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宋慈说过,待老松岭的虎患平定之后,会再来找张凝眉与阿石的,而这次来找的目的,就是要带阿石前往涂原的故乡,也就是海丰县的榴坪村。
至于前往榴坪村的目的,早已经说过了,就是要以阿石的血,结合涂原的骨,来做一场“滴骨验亲”。
再次见到宋慈,张凝眉并不感到意外,据她的意思,是早已在等候宋慈的到来了。而宋慈则为张凝眉与阿石安排了专门的马车。
一路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早上出发,当天晚上戌时左右,到了海丰县衙。海丰县知县蒋尚用,安排了宋慈一行的食宿。
次日一早,又在蒋知县的带领下,找到了涂原的坟墓,此时阳光明媚,处处都是光明温暖的气象,因此,当涂原的尸骨被衙役们从坟墓中移出来时,张凝眉也并不觉得有多少可怕。
只是阿石年纪还小,他的眼睛是被蒙起来的,并不知道自己处于何地,将要做什么。
坟墓旁边,摆放着两个铜盆,为了去除尸气与尸毒,宋慈命人在铜盆里,燃烧着一些皂角与苍术。
等到药草的烟雾散尽之后,宋慈才亲自牵着阿石的手,来到了尸骨边上,并让他微微蹲下,如此一来,当阿石将手伸直时,就离涂原的尸骨不远了。
宋慈一面与阿石随意聊着天,一面便从身上掏出银针,火烤之后,突然刺入阿石手中,阿石的手指一下子便流下血来,滴在涂原的尸骨之上……
众人都围了过来,睁大了眼睛看,而那血滴却始终浮在骨头之上,圆滚滚的,一粒一粒,饱满如初,无法渗透进骨殖之中……
宋慈明白了,众人明白了,张凝眉也明白了。
她明白了那么多年,她只敢在心中暗想,而不敢说出的怀疑是对的,也明白了宋慈的推理是对的,阿石果然不是叫花子涂原所生,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刘仁昌和那个“风流通判”俞孟坚了。
当时她自己是在酒醉之中,加上屋内一片漆黑,歹徒的脸一丝都没看清,只是双手曾经摸到他的后背,依稀记得歹徒的背上,长满了一粒一粒的脓疮……
“凝眉,孩子在哭,你安慰他一下。”宋慈的喊话打断了张凝眉的回忆。
她赶紧回道:“是,宋大人。阿石,阿妈在这儿……”说着,她赶紧牵了孩子的手,去安慰他。
宋慈又让周辕在孩子的手上,抹了些消毒血血的药膏,便决定将坟墓收拾好,打道回府了……
宋慈回衙不久,萧景,冯天麟带着贺氏也赶到了。宋慈将滴骨验亲之事跟萧,冯二人说了,萧,冯二人也将漳浦县的见闻,事无巨细,都向宋慈汇报了。
宋慈认为四年前的这桩旧案,已是理路清晰,且人证物证俱全,是到了收网的时候了。
然难处在于,涉案的刘仁昌,俞孟坚都已调离广南东路,如此一来,宋慈便不可直接前去抓人,而当先作好两地司法之间的斡旋了。
“此案之突破口在于刘仁昌,”宋慈与众人道,“而刘仁昌时任荆湖南路永州零陵县知县,因此我等当先去荆湖南路提刑司衙门,提请对方襄助。
萧景,天麟远行刚回,一路辛苦,不宜再动,你们照顾贺氏,留在归善县衙,其他诸位,这便随宋某同去荆湖南路,捉拿刘仁昌。”
第二十四章 审讯
荆湖南路提刑司衙门,对于宋慈一行的到来高度重视。
在了解了相关案情之后,也认为此案罪证确凿,无可置疑,便配合宋慈,将刘仁昌于零陵县知县任上抓获,而与刘仁昌一同押往广南东路的,则有刘仁昌的管家刘吉,以及家丁刘文,刘瑞等人。
重回惠州之后,宋慈对于刘仁昌一伙的审理,便在惠州州衙正堂展开了。
“刘仁昌,四年前,你任归善县知县之时,时任惠州通判的俞孟坚曾来归善县视察虎灾,可有此事?”宋慈问。
刘仁昌并未否认,回答说是。
宋慈道:“据宋某所知,老松岭虎灾于半年之内,连死七人,而俞孟坚却并未追究你的失职,这是为何?”
