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为难那戚氏,反而视若不见,便知她也是受害的哪一方。
戚氏不出现在她跟前便把了,还非得来她跟前添堵,她嘴上便忍不住冷言相向。
嵇老夫人看向那身子单薄得摇摇欲坠的戚氏,怒道:“你这要做给谁瞧,给我打哪里回哪去!”
听到声音,滢雪抬起了头,望向嵇老夫人。
这是她第一回 见嵇堰母亲。
她身子已然被淋透,冷得发抖。目光微移,待与嵇堰的那双漆黑眸子对上之时,忙低垂下眼眸。
当真是胆小。
嵇堰收回目光:“她愿站,母亲不搭理便是。”
嵇老夫人见儿子比方才冷硬了起来,心中更不知是什么滋味,复杂得紧。
临近屋前,脚步一顿,转头瞥了眼庭院中人,又压低声音与身旁的儿子道:“他们父女固然也有错,但到底也受了伤害,且一日夫妻百日恩,那戚氏与你也确实是有过夫妻之实的,万事便莫要做得太绝了。你去与戚氏说,让她回去,明日再来,我见不见再另说。”
嵇堰点了头,把母亲送入了屋中,嘱咐了顾媪与妹妹好生照顾后,才从中出来。
胡邑不知何时拿着一把伞,见二哥出来,低声道:“干娘也就是嘴硬,但这心肠比谁都软,若不是戚家伤二哥伤得厉害,干娘也不会这么记恨戚氏。”
嵇堰看向庭院中低着头的戚氏,朝胡邑伸了手:“伞给我。”
胡邑把伞递给了二哥。
嵇堰打开伞,从檐下走下。
大雨滂沱,风势也甚猛,才从檐下步出,雨水就争相溅向袍袂。
脚踩着积水而去,鞋面也沾了水。
毕竟并非世家出身,以往在府衙当差也是风里来雨里去,倒是没那么精细讲究。
身后的胡邑也从婢女手中拿了另一把伞紧跟上。
二人尚未行至戚氏身前,便见戚氏身形一晃,身旁的仆妇眼疾手快地把人给扶住了。
在府衙当差时见多了装模作样的人,戚氏是装的,还是真晕,经验之谈,一眼就能瞧出来。
嵇堰走近,才发现去了妆的戚氏的脸苍白憔悴,约莫是受不主晕厥了过去。
是真晕。
仆妇见到郎主,惊惶低下视线:“郎、郎主,是娘子非要在这等着老夫人唤,奴婢劝也劝不动。”
胡邑暗道这些娇女就是娇气,淋一会雨就晕了。
他皱眉道:“还不赶紧把你家娘子送回去。”
仆妇身形不高,扶着人回去还差不多,可现在人都昏迷了,还怎么扶?
仆妇露出了为难之色,窘迫道:“还请郎主再吩咐一人与奴婢把娘子送去青芷院。”
胡邑脸色不虞,但还是上前道:“我来把人送回去。”
正要去抱人,神色沉敛的嵇堰开了口:“你觉得合适?”
胡邑动作一顿,遂反应过来确实不合适:“我去喊下人过来。”
嵇堰盯着晕厥的戚氏,沉默片息,随即上前一步。弯下腰,手臂朝着戚氏腰身一伸,单臂把人直直抱起,犹如单手抱稚童一般轻松,臂力惊人。
滢雪已经昏迷,上半身软塌塌地趴在了宽阔的肩膀上。
或是在梦中梦见孩童时期被父亲抱在怀中的景象,在淅沥雨声中,委屈至极的呢喃喊道:“爹爹,芃芃冷。”
旁人没听清,嵇堰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芃芃应是戚氏的小字。
被当成了爹爹,嵇堰只眉梢微挑,铁臂抱紧了双腿,继而面色冷淡地暼了眼仆妇:“带路青芷院。”
嵇家府邸是圣人所赐,至今,嵇堰也就在前院和自己院落,以及母亲的院落走动过。
仆妇不敢怠慢,打着伞走前头。
嵇堰一臂抱人,一手打伞,步履依旧沉稳。
胡邑惊愕地望着自己二哥半扛着人的姿势。
眼看着人往院外而去,连忙跟上。
出了老夫人的院子,走tຊ在前头的郭媪忽然回过味来。
戚氏这可算是成功吸引了郎主的注意了?
想到这里,忽然觉得这场雨没白淋!
嵇府为圣人所赐,占地宽阔。
随着仆妇穿堂过巷,走了大半刻才到青芷院。
入了小院,嵇堰环视了一圈简陋的院子,再而在仆妇领路之下入了挂名妻子的寝居。
进门前,随意把伞扔在了地上,跨过门槛入内。
抱了一路,却依旧轻松。
胡邑觉得方才就是糊涂了。
虽然二哥与戚氏不过是名义上的夫妻,但算起来还是二哥的人,他凑什么热闹!
