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妹妹这个病,早晚是要死的,你跟她计较什么?”
周慈安吃过药后装睡,万万没想到一向疼爱自己的父亲背着自己对兄长说这些,思来想去,仍是伤心极了,哭得梨花带雨,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宋劭文坐到床前,拍拍她的肩膀,这会子周慈安才终于回过神,揉揉眼睛,看清来人后惊得恨不得从床上弹跳起来,“少……少帅?!”
“怎么哭成这样?”宋劭文颇有些无奈,“嫁我不好吗?”
还没等周慈安开口说些什么,周宝尧先冲过来抢白了,他本也回房要休息,但得了婆子的信,跑得比马儿还快,生怕妹子不留神说了什么错话惹得少帅不高兴。
“少帅,”周宝尧大口喘着气,“慈安她小孩子闹脾气 ,在家里撒娇罢了,您还亲自跑一趟,太兴师动众了。”
周宝尧自小就是个霸王,便是在父亲面前,周慈安也没见过他如此低声下气的样子,如此她便也生了惧意,只是有些东西实在想不通,便大着胆子多了一句嘴:“《女诫》中说‘女子之道,守正待求,不惟从一而永终,已须待礼而正始。命之不谷,时与愿违,朱颜无自免之术,白刃岂甘心之地?然而一死之外,更无良图,所谓舍生取义者也。’若是有一日你死了,我是不是也非得去死?”
周宝尧气不打一处来,“什么丧家玩意儿说些屎尿屁的话儿,沈家院子就是个魔窟,每回去了回来都得发会子疯……”
只是宋劭文听完竟然笑了, “怎么?怕死啊?”
周慈安见他并没有生气的样子,又大着胆子继续说,“不是怕死,只是我年纪轻轻还不想死。”
宋劭文:“我记得《列女传》里面有个情节,是有个女子为蟒蛇所吞的父亲殉葬……”
宋劭文话还没有说完,周宝尧“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少帅,慈安小孩子乱说话,你千万不要跟她计较。”
宋劭文示意副官把周宝尧扶起来,话却继续对周慈安说:“同你开玩笑,我若死了,你可改嫁。”
旧梦4:红烛烫夜天
没过多时,周慈安还是嫁了。
在白城,统辖一方的军阀少帅成婚,也算得上一桩美事,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周慈安给金陵的沈思同去了请柬,邀他和林胜男来参加婚礼,沈思同不来,林胜男也不来,但林胜男回了一封简短的信:
慈安,你是我的朋友,可是我没办法祝福你的婚姻,请原谅我。
周慈安母亲早亡,父亲娶的姨太也不长命,家中没有女眷,周宝尧便在鸣春院找了个姑娘,带了两本图册过来教她。
那姑娘周慈安见过的,正是那回嚷嚷“你要是周慈安,我就是宋少帅没过门的媳妇儿了”的碧柳。
周宝尧给她两个大洋跑这一趟,她坐在一侧嗑瓜子,周慈安看了一下午图册,满地都是瓜子壳。
“竟还真是你个丫头片子嫁了宋少帅,同人不同命啊。”碧柳摇头感叹。
周慈安想起什么,也张口问她点东西“宋劭文很常去你们那里吗?”
“常来,他爱点翠竹,我们那儿头牌。”
“翠竹?”周慈安有些奇怪,听着不像妓馆姑娘的名字。
“你也纳闷是不是?”碧柳来了兴致,“非说什么翠竹是清白、正直的化身,干我们这行,不就是当婊子么,立什么牌坊,也不怕玷污人作家的好文章,也不知道为什么,男人就吃这一套假清高。”
周慈安沉默了,把手里的图册还给碧柳,碧柳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耽误一下午,回去还得伺候臭男人,我年轻的时候也是有公子哥为我大打出手的,现在年纪大了,来的都是些做苦工没两个子儿的穷酸。”
周慈安听到这才想着仔细看看碧柳的脸――被粉刷得雪白,但干涸的眼角还是有细小的纹路,眉毛细长,嘴唇猩红。
“你几岁了?”周慈安问她。
“26了,岁月不饶人啊。”碧柳一边回答一边慢悠悠地往屋外走,身段窈窕,婀娜多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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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婚礼都是新式,西装和白婚纱,不必再像从前穿那些凤冠霞帔,顶得脑袋疼。
只是这新郎被抓着喝大酒,仍是几千年传承下来了,周慈安在屋里等到半夜,才见着一个醉醺醺的人影。
周慈安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说实话她有些害怕。
但来人并没有多注意她,西服外套一脱倒头就往床上一躺。
“你……”周慈安攥紧婚纱,不知道说什么。
“太晚了,你换了衣服,早点睡吧,我喝太多了晚上可能要起来方便,所以你睡里面,可以吗?”
