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琴幽,是神水宫当差的一名小小仙娥。千余年前是不毛之地浑长的一株幽兰,行商的西域人,一时不察,将我从骆驼背上的包袱中掉落,西北干旱,本无几日好活,时值明仪殿的陆典元君公务路过,心有不忍随手浇了一g水,我承了泽被,得以飞升。
天庭诸事因果,讲究的是一饮一琢,两不相欠,我既受了陆典元君如此大的恩,自然要想办法还清果报,甫才无上自在。只不过这陆典元君主明仪殿,掌帝星,司人间气运,不仅法术高强,行事亦是干净利落,处处周到,无甚破绽,是以这一千年来,并未找到合适的机会报恩。
逍遥日子过得百无聊赖,光阴只似浮云。一日,司命来神水宫后园寻我,神神秘秘,偷偷摸摸的,“你当如何?陆典元君被玉帝遣下凡间历劫去了。”
“啊?!”我自是十分震惊,这陆典元君掌殿以来,兢兢业业,并无错处,怎么突然被打下凡间了?“可是他效法天蓬元帅调戏了嫦娥?”
“说什么浑话,那陆典向来是个不近女色的主儿。”
“啊?!”我更震惊了,“莫不是近了男色?调戏了哪位良家仙君?”
司命瞪我一眼,无话可说,我只能连忙赔罪,向着雷公电母发誓再也不说胡话打断他了。
谁知司命反而更生气,“你当雷公电母打雷下雨先遭殃的是谁的府邸?!!”
正事要紧,司命未再与我打岔,继续神神秘秘地开口,“你可知那鬼蜮如今的尊主尺雪怆然?”
自然是知道的,创世之初,人神魔三界分立,各不相干,可三千年前,魔界玄冥出兵人间,打得人界生灵涂炭,又要攻上天庭,妄图一统三界,战神离渊合天庭数万神兵之力,以身结印,封印玄冥于北海深处,不再见天日。魔界失了主心骨,四分五裂,一部分潜去妖道,另一部分隐于鬼蜮,失去踪迹。
这位尺雪怆然便是几百年前横空出世,斩鬼蜮至尊,登尊位,一百年服众,两百年合妖道,颇有当年玄冥气魄。
“若是照着玄冥的路数,尺雪怆然打上天庭指日可待,天庭如今可没有再一个战力超凡又甘愿以身殉道的离渊了,那陆典元君可是去人间做卧底,打算行离间之事?”
“倒也不是……你能不能听我讲完?”
陆典飞升之前同尺雪怆然,本名唤亓官郝,乃是打小一块长大的兄弟,彼时明仪殿的紫微星君动了凡心跳了诛仙台,明仪殿虚位以待,原本两个人都有些飞升的资质,但明仪殿既是司人间气运的,这两人到底是谁飞升,便看飞升日天雷先打在谁身上,谁运气好些。
陆典飞升时的那道天雷烧了亓官郝他们家房子,火势太猛,只有亓官郝生还,一家五口人都不在了。尺雪怆然从此恨上了陆典,误入歧途进了鬼域,修习了不老不死的鬼躯,又到地府阎王处撕了命簿:“我命自在我手,怎由得旁人挥毫泼墨说是天命所归?!”
尺雪怆然在鬼域做尊主,然非鬼魅出生,需要借些王气将养,这一世到凡间成王爷夺储,而陆典因了这一桩因缘劫、人命债,下凡投胎成了他青梅竹马的好兄弟,后成为兵马大将军,辅佐他登位,创开明盛世,因功高盖主被诛杀九族。
听到这里,我才明白,这天庭原来真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尺雪怆然凡间一世,天上不过几日,眼瞅着就要打过来了,那一帮吃干饭的想出来的法子竟是让陆典下凡历劫还清因缘债,试图感化尺雪怆然,回头是岸。
高,真是高。
“司命老儿,这命簿是你写的不是?为何又要尺雪怆然诛杀陆典,如此这般,这业障倒是生生不息,无有尽头了。”
“有这一桩因果掣肘,想来能拖他一时是一时吧。”
我暗暗嘀咕,“尺雪怆然是这么信命数轮回的人么,搞不好打上来第一件事就是撕烂你的命薄。”
“你说什么?”