现在倒也清醒了,只停在屋外没有跟进去。
青芷院另一个仆妇见郎主把戚氏送回来,惊愕了一瞬,忙从廊下另一头疾步过来。
嵇堰把人放置屋中的床榻上。
另一个仆妇也已然入内,颤颤巍巍地向郎主行礼。
嵇堰在两个仆妇身上扫了一眼,问:“院中就你们二人?”
仆妇不知郎主何意,小心谨慎的应:“只有奴婢二人。”
嵇堰静默了片刻,转身走出屋子,与胡邑道:“派人请个大夫,该怎么治怎么治。”
郎主离去,屋中两个仆妇终得大喘气。
郭媪最先反应过来,与李媪道:“你赶紧给戚……娘子换上衣裳,别叫娘子着凉了,我去换身干爽的,再顺道煮一碗姜汤过来。”
话一说完,就急急走出了屋子。
李媪一愣,暗道郭媪态度怎如此大变?
便是与她一样收了金豆子,也不至于她这般殷勤,殷勤中还隐隐带着亢奋。
瞧向床榻上湿漉漉的戚氏,也没闲暇时间去琢磨,只得赶紧找来干爽的衣裳给其换上。
脱去衣裳,正要换衣之时,目光触及戚氏那圆润的肩膀,一愣。
香肩上有个浅浅的痕迹,在白皙柔嫩的肌肤上格外的显眼。
仔细一端详,看大小,像是个男人的牙印。
这戚氏与郎主新婚洞房那宿,郎主分明没有入洞房,那这牙印又是从何而来的?
李媪似乎联想到了什么,脸色大变。惊疑半晌后,还是把衣裳给换下,找来布巾绞发。
不多时,郭媪端了姜汤过来。二人合力才把姜汤灌入了戚氏口中。
才灌完姜汤,屋外便传来了声音:“郭媪,李媪何在?”
是嵇府洛管事的声音。
二人相视了一眼,郭媪给戚氏盖上被衾后,与李媪并肩而出。
*
未时,嵇堰补足眠了,起身坐在床沿边上。
左臂搁在腿上,右手向后按了按因落枕而僵硬的后颈。
片刻后,抬眼望向微敞的窗外。大雨已停,空气中都是潮湿的气息。
也是差不多这个时辰,外头传来胡邑的声音:“二哥,可醒了?”
嵇堰站起,应了声“嗯”。
今日还要值小夜。一会处理半个时辰公务,继而用过晚膳后再去上值,时间整好。
套上马靴,走到衣架旁,把架上清洗干净的黑袍取下。胡服袍上有金丝银丝绣上的虎豹图案,是嵇堰上值穿的衣裳。
穿上黑袍,束上皮革护腕。黑布条在护腕上缠绕了四五遍,再系上两头。
嘴咬布条末端,另一手一拉,便绑好了。
穷苦出身,如今高床软枕,也不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蚕食了自己。因此府中吃穿用度都是家常,便是日常起居都是亲力亲为。
从屋中出来,胡邑已经在外候着了,他询问:“二哥,洛管事已经从青芷院盘问回来了,可要先行处理了再去处理公务?”
时辰还早,公务也不急那么一会。
嵇堰说:“让管事到书房去。”
第五章
嵇堰览阅今早送入府的邸报时,嵇府管事已至。
嵇府府邸是圣人所赐,自是由户部来安置。而部分的仆从也是由户部安排进来的。
嵇府管事也在其中。
嵇堰调查过这管事。身家清白,确实也是个有能耐的。起码这半年下来,这府邸打理得井井有条,没有半点差错。
“郎主。”管事向嵇堰一礼。
嵇堰放下邸报,双手搭在了膝上,抬眼看向洛管事。
“戚氏醒了?”
管事应:“还未醒,大夫来瞧过,说没什么大碍,最迟晚上就能醒。”
嵇堰点头,又问:“青芷院的下人是你遣走的?”顿了一下,补充道:“戚氏的陪嫁仆从。”
管事没有想到郎主忽然问起这件事,顿了一下:“不是郎主吩咐的吗?”
说着,看向一旁的胡邑。
嵇堰也转了头,静静地看着胡邑。
胡邑不自觉背脊一寒,为自己辩解:“我也没说过什么呀?”
洛管事道:“胡亭长让奴安排两个仆妇到青芷院看着戚氏,莫要让她闹出闲话。”
胡邑点头:“这话我是说过。”
管事又道:“同时还说了,多余的闲杂人等另行安排。”
胡邑皱眉:“那戚氏陪嫁的仆从就有二十人,郎主院中伺候也不过是八人,二十人原本就多了。郎主刚坐上中郎将的位置,就如此奢靡,引人闲话,难道不应该削减?”
“难不成,洛管事你以为,我让你把人全部都遣走了?”
