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喘症犯了。
这病发作,涨红了脸喘不上气的样子,倒是把老鸨子唬住了,“要死的赔钱货,怎么来鸣春院找晦气!”
趁着小厮松开手的间隙,周慈安打开包,寻找着自己的药,却被老鸨子一把将包打到地上,再拧一把周慈安的腰,朝着膝盖一踹,周慈安站立不住摔倒在地,用力往下扯旗袍领口,大口大口呼吸,指甲恨不得要抠进地板中。
鸣春院翠竹包厢里的贵客,终于注意到楼下的动静,“楼下怎么了?”
一旁的副官赶紧上前回话,“好像是有个姑娘喘症犯了,老鸨子打骂着呢。”
“喘症?”宋劭文皱了皱眉。
“我这就去让他们消停些。”
“等等,”宋劭文站起身,“我跟你一起去。”
一双军靴刚踏上楼梯,宋劭文一眼便瞧见卧在大堂正中,被老鸨子拳打脚踢的姑娘正是周慈安,立即掏出配枪,朝着屋顶放了空枪,“都给我住手!”
堂下众人――老鸨子、妓女、打手、嫖客、路过看热闹的,立刻四散而逃,宋劭文几步下楼,走到周慈安跟前,捡起她的小包,从中翻翻找出一个瓷瓶,眼下已经被打碎,黑色的药丸四散,宋劭文抓出一把问她,“吃几粒?”
周慈安已经说不出来话,伸出四只手指比划了一下,宋劭文立刻把药丸塞进她嘴里,又把人扶起,倚在自己胸前,副官已经很有眼色地寻了水过来,顺着嘴角灌进,宋劭文轻轻拍着周慈安的背替她顺气,这般下来,这病状倒是终于缓了一些。
“能走路?”宋劭文问。
周慈安点点头,宋劭文的胳膊给她做支撑,她试图用力站起身来,却始终使不上劲,宋劭文看不下去,只得打横将她抱起,抱出鸣春院呼吸新鲜空气。
不多会,副官开着车过来了,便由宋劭文做了主,送周慈安回周宅。
/
周慈安与宋劭文并排坐在后座,旗袍下摆被蹭脏,周慈安用手指绞着下摆,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见状,宋劭文先开了口,“周小姐你好,我是宋劭文,我们见过。”
“我记得你,在花园的池边,我叫周慈安,慈睦的慈,安心的安。”
“噢我的劭是……”
“我知道。”
“你知道?”
周慈安点点头。
“今日原本要去做什么?”
“兄长说要带我去照相馆拍照,可是找不到他人。”
“照相?法国人新开的相馆?”
“嗯,兄长说,最近很时兴。”
“明,不,后天吧,我带你去。”
周慈安闻言有些吃惊,“你带我去?”
“嗯,后天早上九点,我准时来接你。”
说话间,车子驶至周宅,司机下车过来替周慈安拉开车门,周慈安好像想说些什么,但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车门又已打开,只得下车,说了再见,权当答应了照相的事。
周慈安走了没几步,宋劭文忽然摇下车窗,喊住了她,“周小姐!”
周慈安回过头,太阳此刻照在她脸上,虽然灰头土脸,却也瞧着熠熠生辉。
宋劭文从车里探头出来:“今天很漂亮。”
旧梦2:天时地利人和
周宝尧知道了鸣春院的事,带人去妓馆走了一趟,回来老鸨子的腿就断了,姓张的佃农家也走了一趟,张婶两颗金黄的牙落了地,张叔也去了半条命。
周慈安跟周宝尧生气,不想同他说话,周宝尧便搜刮了无数锦罗绸缎和新鲜洋人玩意儿,来讨妹妹欢心。
东西满满当当堆在屋子里,周慈安一点儿也不想着看,“以为什么稀罕玩意儿,有什么好的。”
好容易逮着周宝尧的小厮落了单,“你老实跟我说,周宝尧跟姓张的那一家到底有什么过节。”
“哎唷小姐你饶了我吧,我要是跟您说了,下一个断腿的就是我了,我上有老下有小的,全家八张嘴就指着我一个人吃饭呢。”
周慈安知道一点周宝尧的做派,谁都拦不住,没法儿再跟小厮为难,“行了行了,你走吧。”
小厮那里问不到东西,周慈安把心思打到了宋劭文身上,趁着去相馆照相,坐车之时主动问起,“宋先生……”
副官清清嗓子提醒她,“少帅。”
“噢,对不起,少帅。”
“没事,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你想说什么?”
“我哥哥,同姓张的那佃户有什么龃龉,他们为何要害我?”
“你可知道,你哥哥,在白城,有个诨名,叫周大害?”
周宝尧其人,一方害虫,十里八乡的佃农,家里有闺女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入了他的帷帐,春宵快活,家里有儿子的,凡娶亲,新妇的初夜也得归他,有不愿的,轻则打得十天半月下不了床,重则半条命都得过去。佃农们深受其害,事发前一天,周宝尧借着要账要了张婶闺女的清白,老两口气不过,知道周宝尧有个疼爱的妹妹,这才想出这招来报复。
周慈安从小长在院子里,家里人百般疼爱,未经人事,头回听见这些污H东西,心中大骇,“我哥哥,这么坏吗?”
