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涓流了很多汗,蛇皮袋的拎绳被攥在手心攥得死死的。
布鞋踏在积水的水泥地上,湿得透彻,熬煮过的米糊一层层涂在布面上晾干,鞋底是姥姥生前一针一线纳的,一共有四双,另外三双分别是给小姨、小姨夫、哥哥。藕涓有干净的塑料袋装着,藏在蛇皮袋最中间,用自己的外衣裹着。
雨滴顺着额前的碎发淌下,她半眯着眼睛。穿一件绿色的长款T恤,衣服下摆被做成花边裙摆状,胸前印着几个英文字母,下身一条弹力裤。
她应该是走了很久,小腿和拉着蛇皮袋的手臂都有些发麻,她停下来喘了口气。不远处有一家熟食店,熟食店旁边挨着一家小卖部,门口站着两个年轻人,在吃雪糕:一个寸头,耳垂有闪烁的耳钉,白色T恤,牛仔裤,大腿根破了很大一个洞;另一个黑色长发,挑染了些红色、黄色、绿色……眼皮上是大块紫色眼影,大红嘴唇。
藕涓不小心跟寸头男人对上了眼神,她慌忙低下头,拿着东西快步往前走。没多久,一双运动鞋出现在她面前,应该有四十多码,鞋面上一个对勾。
她咬咬牙:“我没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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藕涓第一次见小姨,在她们家阴暗的楼道里等了很久,她没有手表,只知道天色由明到暗,湿透贴在额头上的刘海也有晾干的迹象,邻居们家里的灯光渐次亮起,一个披头波浪卷发,花色连衣裙的女人摇曳着步伐走来,嘴里叽叽咕咕啐骂:“要死,今朝又输了钱……”
她眯起眼睛看藕涓,点燃一支辛辣的烟,用涂着红色凤仙花汁的手指夹住,声音和那烟一样的呛人:“哦你今天来啊,搞成这副样子要死了。”
然后打开门,浓烈劣质的香水味直冲藕涓太阳穴,她有点想打喷嚏,揉揉鼻子,咬牙忍住了。
没过多久,小姨父也回来了。一身卡其色工装,一边把带回来的熟食打包盒放在玄关,一边换鞋。他看了藕涓一眼,没有说话,跑到小姨那里窃窃私语了几句。藕涓低头抠手指甲边缘的死皮,耳朵里最后传来的是小姨父的“哦”,以及关上房门的声音。
那天哥哥一直没回来,姥姥念叨了大半辈子他的名字――周驰,却连他一面也没见过。
小姨在饭桌上骂了他一晚上不学好的废物东西,宗桑,小赤佬,也不知是指桑骂槐,另有所指,还是别的什么,小姨夫吃了一半扔筷子回屋了。
藕涓在姥姥那里听过母亲和小姨的故事:一母双生,都是容貌出众,一个在枫山待了一辈子,嫁了当地老实本分的人,做点小买卖谋生,却在进货途中偶遇车祸双双殒命;另一个心比天高,早早便离开家乡,来到南城,预备凭自己的美貌,另谋出路,很难说她运气好还是不好,结识了一个小干部,走关系给她找了工厂里的闲差,美美盘算着结婚当干部夫人,却被正牌找上门来狠狠羞辱了一番,几年光阴蹉跎下来,有些心灰意冷,无奈嫁了工厂里一直追求她的电焊工,也就是周驰父亲。
晚饭后,用过的碗筷堆在水池边,沾满汤汁的抹布、钢丝球、洗洁精搁在旁边,白色墙壁上掉了几块粉皮,满是褐色油斑、黑色霉菌。
小姨“甩手掌柜”的骂声从房间传来,尖锐、刺耳,她像鲜艳的曼陀罗花淬了毒,又正在慢慢枯萎,谁也不知道干枯后的模样。