“可以可以。”周慈安忙不迭地应。
洗漱完回来,眼见着宋劭文的眼睛紧闭,想来已经睡熟了,周慈安怕吵到他,脱了鞋,小心翼翼地往床上爬,但老宅子,檀木的婚床,总归要发出点“吱吱呀呀”的声音,周慈安反被“吱呀”声吓了一跳,一个没站稳差点摔下床去。
“小心。”宋劭文依然闭着眼睛,但单手已经牢牢抓住周慈安的胳膊,这下周慈安几乎一半的身体全都倒在宋劭文身上,甚至能依稀感觉到宋劭文说话时丹田发力。
周慈安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双手双脚并用,连滚带爬,迅速躺倒在属于自己的“领地”。
红烛烫夜天,周慈安睡不着觉,盯着摇曳的烛火看了大半夜。
宋劭文夜里翻身,终于受不了了,“你不闭眼睛,我也睡不着,明日还得早起。”
周慈安闻言连忙把眼睛闭紧,此时宋劭文却睁开眼,借着烛光端详她的脸。
睫毛很长,鼻子不算挺拔,嘴小小的,长在一张脸上显得十分秀气,一缕头发落在鼻尖,宋劭文顺手就把它撩开,却见面前的人身子一下子紧绷起来。
宋劭文又伸手去握她的手,手掌也小小的,他握起拳头可以完全包住,手心发汗,湿漉漉的,但宋劭文却完全不想松开。
“我知道你嫁给我是因为兄长和父亲,所以我不会勉强你,你不用害怕。”
“那你为什么要娶我呢?”周慈安复又睁开眼睛,这是她时至今日最好奇的问题。
宋劭文笑笑,不再回答,“早点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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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慈安成了少帅夫人,再没有人拦着她去读书,她回到白城女中继续念二年级,虽然班上的同学都小她一些,也都知道她与宋劭文的事情,不怎么与她说话,但周慈安不太在意。
林胜男经常从南京给她寄书,大多是些物理、化学的书,少部分是文学类的内容,小说、诗歌,随书附信说理工内容读多了容易迷乱,还是得寻找一些精神的意义,偶尔也会有一些报纸,金陵有些学生会自己创刊,她看了觉得喜欢的议论会标记好寄过来。
书信往来也一直没断过,林胜男偶尔会说起沈思同,譬如今日开上飞机在学校上空低旋转了一圈,招人显眼回空军大队又吃了处分,明日又说起飞机开出去作战了,如今世道不太平,敌方的战火也不知何时会蔓延过来,忧思深虑……
周慈安有时候也会回去问问宋劭文,“中华大地如今战火绵延,同胞们正在受苦受难,你们割据一方,又在做什么?”
宋劭文会瞥她一眼,他如今对她的性子也是摸得准了,“林胜男又给你寄信了?”
周慈安心知问他这些是白问,因为宋劭文的父亲,宋润林,并不打算对外作战,其一是打算保存军事实力,以防其他军阀的敌对和攻击,其二,宋家贪财,与周家蛇鼠一窝,白城的民脂民膏几已搜刮殆尽,而侯啸天割据的青城,如今式微,正式吞并的好时机,虽亦有其他军阀虎视眈眈,但白城与青城一衣带水,作战的地理位置绝佳,真要干起仗来,其他人未必会真的出手。
只是宋劭文还要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你是我妻子,你问,我便同你说,若贸然与日本开战,也许会导致其他国家趁机介入中国的局势,并不是好对策,再者何时开战、如何开战,南京政府自有考虑,若是插手,兴许会造成不满。”
周慈安冷笑一声,“民族已到存亡之际,你们却还不是一条心。”
旧梦5:已到存亡之际
又过了一年多,周慈安准备考金陵大学医学系,同林胜男作校友,埋头苦学,累得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周宝尧同宋劭文喝酒时曾经埋怨过:“你说女孩子家家的读那么些书有什么用,会看账本了,天天教训起我来头头是道,简直是倒反天罡。”
宋劭文倒不觉得有什么,“她这样挺好的。”
却也想起她已许久不穿旗袍,初见时一身水绿,蝴蝶一样的姑娘,恍若幻梦,也趁着晚上歇息前问过一嘴,“你现在怎么不穿旗袍了?好看得很,赶明儿带你去裁缝店再做一身?”