刘仁昌道:“百姓失踪之后,下官虽然没能及时窥破是猛虎为患,这是因为下官愚笨,但失踪案本身,下官还是在全力追查的,期间可谓是夙兴夜寐,废寝忘食,俞大人想必是念在下官一片苦心的份上,才宽宥了下官。”
宋慈道:“原来如此。不过我听张凝眉说,俞大人初来之时,好像对刘大人大为光火,并扬言要对刘大人进行惩处啊。”
刘仁昌道:“张凝眉住在后衙,这些事她是怎么知道的?”
宋慈道:“也不完全住在后衙,俞大人下到归善县后,刘大人不是摆了两次酒吗,这两次酒不都是张凝眉负责倒酒的吗?所以张凝眉应该是趁倒酒之机,听说了什么。”
刘仁昌有些紧张道:“哦……那有可能……有可能。”
宋慈道:“刘大人第二次请俞大人喝酒,好像就你跟他两人吧?那次酒你让张凝眉直接上桌,陪俞孟坚一起喝了,而且把张凝眉还给灌醉了,有这回事吧?”
刘仁昌道:“有……有这回事。”
宋慈道:“你身在惠州官场之中,听说过俞孟坚有‘风流通判’这个浑名吧?”
刘仁昌道:“下官听说过。”
宋慈道:“既然听说过,你屏退众人,单请俞孟坚喝酒,并请张凝眉作陪的用意何在?”
刘仁昌道:“没什么用意,就是因为席间只有下官与俞大人两人,太过冷清,所以让张凝眉作陪,不料张凝眉不胜酒力,很快就醉了。”
宋慈道:“醉了之后呢,你把她怎么样了?”
刘仁昌道:“没怎么样,我看张凝眉醉了,就派人把她送回后衙休息去了。”
宋慈道:“然而当晚张凝眉就失身了,怎么那么巧?”
刘仁昌道:“卷宗上不是记着吗,是叫花子涂原趁酒劲翻进县衙围墙,见色起意,把张凝眉给玷污了。”
宋慈道:“张凝眉后来因此怀孕,并生下阿石的事,你清楚吗?”
刘仁昌道:“清楚,这都是涂原造孽,罪该万死,他自己也供认不讳,签了字画了押,所以下官已对涂原判处斩刑,为张凝眉报了仇,洗了冤。”
宋慈道:“不过在前往永州零陵县,去请刘大人之前。本官刚刚特意去了趟涂原的故乡,也就是海丰县榴坪村,阿石也去了,因为本官要以阿石的血,和涂原的尸骨,来做一次‘滴骨验亲’的试验,试验结果表明,阿石跟涂原没有关系,也就是说,阿石并非涂原所生啊,请问刘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刘仁昌被宋慈问得难以招架,浑身不自觉地战栗起来,他的几个家丁,也是如坐针毡一般的惶惧,他们人人垂着脑袋,不敢直视宋慈,只是偶尔转动眼珠,互相递个眼色,而眼神中则充满了慌乱与不安。
“刘仁昌,你从实招来,”宋慈突然严厉道,“是你为了讨好俞孟坚,将张凝眉献出去了对不对?而为了让张凝眉孤苦无依,翻不了案,你又不惜从你任职过的漳浦县,叫来‘荣德祥’的班头贺荣德,唆使他上老松岭搜寻老虎,致使贺荣德跌落张凌汉等人所设之陷阱而亡,于是,张凌汉与沈忠,连张凝眉的面都没见上,就被你发配到潼川府去了,是也不是?”