藕涓走过去洗那些碗,透过窗户,隔壁人家墙上挂着一台电视机在放动画片。藕涓伸头看了两眼,不多时有人趿拉着拖鞋过来关窗,她便匆忙低下头,涨红了耳根。
小姨家没有额外的房间,她只能跟周驰挤一间,换了二手的上下铺木床,铺的是单面竹席,藕涓的编织袋堆在门口,她不敢打开把东西拿出来,也不敢先睡觉。于是把灯熄了坐在客厅撑着头发呆。
小姨夫的呼噜声此起彼伏,藕涓的背上大滴大滴淌着汗,白净的腿上被咬了好几个包,她忍不住在蚊子包上用指甲掐十字。
锁匙转动的声音传来,周驰终于回来了。
眼前的黑暗被突如其来的明亮覆盖,周驰被起身走了几步的藕涓吓了一跳,没忍住骂了一声。换鞋,进房间。
藕涓瞪着眼睛看了一会那双对勾的鞋,有点疑惑刚刚鼻青脸肿的男孩跟下午见着的是不是同一个,直到周驰在厨房乒哩乓啷地拿锅碗瓢盆,被小姨扯着嗓子骂“人不要做做鬼,要死了你”。
小姨夫被吵醒,房间里又掀起新一轮的骂战,周驰权作充耳未闻,没有人给他留饭,他拆了一包方便面煮,打一颗蛋,再放一根火腿肠。
锅盖盖上,里头咕噜咕噜煮,周驰双手插兜,面朝藕涓,他的眼睛被揍得肿得飞起,完全看不出眼神和视线,但藕涓猜他是在打量自己。
有一点紧张,揪着衣角,怯生生开口:“我叫藕涓,我……”
她的话没讲完就被周驰打断,“你饿不饿?”
藕涓摇头,但肚子不合时宜传来一声咕噜,她有些尴尬,很快清清嗓子、咳嗽一声打算盖过去。
周驰那边掀开锅盖,浓郁的香味传来,汤汁被收干,面条饱满有弹性。他用大碗盛了全部,又拿一个小碗,两双筷子,走到餐桌前,夹出几筷子面条到小碗里,荷包蛋、火腿肠也挑出来。他推推小碗,没有看藕涓,“吃吧。”
藕涓便坐下来小口咬那颗鸡蛋,她吃饭很慢,晚上在饭桌上也只来得及扒拉米饭和近前的咸菜。周驰吃得很快,囫囵三两下碗便精光了,他扔下一句“把碗筷洗了”便进了卧室,再过一会,拿衣服出来走向浴室。
藕涓又在水池边磨蹭了很久,对面的灯光也熄了,偶尔会有几声小朋友的啼哭传来。
进卧室的时候,灯还亮着,点了蚊香袅袅的烟,周驰光着上半身在床上打坐,新的旧的伤痕清晰可见,眯着眼睛。
藕涓想了又想,还是把那双布鞋从编制袋里拿了出来,递到跟前,“姥姥给你做的。”
周驰闻声半睁开一只眼睛,斜睥一眼,“我不要。”
藕涓眼前又浮现出那双对勾的鞋子,想想也是。她没有吱声,把鞋子又收回去,关灯,就着窗外一点月色攀爬梯。
藕涓躺在床上,翻了几个身,周驰有点不耐烦:“老实睡觉!”
藕涓僵住,屏住呼吸,又问:“你疼不疼?”
周驰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只是从鼻腔里挤出一个哼,“打你一顿试试,看疼不疼?”
藕涓不敢再说话了。
生锈的昨天2:木偶
周霁然曾经出演的短片叫《木偶》,在电影节展映过,但是没有正规的官方网络观看渠道,不过他发过来的简历里面有视频,温钺实在是好奇,就问选角导演何帅要了一份。
何帅是个胖子,眼睛圆溜溜的,笑起来眯眯眼,看起来是个很慈祥好说话的胖子,但是此人素来有“选角鹰眼”之称,之前很多备受好评、获奖无数的电影、电视剧的cast都有他的功劳,也挖掘了很多初出茅庐,没什么名气的小演员走上“康庄大道”。
-怎么了?觉得他还行?
-还行。
-哪儿还行?
