,相较于李捷,她更信任林醉君。
林醉君戏笑心头,嘴角噙笑若月,整个茅草屋刹那间变得柔和了起来。
“大人若不介意,旁听可好?”
旁听?他好歹也是一个县令!
“这事断然不可!”
林醉君不疾不徐地说道:“大人是不想做出点功绩回都了。”
左迁之臣,哪一个不想在朝中大施拳脚。
她,竟是在威胁他!
“此事,也非无转圜的余地。”
林醉君似乎找到了李捷的弱点,原来拿捏他竟如此简单。
“不过,本官先问。”
既然李捷退了一步,她也不好得寸进尺。
林醉君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岳真儿,本官且问你,你说的那位茶客是谁?”
岳真儿看了林醉君一眼,得到了林醉君柔和坚定的眼神,心中再次鼓起了劲儿。
她轻咬薄唇:“当今县丞,高令冲。”
李捷暗下思忖,昨夜高令冲突然出现,行迹着实可疑。
“高县丞当日就在茶楼,民女记得很清楚。”
李捷轻盘玉核桃,狐疑一问:“你怎知是高令冲?”
若真是高令冲,那么接触卷宗再销毁卷宗的机会着实很大。
“那日,高大人喝了酒,又来茶楼饮茶,将自己喝进了药堂,这事民女记得清楚。”
身为县丞竟然去喝酒,县衙这几年莫不是毫无规制可循了?喝酒后以茶醒酒,若是两物相冲,肾元亏损也有可能。
“你说的话,本官自会求证。”
李捷睨了一眼林醉君,似乎在说轮到你了。
林醉君清了清嗓子,从怀中拿出一块糕点递给岳真儿。
“真儿,我就只问你两个问题。其一,你是从何处得知我的身份?”
岳真儿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一块茶糕,上面还残留着林醉君的香茶气味,她总觉得这气味有点熟悉,就是忘了在何处闻过。
“县衙门口。”
高令冲的嫌疑又加重了一分。
“其二,我记得给三位死者发了补偿银两,你为何不用它来改善你的生活?”
岳真儿迷茫地看了一眼林醉君,弱弱问道:“小姐何时发放?”
林醉君猛地一愣,得知死讯之后她便派管家发放到死者家中。
“库房尚有记录。”
岳真儿摇了摇头,看她的模样不像是讹钱。
那么说来,补偿金并没有到岳真儿的手中,其他两家也是如此吗?
“大人,事不宜迟,另外两名死者的家中,也去看看吧。”
或许,凶手杀人是为了钱财。
李捷知她心迫,倒也不急于一时。
“来人,岳真儿有身兼命案之嫌,将其打入县牢,听候发落。”
林醉君气指李捷,狠话正欲出口,随即明了李捷用意,凶手若是为财保不齐会重来谋害人性命。
“本官做事,自有考量。”李捷喜上眉梢,他那一双剑眉如缀星画河,眉骨不高不低,如似鹊桥撑起墨眉。
林醉君也不好说些什么,民不与官斗。
天色泼墨,晕染人间,只余半轮冷月细说静谧。
铁蛋得了闲,送岳真儿去了县牢以后,他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铁锤就有些悲催了,跟着李捷鞍前马后不说,还没有俸钱,实属悲惨。
马车奔驰而行,过了这座山驼,便到了二里乡。
二里乡以花而出名,多年来慕名赏花者不在少数。这儿的花多用于制茶,臂如茉莉花山茶花之类,太极香片所用的茉莉花正是出自于二里乡。故而走在二里乡,满息尽是花香,饶是入夜,花香也仅是消减几分。
路上偶有碎石阻车,磕了林醉君额角一块包儿,但最后还是平安到达二里乡。
陆大丰妻子多病,儿子七岁正上私塾。
陆大丰当时填写住址时,没填明白,只说是二里乡,但二里乡几百住户,寻起来不是易事。
此时,将临一更天,吵醒问路着实不妥,正好乡口有处舍店。
店看起来干净简朴,门口摆了一盆泥塑的双色牡丹花,可堪珍品,时做揽客之用。
店中小二哥抬眼见来了客人,打哈问道:“五位打尖还是住店?”
正值淡季,店小也挣不了几个钱。
两名官差乖巧地站在林醉君身后,跟着县令他们饿死的几率不小,还是跟着林姑娘吃香喝辣的。
“自然是……你们两个……铁锤,你又是做甚?”
就连铁锤也认为他出不起住店的钱吗?
林醉君扶额苦笑,李捷身为县令,竟然没一点儿威信,江阳有他不知是福是祸?
总归用不了多少钱,还能让县令欠下她一个人情,大抵不是什么坏事。
“这钱够吗?”
林醉君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够,够了,几位是五间上房是吧,五间上房二十五两银子。客官我们这淡季,人少,不过还有特色卤鹅和顶好的河鲜,不妨尝尝?”
林醉君凑近一问:“也好,对了。你们这儿可有一个叫陆大丰的人?”
第九章 太极香片:二里乡
“客官,这话可不兴问,人都走了几个月了,都说是江神发怒,再问就不讨吉了。”小二哥的声音渐渐变小。
这年头大抵是真没有钱办不到的事了。
林醉君又掏出一张五十两银票:“十两讨口费,剩下四十两,帮我瞧瞧二里乡哪家产的茶花最好,回头与我说。”
几人神情各异,现在大家都知道林醉君出身世家了,世家子弟都如她一般精明,可不好接近。
“好好好,一定一定。”
得了钱的好处,谈及他人事也不过是提一嘴的事。
“那陆大丰家,就在乡尾,他有个妻子体弱多病,三天两头往乡大夫那儿去,钱不够,治标不治本。”
陆大丰还有一个儿子,叫陆小旦,算命的说了,贱名好养活。陆小旦上学交不起费,还是县里的私塾先生好心免了陆小旦一年的费用,这才上得起私塾。
陆大丰摔断了一条腿,只能在茶园劳作,家中糊口的重任全然压在他一人的身上,若非江河之神动了怒,这一家子人许能过得更好。
“说到底,还是得怨那林醉君,干什么不好,偏地惹怒了江河之神,这下好了,连连害了三家苦命人。”小二哥说到这儿,泪眼婆娑。
林醉君试图为自己辩解几句,李捷冷声道:“凶案未定,莫言怪力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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