刘仁昌狡辩道:“宋大人所说的那个贺荣德,应该是他听到了老松岭虎灾的传闻,以为老松岭上的老虎,是三年前他弄丢的那只幼虎,所以他自己上老松岭去的,与下官无关啊。”
宋慈道:“刘仁昌,你休要再强词夺理,作无谓的挣扎,本官早已派人去过漳浦县,查阅了漳浦县端平元年前后的报案记录,卷宗上明确记载,端平元年七月初三日,早上辰时三刻,漳浦县南溪乡上岗村马戏班子“荣德祥”的班头贺荣德,曾经向你报案,称他所养的一只幼虎,不慎走失,而你对此也颇为重视,带着衙役,与贺荣德一起搜寻走失的老虎……
也就是说,你明明认得贺荣德,可是为什么,当贺荣德死于老松岭的陷阱中时,你却又假装不认得了?
你不仅假装不认得,而且还画了他的像,拟了一份认尸通告,遍贴于归善城中。而其实那贺荣德非但是你的老熟人,而且根本就是你派刘文,从漳浦县带过来的,是也不是?”
刘仁昌与刘文互相看了一眼,彼此脸上都充满慌张恐惧之色。宋慈则将贺荣德的妻子贺氏请上,让她当堂复述了刘文来请贺荣德那天晚上的情况。
至此,刘仁昌才彻底崩溃,将自己为了讨好俞孟坚,从而将张凝眉献出,将涂原诬陷,又将贺荣德哄骗上山之事,都一一承认下来了。
“涂原是生活在县衙附近的土地庙中的,一直以讨饭为生,”刘仁昌接着道,“这人好酒,所以下官先将一瓶放了蒙汗药的酒,趁他不在庙中时,偷偷摆在了他睡觉的席子边。
摆好后,我派几个家丁跟踪监视涂原的情况,待涂原喝了酒,晕倒之后,便将他抬入后衙,关在一间小屋里。又将涂原的鞋子脱了,沾了些泥,故意在县衙墙头与张凝眉的窗台,留下了鞋印。
等到俞孟坚从张凝眉的房中出来后,我又命人将昏睡着的涂原,抬到了张凝眉的枕边……至于贺荣德之事,宋大人所言不差,下官就不再赘述了。”
“你派家丁刘文去请贺荣德,是有什么讲究吗?”宋慈问。
刘仁昌道:“当年陪在下官身边,与贺荣德一起,搜寻幼虎的,就是刘文。所以有关贺荣德的事,家丁之中,只有刘文知道,连管家刘吉都不知情。刘吉主要是围绕张凝眉,替我做了些事。”
宋慈道:“刘仁昌,你简直狼心狗肺,张凝眉是张凌汉的女儿,是沈忠的未婚妻,这两人受你之托,正在老松岭冒死打虎,你在县衙却将人家的女儿和妻子,献出去糟蹋了,你还有一点做人的良心吗?”
刘仁昌道:“宋大人,下官知错了,请看在下官为官还算清廉,任职还算勤勉的份上,饶下官一命吧。”
宋慈道:“我怎么饶你?依大宋律法,故意错判,致人枉死,则判案之官员,必须以命抵命,你难道不知道吗?”
刘仁昌双手撑地,长跪不起,忽听“咚”的一声,便见他脑袋触地,人倒在一边,脸色苍白的,昏过去了。
宋慈只好先将刘仁昌及其手下家丁押入监牢,待刘仁昌醒后,再令其于供词之上签了字,画了押,这案子才算初步审结,剩下的,便是前往赣州,去捉拿俞孟坚了。
第二十五章 绞心
到了赣州城中,宋慈并没有直接前往州衙,而是打听起赣州城中的名医来。
萧景等人不解,便问宋慈突然在赣州城打听名医,是何原因?