“我说司命老儿写得好写得妙,可有什么需要我相助?”
“我来寻你正是为此事,陆典元君下凡,这回真成了肉体凡胎,若是横生什么枝节,扰乱命数,他就真灰飞烟灭了,左右一千年前他对你有浇灌之恩,你可愿下凡助他一臂之力?”
“如何助他?”
“我给你写好了身份,备好了壳子,其一,正是陆典那自小定下娃娃亲却素未谋面的妻子,叫尺雪怆然看上了横刀夺爱。”
然,此人命薄,入了王府没过上几日好日子便香消玉殒,你其二的身份便是尺雪怆然正室贺兰玉的贴身侍女,要促成这般帝后和谐的好姻缘。
其三,此侍女通敌伪造书信,陷害陆典谋反,害他一家被诛九族,此后又十年,陆典被平反,此女遭挫骨扬灰。”
我仰天长叹,“司命你能不能少看些人间的三角恋狗血话本子?”
司命向来同我讲话不超过半个时辰便会气急败坏,眼下正到了极限,吹胡子瞪眼,没忍住一掌劲风袭上我的左肩,“去去去”,我在司命扫地出门的花架子下,翻了个跟头,直直坠下凡间。
坠落之时,我想起了这千年之间同陆典的会面,头一回是王母的蟠桃盛会,彼时我还未入神水宫,在天庭中一介散仙四处为“家”,因为资质和修炼时日不够,不仅半只果子都蹭不到,连登堂入会,侍奉在侧的资格也没有,躲在莲池对着一尾瘦不拉几的黑鱼生闷气,叫陆典元君偶尔见着了,便将自己的蟠桃相赠,说什么正在辟谷,无意于口腹之欲,我自然是震惊“这蟠桃可是有助于修炼法力,谁当真为了吃啊?!”
第二回是明仪殿的一位小仙娥同南天门守卫有了私情,神水宫的后花园僻静,不常有人,变成了两人私会的场所,我向来耳清目明,却为了偷看未曾戳破,一日夜里,守卫有事耽搁来得晚些,仙娥在蔷薇丛中用手指在地上写着守卫的名字,写完一遍又擦掉再写一遍,循环往复,不觉厌烦,可时辰见晚,等来的却是携守卫而来的陆典。
陆典元君刚正不阿,只道私情对修仙之人是忌讳,眼下抓了现行,将仙娥与守卫带到王母面前,断了仙根仙骨遣下凡间作了真正的凡人。
过了些时日,司命下凡当差,我央了他带我下凡见见人间百态,特地去寻了那两人,仙娥昔日美丽容颜已见老,操持着家中活计:烧火做饭洗衣,拿着搓衣板追着打混不吝的半大小子,守卫在大户人家做护卫,跟着少爷到处寻衅滋事,府内府外都少不得挨打。
看得人触目惊心,自此我便对那位仙君断了念想。
流水落花2:耳缘环痕
我在人间的第一幅壳子是金陵刺史家的小姐,自小爱作男子装扮,念私塾,做学问,凡事不比男儿差,只是前些日子遭私塾同窗陷害,推落下水,磕到脑袋,正命悬一线呢。
司命踏着祥云跟在后头而来,引我至刺史府上,小姐闺房,病榻上的羸弱美人,额间缠着一圈纱布,隐隐渗出血来。
我有些忿忿不平,“人家太平日子过得好好的,你硬要我下来相助陆典,夺人家气运,人家姑娘大好年华,前程无限,落得这幅惨样,好不地道。”
“哎呦姑奶奶哎,”司命老儿听了直喊冤,“这姑娘的命数确确实实就到这儿了,她前世是个恶霸,欺凌那位同窗,害得人寡母早亡,转世投胎才如此这般,不过是时刻正好,趁她的壳子还温热,占如此机缘罢了。”
我闻言甫才作罢,不再耽搁,拈起一个诀,默诵经文,瞬间附身到秦家小姐身上。
在天上飘了一千年,此刻落地,摇摇晃晃,倒没什么实感,“腾”的起身,觉得头重脚轻,不大清醒。
倒是将一旁侍奉的婢女吓了一跳,秦母守在床侧,眼泪浸湿床沿,突见女儿醒转,喜不自胜,大喊,“快!快!叫大夫来!”