“不用了,”周慈安敛目,“哪天日本人打过来了,穿旗袍不方便跑路。”
周慈安一语成谶,先死了一个沈思同,日本人有了个由头,入白城如入无人之地。
那一日,日军的飞机在金陵领空盘旋,沈思同例行检查之际发现了踪迹,随即与敌机展开了激烈的战斗,围观者众,时至傍晚,终于击落了敌机,但沈思同的飞机油已耗尽,再无法安全着陆,最终坠亡于白城青城之间的洗墨江。
谁知日军以“故意杀害日方军人”为借口,上升到国际政治问题,举兵入白城要拿人犯,可入了城,第一件事却是搜刮了白城第一大户――周家。
周光潜自知双拳敌不过枪子儿,举手投降,周宝尧却气不过,拿了斧头就要同日本人拼命,被一抢爆了头,周光潜一把年纪见爱子丧命,一口气没上来,也撒手人寰了。
宋润林原本依旧打的是“不抵抗”政策,但日本人欺负到家门口了,再软弱下去面临的可能就是“屠城”,宋劭文忍不了了,软禁了父亲,带着兵马同日本人打了起来。
白城的有钱人得到风声,转移得七七八八,包括失了爱子的沈家,林胜男连夜赴白城,过来接应。
周慈安得了家中噩耗,喘症复发,几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宋劭文是万万不能将其再留在白城了,是以托付给林胜男。
他们两并未打过照面,此番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林小姐,拜托你了。”
宋劭文的枪已上膛,做好了与白城共存亡的准备。
林胜男应了下来,“我会照顾好慈安的。宋先生,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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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慈安在金陵休养了整整一个月,期间时常收到白城来的电报,有时候打赢了就欢喜,吃了败仗连房间里的花儿也要跟着苦恼上几分。
日本人打白城,意在顺带着平青城,准备半个月连拿两城,却没想到在白城都已经耗了一个月,后备战力不足,势头很明显弱了下来。但另一方面其余各省市,亦不同程度遭到进犯,日本人企图分裂、吞并中国的狼子野心显而易见,连大学也不放过。
北平各高校已遭到空袭,全校师生以及爱国人士全力抢救书籍,几所学校合并成立联合大学迁往昆明。
金陵大学也不例外,林胜男连着半个月都在跟着整理书籍、处理转移学生名单以及游行抗议。
周慈安准备跟他们一起去昆明,到了再准备考学的事情,想了又想,还是去了封信给宋劭文。
一直没有收到回复。
直到要走的前一天,彼时距离守卫白城之战得胜,日本人退走,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宋劭文来金陵寻她了。
他的模样变了许多,左脸颊多了一道肉色的疤,神色也狠厉起来。
周慈安此刻才能把他同“少帅”这个身份完完全全对应起来,她敛下眉目,唤他一声。
宋劭文大步向前,一把掐住她的下巴,“你要去昆明了?”
“嗯。”周慈安承认得很快。
“别去了,跟我回白城。”
“不回,我要去。”
宋劭文嘴角抽搐了一下,面目变得扭曲起来,捏住周慈安下巴的手劲越来越大,周慈安吃痛惊呼出声。
“不回?!周慈安!你再说一遍!为什么不回?!”
宋劭文气急,狠狠吻上她的唇瓣,辗转摩挲,周慈安越使劲试图摆脱桎梏,他就越用力,箍紧在臂弯中,仿佛要把她揉碎,吃干抹尽。
唇齿间沾染上咸湿的泪水,宋劭文也不松手,甚至反过来在女孩子温软的唇瓣上咬了一口,血色与眼泪交织。
直至周慈安呼吸将将凝窒,开始大口大口喘息,宋劭文才意识到不对劲,松开了手。
周慈安的喘症又犯了,宋劭文有经验,喂了药后,迅速把周慈安领口扣子解开,抱出门外,呼吸新鲜空气,一番折腾下来,周慈安的脸色终于恢复如初,呼吸也逐渐平缓了。
“宋劭文,你也太欺负人了!”
宋劭文的神色终于软下来,伸手替她把盘扣扣上,女孩儿家的衣服做得精致,扣起来也颇费功夫,眼下没什么着急的事,宋劭文也慢条斯理起来,“对不起。”
周慈安擦干眼泪,“周家已经没有人了,回白城也只是徒增伤感,我现在只想做我想做的事,我要去昆明上学。”
“慈安,你要念书我一向是支持的,世道太平权当锦上添花了,可如今已然开战,日本人一个炸弹,几个枪子儿下来命都没了,读书还能有什么用?!再者,你的喘症需要人照顾,身边离不了别人,去昆明山遥路远一路颠簸,你如何能坚持下来?你听我的好不好?”
换做是别人,周慈安或许会拿出自己那一番知识改变命运、报效国家、经天纬地的说辞,但对面是宋劭文,周慈安无力争辩,只是一遍一遍重复,“我要去昆明上学。”
宋劭文脾气上来了,一脚踹在掉了色的大门上,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这下终于掉了下来,巨大的坠地声,吓得周慈安一激灵,宋劭文的话在声响过后也显得格外清晰,“桩桩件件我与你说得如此清楚明白,你为何不愿听我的?!周慈安,我告诉你,你哪里都不许去!!”
周慈安是第一次见他发脾气,照她从前胆小怯懦的样子,可能便就此罢休了,但如今胆子壮了很多,叫起板来,“我正是不想死,所以在你身边,才不是长远之计!”
宋劭文的身子瘫软下来,周慈安说得并无道理,他如今是日本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早就上了暗杀名单,几场仗打下来,实力削去一大半,南京政府一向怕军阀作大,眼下正是好机会,清剿也是早晚的事,再退一万步讲,他那被软禁的父亲,手下还有不少旧部,若是卷土重来,宋润林未必会念父子情深,给自己一个好下场。
怎么就走到了如今的地步呢?
宋劭文苦笑,神色悲伤,他问周慈安,“你说我当日软禁父亲,同日本人开战,保住白城,是我做错了吗?”
旧梦6:风收云散
宋劭文没再拦周慈安,她自顾自地同林胜男一行人走了。
一路颠簸,途径上海,十里洋场迷人眼,周慈安偶然听到一个券商行业的老板说起百乐门当红的舞女,叫什么翠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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