又想起来什么,顺嘴问了一句,“那你同他,可是沆瀣一气?你那天在鸣春院又作什么?”
宋劭文斜睥她一眼,她这才觉得不妥,连忙找补,“多谢少帅当日救命之恩。”
宋劭文笑笑,挑着她的话回答,“不谢。”
/
周慈安第一回见照相机,可是个稀罕玩意儿,“咚”大一个支在那儿,人钻到黑布后面,一按一个小黑球,闪起一道白光就成事了。
照相馆备了不少拍照的衣服供替换,周慈安另试了一身紫色的旗袍,她觉得普通好看,本不打算再拍,但宋劭文说像紫藤花似的,清爽脱俗,店家为了多赚钱跟着起哄,还撺掇宋劭文一起合照,周慈安便应下多拍了两张。
照片洗出来还需要时间,届时恐又得劳烦宋劭文走一趟,他不觉得有什么,周慈安却十分不好意思,为表感谢,她主动提出要请去戏园子听戏,听一出《凤还巢》。
“小姐爱听戏?”宋劭文有点惊讶。
“还成吧,打发时间的事情里头,听戏算有点意思的了,程雪雁好玩儿。”
“哪儿好玩儿?”
“她妈老爱数落她,说她不如她妹妹,妹妹举止好,长得漂亮,而她特别贪玩,她也是个暴脾气,就回怼她妈:‘我妹妹是我二娘生的,我二娘长得跟天仙似的,生出我妹妹来自然是好看的,我呢,是你养的,你也不看看你那模样,生出我这长相来是对不住你还是怎么着。’”
宋劭文自然也是听过看过的,“丑角儿是有意思,但向来靠自轻或轻人逗闷子,未必是好的,另这本子演了许多年了,不如看点新鲜玩意儿,今晚电影院有一出西洋戏叫《残花泪》,小姐若是得空可一道前去。”
电影是新奇玩意儿周慈安自然知道,“可是我却不知白城几时有了电影院?”
“小姐若是胆子大,今日可坐我的车去一趟上海。”
周慈安抬眼仔细盯了宋劭文一会,宋劭文也不回避目光,低头同她对视。
“宋先生可是好人?”
“比不上令兄混账。”
半晌,周慈安终于下定了决心,声音细如蚊蚋,“走吧。”
/
周慈安是第一回看电影,一块小小的幕布,竟能演出如此多似真似幻、活色生香的场景,好不令人啧啧称奇。
只是她的疑问却也多多,“程桓是中国人?为何演员大眼睛高鼻梁如此像异邦人?”“一个中国人去外国弘扬佛教他是想当唐僧吗?”“他远渡重洋求他的理想为何又自甘堕落成这副样子?”“外国人眼里的中国人都是这般弓背驼腰、瑟瑟缩缩的样子吗?”“露丝真美,她的父亲真是个坏人。”“她与程桓差一点点就能在一起了,真是可惜。”
……
电影散场之后,两人沿着黄浦江散了散步,吹晚风,车子在后面慢慢跟着。
周慈安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宋劭文倒不觉得烦,开始回应,描述自己的想法:“人的理想是会变的,也或许是人被诱惑腐蚀,理想才不复存在。”“外国人对中国是有偏见,所以我们要站起来,挨打就要还手,要强大到让别人不敢动手。”“两个人能不能在一起,能在一起多久,要看天时地利人和。”
“天时、地利、人和?”周慈安停下脚步。
“天时就是两人相遇之时须得男未婚女未嫁,地利便是父母亲属诚心祝福,人和则是――”宋劭文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
周慈安想起程桓与露丝第一次见面是在小商店,露丝透过玻璃橱窗看里面的洋娃娃,而程桓则满目满眼俱是她。
“我知道了!”周慈安后知后觉发现两人相爱的端倪,如获至宝般想要同宋劭文炫耀,一转头,却见宋劭文含笑望着自己,神色温柔和煦。
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一时忘了想说的话,情不自禁地开口问,“你在看我吗?”
“不,”宋劭文仍然笑着开口,“我在看我的月亮。”
旧梦3:南京有飞行员
周父同城南做织造生意的沈家向来交好,本结了娃娃亲,但两家头胎生下来都是大胖小子,只得作罢,后来有了周慈安,出落得亭亭玉立,本要再做些说法,可沈家大公子读书识字,留过洋的,瞧不上周宝尧做派,也自然对他的好妹妹没半点兴趣,结亲之事便不再提。
沈思同在南京做飞行员,气派得很,偶尔休假回白城,有一次带了个姑娘回来,短发波波头,齐刘海,戴一副眼镜,一身粗布旗袍,不太合身。
沈母颇喜欢周慈安,是以她时常过去走动走动,恰瞧见了便打打招呼。
房门一关,那姑娘自我介绍“我叫林胜男”,便低头继续做学问,周慈安看看她的演算纸,都是算式,看也看不懂,有些无聊,便主动说些话。
“你父母为什么给你取名叫胜男?”