“娘,女儿没事,不过是些小伤,甫才睡了一觉,现下清醒得很。”
“我的儿……”秦母高兴得说不出话来,“还是让大夫来再诊诊脉。”随后又吩咐丫鬟,“快让厨房做些小姐爱吃的东西,红烧蹄膀,糖醋小排,西湖醋鱼,佛跳墙……有什么做什么。”
听得我一惊,低头瞧瞧自己这瘦弱的身子骨,心道这原身小姐这么瘦小却如此能吃,真是个人才。
司命在屋外偷偷摸摸看了半天戏,眼下拈了个诀,隐身进来,冲着我抱拳。
我两眼一闭,走吧走吧,司命老儿是指望不上,还得靠我自己在这人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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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府上休整了两天,我便闹着要去私塾,秦母原怎么说都不愿意,“都是你执意外出撒野,受这么重的伤,我是决不能让你再出门了,你就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等着陆家公子上门娶你。”
这能行?我可不能嫁,我得当那红颜祸水横在陆典与尺雪怆然之间呢。按司命老儿的说法,尺雪怆然此世名叫云陵,是大胤皇室的七皇子殿下,早些年镇守边疆军功累累,此番回朝开府授爵,同当今太子下江南微服出访,体察民情,正是在老秀才的私塾相见秦霜,看对了眼,渐生情愫。
而陆典,礼部尚书之子,少时在京中做的是太子伴读,后一道镇守边疆,是七皇子营下一员大将,此番微服,他亦在其列。
秦母不让,我便偷着出门,左右法术还有三成,谁也管不着我。秦霜好姑娘生得模样俏得很,扮男装也是俊朗得紧,我十分满意,出了府便大摇大摆去私塾。
头天去,那位推我下水的同窗,叫什么贾芳,被夫子压着来赔不是,我瞧他不是很服气的样子,本想出手教训一下他,但又想起前世孽障,有些下不了手,还是作罢,不再多沾染因果,总归秦母气不过得很,说等刺史大人回来,非得好好教训一番,让他好看。
只是我不想同他们计较,奈何整日枉读圣贤书的污H玩意儿,碎嘴子得很:下学之际,夫子去了趟茅房,众人打岔聊到《石头记》第五回的谶语,“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又谈到画的一簇鲜花,一床破席,对袭人的评价颇低,只道她将身子给了宝玉,后又嫁了蒋玉函,实在是“席一人眠之不破,多人眠之则破”。
我听了气得牙痒痒,正要反驳,可不知私塾中何时来了个生面孔,倒是抢了我的话,“曹公谶语中的破并非指代人格,而是命运,若真如此,晴雯亦是‘乌云浊日’,香菱‘莲枯藕败’,怎不见的众兄批判此二人。”
“他们这些人啊,脑子里便只有些裤裆子里的事,一旦有能生拉硬拽扯上关系的便激动起来,枉读许多圣贤书。”我实在忍不下去了,站起来帮腔。
曹芳好容易逮着机会,又来找我不痛快,指着鼻子骂,“你这癫子,又说什么浑话?什么裤裆不裤裆的,读书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你说‘众人眠之则破’就不难听了?好生无理取闹。我看你们一个个的喜欢晴雯,讨厌袭人得紧,怕不是正对着晴雯的那句判词‘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自视过高,德却并不配位。”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势,生面孔身后一名随侍高喊:“夫子回来了!”
众人立即如鼠蹿四散,趁着夫子回来再多做唠叨之际各自散学,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我对这位生面孔赞许有加,有了结识之意,直接抱拳,“公子仗义执言实在是义薄云天,在下姓秦,单名一个霜,金陵人士,不知公子名姓?”