屋中一时静谧。
许久后,洛管事认了错:“是奴会错意了,还请郎主责罚。”
都已然问起来了,便说明这事办得不好,洛管事自是不会愚笨到过多解释。
“人都去哪了?”嵇堰问。
洛管事垂下头,声音低了些:“有四人不肯走,留在后院做粗使女使了,而其余全遣回了安州。”
嵇堰眉心微蹙。
胡邑眉头也更皱:“把人遣回去,岂不是在羞辱戚氏和安州长史。虽二哥为人正直,虽冷着戚氏,却不至于羞辱一个妇人。”
洛管事闻言,额间不禁冒出一层薄汗,道:“安州戚长史曾羞辱郎主,又于郎主用私刑,配不得郎主尊敬。”
嵇堰初入洛阳便住进了这嵇府,洛管事在跟前伺候,也不了解这新主子,所以这新主子的一句话也要琢磨个几遍。
成婚当日,郎主拜了堂后就立即换下了红莽袍,连新房都没有入,可见是有多厌恶戚氏。
之后胡亭长又说了那些话,很难不让洛管事多思。
胡邑看了眼自以为是的洛管事,又看向二哥。
二哥依旧是那副平静的神色,可眼神却是冷沉了下来。
二哥的心情不大好。
嵇堰缓缓启口唤了声“洛管事。”
洛管事不知为何,听到这一声唤,心里一咯噔。头埋得更低:“不知郎主有何吩咐?”
嵇堰眉眼沉定:“此前的事我便不追究了,但往后无论是我,还是胡亭长,说一就是一,若不确定直接问,莫要多加揣测。”
做了那么多年的捕头,审问各种犯人不知有多少。眼前的管事心底想的是什么,嵇堰也能猜出一二。
都说得这么清楚了,洛管事哪里还看不出来自己的主子是个正直的性子。
听到那句“此前的不追究”,暗自松了一口气,对后面的安排也不敢再妄自揣测。
“那……接下来该如何安排?”洛管事问。
嵇堰:“既然还有四人不肯离开,让她们回去伺候便是。”
“是。”
嵇堰点了头,看向胡邑。
胡邑明白,继而问:“戚氏今日行为怪异,你盘问那两个仆妇后,可问出了眉目?”
说到这事,管事应:“那两个仆妇不敢欺瞒,今日大娘子分别给他们赏了五粒金豆子,让她们日后尊敬些。”
“每人五粒金豆子,这一出手竟这般大方?!”胡邑不禁惊叹。
虽已然见过洛阳的繁华,可也知道在这洛阳成的世家,也没几个主母能大方到随意一拿就是好几粒金豆子赏仆从的。
嵇堰却没在意赏金豆子的事,只是听出了旁的意思来。
以钱财才能收买人心,让仆从待自己尊重些。显然这位娇女在嵇府过得并不好。
昔日高高在上,入了嵇府后,奴仆也敢给她摆起了脸色。
这边胡邑惊叹后,追问:“除了金豆子,可说了为何来寻郎主?”
洛管事瞧了眼座上神色不明的郎主,也没有隐瞒:“听其中一个仆妇说,大娘子今日的改变,是想引得郎主注意,从而……怀上子嗣,在府中站稳脚跟。”
洛管事的话一出,书房中便陷入了冗长的沉默。
嵇堰想起那胆怯的戚氏,对于她想怀上自己的子嗣,却是不信的。
他很清楚,若是他再碰她一回,戚氏不被吓死,也会被吓疯。
自然,嵇堰也没打算过再碰她。
半晌后,嵇堰开口,问:“还有旁的事?”
洛管事应:“确实还有一事,青芷院的李媪说是有要事见郎主。”
嵇堰眉心微拧,这事还真没完了?
“你让她来。”
洛管事退出屋子去喊人,憋了许久的胡邑开口:“本就只协定了三年夫妻。三年后路归路,桥归桥,嫁娶各不相干,戚氏忽然这么一出,她到底想做什么?”
还说子嗣,这是不打算离开嵇府了?!
别说是胡邑,就是嵇堰也不知那戚氏在琢磨什么。
须臾,李媪入了书房,低首行礼。
嵇堰:“何事?”
李媪道:“此事关乎秘幸,还请郎主允tຊ奴婢单独说。”
嵇堰看了眼胡邑与管事,略一颔首。
二人退出了书房之外。
嵇堰:“说。”
李媪跪了下来,低头高密:“郎主,方才奴婢给大娘子换衣裳之时,发现大娘子肩头上有一个牙印!”
听到“肩头牙印”几字,嵇堰眉心跳了跳。
仆妇继续分析:“那牙印的主人不仅牙口宽大,便是齿牙的印记也大,显然是男子留下的。”
仆妇怕迁怒,忙撇清关系:“奴婢看到牙印,半点不敢欺瞒。”
嵇堰沉默地听完仆妇的话后,面无表情的说:“那是我留下的。”
“奴婢不会扯……”声音戛然而止,神色无比的惊愕。
她听到了什么,郎主说那牙印是他留下的?!
嵇堰声沉道:“此事不允再提。”
李媪哪里敢说不。
她要是知道那牙印是郎主留下的,她是说什么都不会来这告密的!
*
雨天天色黑得快,不过黄昏,却似入了夜。
一剂猛药后,戚滢雪出了一身汗,好在风寒没有复发。
她朦朦胧胧间似乎听到有人在她耳边哭。只是哭声怎么这般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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