宋慈道:“记得张凝眉说过,她被侵犯的那个晚上,曾经无意中摸到歹徒的后背,是长有累累恶疮的。
现在先假设俞孟坚便是那个歹徒,那么从时间上来看,他在侵犯张凝眉后不久,就调任到这江南西路的赣州了。
而疮这东西,一般来讲,算是小病,常常容易被人忽略,如果长在后背,又无关痛痒,就更是如此了。病人对此也总是有治没治的,并不怎么上心。所以这病往往会迁延很久,病程较长。
而且从病性上来看,疮这种病也常常复发,很可能在惠州已经治好了,但到了赣州又复发了。
宋某之所以打听名医,就是要追查俞孟坚的病历,看看他是否曾经寻找名医,治过他后背上的疮。当然,我们也可以动用暴力,直接掀起俞孟坚的衣服来看,但如果俞孟坚的背疮早已治好,后背光滑无痕,那么我们就比较被动了,到那时,也还是得从俞孟坚的病历,来寻求突破的。”
“可是城中名医颇多,我们是要一个一个地寻问吗?”王勇问。
宋慈道:“没这个必要,以俞孟坚的身份,看病一定是找赣州城最好的郎中,我们要打听的,便是这城中首屈一指的名医。”
说起赣州城第一名医,百姓们都说是长乐街“养颐堂”的袁培中。宋慈谢过指点的百姓,便径往“养颐堂”而去。
中午时分,前来养颐堂看诊的病患渐渐散去,宋慈便趁这生意冷淡时,进入堂内,找到袁培中,与他谈起话来。
宋慈先道明了自己的身份,袁培中不禁肃然起敬,便问宋慈来此,有什么须要他效劳的?
宋慈微笑着试探道:“听说俞通判俞大人找您看过病是吗?”
袁培中果然回道:“是的,宋大人,不过那是两年前的事了。”
宋慈道:“俞大人是来找您看疮的是吗?听说您的方子疗效甚佳,而宋某也常因酒肉不节,屡患疮病,这次来养颐堂,就是想看看袁郎中治疗俞大人恶疮的方子。如果方便的话,宋某想抄一张方子回去,以作备用。当然,如果袁郎中的方子是对外保密的,不便拿出来示人,那么也就算了。”
袁培中笑道:“宋大人言重了,草民在宋大人面前,又谈什么保密呢,区区一张方子而已,宋大人尽管抄去便是了。”
宋慈道:“那就有劳袁郎中了。”
“宋大人不必客气,您稍候片刻,在下将当年医案取来。”
说罢,袁培中便走进里屋去了,不一会儿,他手捧一叠厚厚的医案,向宋慈走来。待走到宋慈面前,便翻开其中一面,道:
“宋大人,俞大人的医案已经找到,请您过目。”
宋慈将头一转,向萧景递了个眼色,萧景当时便心领神会,掏出随身所带的文房四宝,便从袁培中手中接过本子,将这医案如实抄录下来了……
据养颐堂的这份医案所示,俞孟坚的后背确实患有疮症,这便与张凝眉所说的供词,互相吻合了。
而从这份医案的详细描述来看,俞孟坚苦于后背屡治屡发的恶疮,起码已有五年了,而他侵犯张凝眉是四年前,那么时间上也刚好对上了。
有了这份证据的加持,宋慈的信心无疑更足了。在他看来,俞孟坚已是插翅难逃了,因为针对他的证据,已经环环相扣,形成严丝合缝的证据链,纵使俞孟坚一言不发,都足以定罪了。
果然,江南西路提刑司,在听取了宋慈的陈述之后,也认为俞孟坚的案子已经罪证确凿,没什么好犹疑的了。于是,提点江南西路刑狱公事方自重方大人,便亲自陪同宋慈,前往赣州衙门,捉拿俞孟坚。
俞孟坚面对两位大人,与重重证据,不敢再辩,当时便承认了自己利用职权,侵犯张凝眉的罪行。
“那晚吃饭时,当刘仁昌只请下官一人,而专门让张凝眉作陪时,下官便已明白刘仁昌的意思了,”俞孟坚向宋,方二位大人坦白道,“不过下官跟刘仁昌虽然心知肚明,但嘴上却什么都不说,只是劝张凝眉喝酒。当时喝的酒是岭南有名的烈酒‘鼎湖春’,我们知道这酒的份量,但也假装不知,一杯劝一杯地让张凝眉喝。而张凝眉很快便醉倒了。
张凝眉一醉倒,刘仁昌便让下人把她抬下去了。而我跟刘仁昌依然心猿意马地吃着,喝着。等到酒足饭饱之后,已是亥时了,下官便说要去睡觉了。
这时,刘仁昌告诉下官,说下官当晚睡觉的地方有变化。下官问他今晚安排到什么地方了?他说去了便知。于是下官也就没有再问,就假装醉酒,神志不清,然后一摇一晃地跟他过去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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