林胜男头也不抬,“名字是我自己改的,自然是巾帼不让须眉的意思。”
“为什么要跟男人比?”
林胜男这才放下笔,认真同她解释,“我头一回考金陵大学物理系,收八个人,我考了第八,他们说‘女人学什么物理’,取了第九名,第二回考了第二,还是没有录取,招生办的人说,若我能考到第一名便让我入学,他们对女人有偏见,我偏要做得更好。”
“物理是做什么的?学它有什么用?”
“物理是研究物质最一般的运动规律和物质基本结构的学科,这个世界,小至一个杯子,大至整个宇宙都是由原子组成的,而原子的核心部分叫原子核,是由质子和中子两种微粒构成,我的志向便是原子核物理。”
说实话周慈安不太听得懂她说的原子、质子、中子都是些什么,但是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你在白城女中念书?看年纪也要考大学了吧?”林胜男也问起周慈安。
周慈安摇摇头,“我在女中读过一年书,后来身体不太好,便不再读了,父亲请了个老秀才在家中教我读《女诫》、《列女传》,结果冬天的时候,老秀才喝酒冻死在路口,我便不继续读书了,父亲近来在替我说亲。”
林胜男眉头紧皱,正要再说些什么,沈思同推门近来,冲着林胜男义愤填膺,“这帮军阀当真是可恶,遍地都是土皇帝,政府的税收都被他们克扣了,没有税收社会如何运转进行下去?!如何发展工业和生产力,如何赶上世界?!”
税收是什么?工业和生产力又是什么?周慈安还是听不懂,不好意思开口问,但是沈思同发泄了一通之后终于注意到她。
“周慈安?”
周慈安挤出一个笑容来,唤他“思同哥哥”,沈思同接着问她,“你是不是要嫁给宋劭文了?呵,土皇帝生个小皇帝,也是土匪!”
/
周慈安从沈府出来,坐在汽车后座发呆,一道来陪着的林婶坐在副驾,同司机聊天。
“哎你听说了没,鱼头柳家的媳妇儿生不出孩子来,问李家的寡妇借了肚皮。”
“怀几个月了?”
“两个月了,不显怀,倒也看不太出。”
林婶说李寡妇的事情说得带劲,借肚皮的事周慈安大概懂一点,宋劭文后来又带她去看过电影,张爱玲的《半生缘》,顾曼桢和沈世钧是有情人,可是也没能在一起,当舞女供曼桢长大的姐姐曼璐,为了夫家,出卖了自己的妹妹,曼桢替祝鸿才生下一个孩子。
宋劭文说戏文电影里都是演出来的,都是假的,不必太当真,可因着这故事,她也不觉得借肚皮是件好事,尽管林婶他们看上去,总是喜气洋洋,“生子添丁,有什么不好的?”
周慈安探头去看沈府宅子里的灯光,瞧着好像是比街灯更亮一些。
她走之前问林胜男,“你跟思同哥哥什么时候结婚?要记得请我来吃喜酒。”
林胜男却说:“我没有非要嫁他,嫁人生孩子,就像是鞋上套鞋,脱了外鞋,里头是白绫袜,脱了袜子,里头才是裹着小脚的小鞋,里头满是生蛆龃龉。我一个人,也是可以的。”
周慈安感叹,“你读书习字都这样厉害,讲大道理也让人如此爱听,我真佩服你。”
/
周慈安回了周宅,同家里人一顿闹,说什么也要再去女中接着读书,预备还要上大学,志向高远得紧,周光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周宝尧先呵斥住她:“上什么学!宋劭文等着娶你呢,你去读书谁来嫁他?!”
“白城有的是好姑娘,还缺了我一个不成?”
“你胡闹什么!”周宝尧的脸色难看得很,“少帅刚把城西的田税也交给我来收,这里面多少利害关系,是由得你一个丫头片子胡闹的吗?!”
“你是嫁妹妹还是卖妹妹?!”周慈安也生起气来,想起“周大害”的事,口不择言起来,“你欺凌弱小、坏事做尽、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周宝尧一个巴掌就甩下来,清脆响亮,打得周慈安耳朵嗡嗡响,“我是你亲哥哥,你怎么敢这么咒我?!”
周慈安眼泪鼻涕流了满脸,一口气没上来,喘症又犯了。
/
少帅府。
晚饭时间刚过,少帅府就消停安静下来。宋劭文正洗漱准备休息,谁知副官着急忙慌地跑进来。
“少帅!周小姐今日闹着要去上学!”
宋劭文头也不抬,“要上就去上,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也值得闹?”
副官有点犹豫,“她……她还说不要嫁人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
这下宋劭文脸色终于变了。
一刻钟,少帅府的汽车就出现在周宅门口。
周宅的丫头婆子们早就识得这位未来姑爷的模样,一路引到小姐房间。
宋劭文在屋外轻轻敲了两下门,里头没人应答,他便自行推开门,引入眼帘的是周慈安背对着门口,肩膀一抽一抽的,正在啜泣。
32/40 首页 上一页 30 31 32 33 34 35 下一页 尾页 |