-别人跟我对戏的时候都要先弯腰鞠个躬跟我打个招呼再开始,但是他没有,吊儿郎当的,感觉挺贴周驰的。
-行,我知道了。
温钺在吃饭的间隙挤了十分钟出来看《木偶》:
很久很久以前,木偶曾经是遥远的北方一片茂密森林中最茁壮、最漂亮的一棵树,伐木工人把它拦腰砍断,为了运输方便,树被放在林间的溪水顺流而下,可是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早,溪流冻成冰也冻住了树,它过了一个最寒冷、最痛苦的冬天,它的心也被冻坏了再也没有知觉。
后来树被做成木偶,到了一个商人家里,商人家的小少爷早夭,家人通过科技手段把小少爷的所有记忆嫁接到木偶身上以期得到慰藉,可惜木偶此时也只是个空心木偶,任凭商人一家如何与他对话,他仍是一语不发。
十年横亘,商人一家已生华发,又遭变故大悲折寿,也撒手人寰,他们的记忆也被保留,嫁接到了另外的木偶身上。
最后一颗镜头是在商人家的祠堂,列祖列宗排位在上,下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几只木偶,香火不灭,袅袅飞烟。
短片大部分时候木偶都是以缩小版的类人模样出现,工作人员在背后操纵拍摄,好似皮影戏,但是商人一家与木偶进行交流的时候,科技背景光一打,就会出现真人模样,周霁然的脸被做了特效妆,在脸部和手部等裸露的皮肤外面又增加了一层猪皮,人的行动又偶有停顿,不太连贯,一笑鲜红的嘴更是显得阴森,直让温钺想到一个词:恐怖谷效应。
那天试完戏,太阳还是很好,撑着头看演员看了半天看乏了的姜尚忽然笑了,他问周霁然:如果有一个人,你很想留但是留不住她,你会怎么样?
周霁然什么旁的话都没有问,淡淡回答,“留不住的东西就算了。”
温钺已然回到座位上,低头看着自己的白裙子,姜尚曾经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那时候她反问了很多话,“是留不住爱情还是友情还是亲情?如果是爱情,为什么留不住?是对方出轨?还是三观不一致了?还是金钱方面的现实原因……”
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最后敛下眉目,“我会很伤心,为什么留不住呢?”
再抬头时已经是泪水涟涟。
姜尚看她哭得不行,还乐,“只是一个假设”,结果第二天温钺就被定下演藕涓了。
同样,周霁然试完戏的第二天也得到了出演周驰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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藕涓的新生活就这么开始了,她初二,周驰大她五岁,完成了义务教育在街上当混子。
第一天上学,周驰带她坐公交车,司机开得飞快,颠簸得仿佛要让人把胃里的东西全部交待出来。她抓紧看掠过的风景,仔细记住周遭的一切:水产店、熟食店、菜市场、酱香饼、老式蛋糕房……
到站了,周驰让她下车跟着穿校服的大部队走,他坐在车上,下巴搁在前面座椅靠背上,没看藕涓一眼。
藕涓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学着如何生活,学着融入集体,可总有些格格不入的乡音,是她的,也是别人的,架起一座天堑,冷酷无情地宣告不同。她能做的回应只有沉默、沉默、再沉默。
编织袋里的衣物随着时间推移一件一件被拿出来,有一本田字格的本子被藕涓拿来记日记,每一个小格打上哭脸、笑脸,或是没办法形容的句号。
藕涓在此地住满一年,新岁到来,周驰很长时间流连在外头,基本不回家,再见到的那天下午她放学回到家,满地的碎片,有碗碟的,有玻璃杯的,小姨在房间嘴巴不停歇地咒骂“畜牲”“杂种”之类云云。
藕涓拿来扫把簸箕打扫,小姨气头上的时候她从来不敢搭话,只能默默听那干瘪的咒骂转换成无助的哭嚎,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天冷了,凉席换了薄被,藕涓早早上床休息,凌晨听到一些声响被吵醒,周驰和一个女人进了屋子,床板吱吱呀呀地动,藕涓听到女人柔媚无骨的娇嗔与呻吟,也听到周驰压抑着的喘息。
藕涓脸涨得通红,她拽紧被子屏住呼吸,不敢让人发现自己在偷听。
女人小声央求周驰轻一点,“等会把你妹妹吵醒了怎么办?羞死人了要。”
藕涓听见周驰说:“没关系,她本来就在偷听。”
女人死活不肯继续下去,骂周驰脑子有病,要让别人听活春宫,收拾了一番蹑手蹑脚走掉了。
屋子里归于宁静,藕涓还是拽紧被子不敢说话。
周驰却问她:“秋天了,怎么不帮我把凉席换掉?”