那生面孔多瞧了我两眼,目光在耳缘停留片刻,微微一笑,甫才答话:“在下姓林,双木林,单名一个云,行七,你唤我林七亦可,自京中来金陵游玩。”
“林云!”我心中暗道,“倒过来不就是云陵么,还行七!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他!”机智如我,十分了然,庆幸今日未曾听了秦母窝在家里,不然又误了时机,嘴里恭维却也不停,“凌云之志,好名字啊!”
云陵又问:“不知秦公子看这《石头记》,最爱哪一章回?”
我不作他想,直言道,“我最爱晴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那一回。”
“晴雯?”
我老实坦诚,“其实我也喜欢晴雯,但是我不喜欢人们仅凭自己的好恶就随意作指摘,袭人固然有些机心,但总归太多事都是不由己,更何况有些根本就是臆测出来的,我觉得不公正。”
云陵这下笑意更深,言语间不再迂回,“姑娘是哪家的小姐?”
我的男子装扮如此以假乱真,怎能一下子被认出来,立刻直了脖子,粗了嗓子,“呵呵林七公子你胡说什么啊,某虽长得周正精致了些,也是堂堂七尺男儿,怎可胡诌?!”
云陵闻言一展扇子,天知道他哪里冒出来的狗屁扇子,胸有成竹的模样实在是招人恨,“身量不高,形容瘦削,指如葱白,面色绯红,眉若远山,眸带星子,杏腮娇俏,最要紧,”云陵摊手指指我的耳朵,“姑娘耳缘的环痕可不是公子做派。”
“呵呵。”我瞪他一眼,拂袖而去。
流水落花3:发心坚固
不多时,便到了元宵节灯会,秦霜为着这节日,特意在羽衣轩叫裁缝新裁了衣裳,玫瑰色金银掐丝褙子,明黄绫缎裙,衬得人娇嫩得很,眼下可惜,倒叫我捡着了漏,穿上这身好衣裳。侍女鹃儿心思细,怕小姐冻着,带了件羽锻对衿褂子备着,谁知灯会热闹的很,我在里头似无头的苍蝇奔来跑去,见什么都新鲜,倒也不觉得冷。
那日云陵也跟云G、陆典一道出来看热闹,金陵城中灯火辉煌,只是这猜灯谜、放河灯、手艺人胸口碎大石,倒也同京中没什么两样,因此不觉得新鲜,云陵懒懒散解了几个谜,又被人群推搡着挪了几步,很快便乏了,可巧那陆典眼观八路,二听四方,神色紧张得很,想来也是,毕竟护卫都在暗中保护,明面上跟着两位皇子的只有他一人,可得紧着仔细点,不容有失。
我早早便望见了他们一行人,但是司命老儿说了,凡间女子多少有点小女儿姿态,得叫男子多主动些,我便权当未看见。
社火摊子售卖的面具极为别致,我在天庭都没看过,民间传说里的人物,大多也都是编纂,最多黄泉府能见着一两个,下回等司命老儿过来催进度,可以顺便问问他。
鹃儿觉得青面獠牙的面具十分狰狞,害怕得很,我存了逗她的心思,一手一个“狮豹”,一手一个“神鬼”面具凑在她跟前比划,惹得她捂脸嗔怪,歇一会又从面具后面突然冒头,瞪着眼睛吐长舌头作鬼脸吓唬她。
玩得正有兴致,却觉得肩膀被什么人拍了一下,正要回头去看,又觉得身后一紧,裙裾叫人踩了一脚,一个站得不稳就要栽倒。
鹃儿眼疾手快伸手就要来扶我,可身后之人好似练过武,身手矫健得很,长手一捞,便把我揽入怀中。
灯会帷帐层层叠叠,大红灯笼的光穿过间隙落下来,影影绰绰,云陵一双凤眼淡淡地望过来,看得我脸上登时绯红。
鹃儿赶紧上前,推开云陵,“哪里来的登徒子如此轻狂?!”
陆典也跟了上来,嘴比脑子快,“你说谁登徒子呢?谁轻狂?”
鹃儿待要继续争辩,被我拉住,我福身,施了个礼,“林七公子。”
“秦姑娘,多日未见。”云陵躬身捡起掉落的狮豹面具,拍了拍上面的灰,递给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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