藕涓头闷在被子里,声音瓮瓮的,“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第二天是周六,小姨一大早就去打牌,小姨夫还是没有回家,藕涓起来洗漱完给周驰煮了两个鸡蛋,浸在冷水里晾。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藕涓倒了杯热水暖手,站在阳台透过防盗窗往外看,寻思着什么时候把毛衣拿出来穿。
卧室里终于有了动静,藕涓放下杯子跑过去,却见周驰把床底下的行李箱拿出来,正在收拾东西。
藕涓很震惊,她知道周驰迟早是要走的,但没想到是现在。思绪很乱,如同一团乱麻,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走上前按住了行李箱。
周驰挑挑眉看她,藕涓这才发现他新打了眉钉,浓黑的眉尾有两颗泛着银光的金属。
藕涓问:“你要去哪里?”
周驰:“去京市看升国旗。”
“学校里每个礼拜也升国旗。”
“那不一样。”
到底哪里不一样,周驰却没说。
“那小姨知道吗?”
“不知道,”周驰黑了脸,叮嘱她:“你不许告诉她!”
藕涓点头,站在一旁,看他收拾东西,周驰的动作很快,拖着行李箱就要动身。藕涓的胸口忽然像被水草缠住一样,潮湿又窒息。她从贴身的小兜里掏出来一个小布包,轻轻打开,里面包着的是姥姥攒下来给她当盘缠的钱,还有她替同学写作业赚到的生活费,她想想,把钱全部拿出来,递给周驰。
周驰接了,小票子装了满手,他笑笑,又递回去,“多给自己买点肉吃,都瘦成麻秆了。”
他走到门口,门锁半开,又转头,看向藕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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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驰找出来一双小姨的运动鞋给藕涓穿,有些大,不过能穿,那双布鞋被扔在一边,灰紫格子,布面的鞋,鞋底是一针一线纳的,藕涓看着鞋子好像看见了姥姥,她找出来一个塑料袋把鞋包住,“这样不脏。”
周驰没说什么,默许她把鞋子放进了行李箱。
他们出了单元楼,藕涓往回望,楼面白色的瓷砖上有裂痕,长出来一些爬山虎纠缠,“15号”几个字都褪了色。
藕涓跟在周驰后面尽力跟上他的脚步,周驰没有回头看。
爱心熟食店是小姨夫最爱光顾的店:海带结、芹菜条、豆腐皮……都是常买的菜品,有时候小姨夫心情好也会开荤,买些鸡爪或者猪头肉回去下酒。
藕涓在熟食店门口摔了一大跤,胳膊肘蹭破好大一块皮,看店的张婶连忙过来搀扶,说什么都要倒几两62度的白酒给她消毒。藕涓只是摇头,咬着嘴唇不说话,直到周驰抱着烧鸡在稍远些的地方给她使眼色,她才用力挣脱开。
周驰嘲笑她:“你也摔太结实了,装崴了脚不就行了,疼不疼?”
藕涓摇头。
两人溜到一个废弃的小仓库里,周驰把鸡腿和鸡翅膀拆开递给藕涓,自己啃别的部位。藕涓摸摸口袋,又想起周驰从小姨床头柜拿的几张红票子,她说:“我们有钱。”
“那几个钱用不了多久,等我赚到钱就还给他们。”
藕涓低头,没有再说话。
那辆离开的公交车,车子驶过的风景与来时路重合,藕涓的心境确是一样的茫然,天大地大,哪里都不是家,她没有问周驰为什么要离开,她知道他更困惑,起码她知道自己父亲是谁,但他不知道。
火车的鸣笛声嘹亮,泛着旧的绿皮给藕涓的印象跟泛黄的信纸类似。周驰买了一张票,右手拖着行李箱,左手牵着藕涓进站,捏着车票的人们陆陆续续进了车厢,他在车厢口装模作样跟藕涓告别,当启程的号角吹响,周驰一把把藕涓拎上车。他咧开一个笑,露出几颗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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